早知道接下来会二十多天日夜不能睡觉,那么他在空办公室枯坐的时候,一定会设法让自己眯一会儿。作为一个训练有素的人,他知道越艰难的情况,越要照顾好自己。后来那些生不如死的炼狱日子,让他痛悔独自在那空办公室的发呆枯坐,实在是天大的浪费。
大约是晚上七点,彭景所在的司阳分局局长老孟、市刑侦支队副支队长何大头和重案大队的大队长老丁几个走了进来。洪彦也进来了,夹着讯问笔录本。两个年轻警察,给他戴上了手铐。彭景觉得太过荒唐,就像看别人被铐上一样,迟钝地看着自己的手。老孟看了一眼自己的部下,不知道是对谁点头,他点着头,环顾着这间办公室,说,嗯,好好想,慢慢说。政策、流程、工作方式,你比谁都熟。这么熟了,彼此不要浪费时间。
我妻子回来没有?!
似乎有个年轻的警察发出轻笑。但因为无人同步反应,那鼻息似的笑声便戛然而止。屋子里却因为这个无人共鸣的笑,氛围古怪。老孟说,我还有个会。何大头没有表情地看着老孟出去,然后把眼光平移到彭景身上。彭景盯着他。彭景和他不算熟,但是,新入职的时候,听过他的两场培训课。何大头个性暴烈,语速极快,自负乐观,雷厉风行,都给新人留下不好惹的印象。
老丁看了一眼做笔录的洪彦说,开始吧。你先说说五月六日这一整天的经过。彭景说,有我妻子的消息吗?依然是无人回应。彭景感觉到了什么,沉默了一会儿,他把自己从早上起床开始,直到晚上遛完狗回去,说了一遍。他说,我现在急着知道我妻子的情况。先把手机还我一下!
何大头拍了一下巴掌,赞许地嘘了一口气:这表情到位。好。你把当日下班后的情况,再仔细说一遍。彭景皱着眉头,又说了一遍。
你妻子说晚上给人上课,你就说,你也要加班?
是。
为什么又不加班了?
反映情况的群众不约了。
你妻子几点打电话,说晚上不回?
中午,大概一点。
群众爽约,是几点联系你的?
那是短信。我是午休起来看到的。
那短信时间,是比你妻子来电早,还是晚?
我没注意。我反正是午休起来看到的。
那短信比你妻子的电话早到。
你什么意思?
从时间上,你可以告诉妻子正常回家的。即使午休起来看到取消短信,你还是可以回家的。因为你不需要加班。但是,你没有回去。
对。
为什么?
不想回去。这很正常。我去跑步了。
有人看到你跑步吗,在你说的云山路?
也许有人看到我。
跑了多久?
来回十七点六公里,跑了两小时零四分。
记得很准哪。
春节后一直忙着加班,很久没跑长路段了。所以,特意看了时间。
几点到家的?
十一点左右。
你在分局食堂吃完晚饭是几点?
七点十分。
然后,你就乘公交去了云山路口?
对——不,我还到办公室换了衣服、跑步鞋。还充了点电。手机快没电了。
充了多久?
二十多分钟吧。
那就是说,你七点半离开单位。
差不多吧。
好。何大头指了指手腕,听说你有个运动手环?能记录你的运动路程、时速、时间?
手环丢了。
丢了?!
对。
这个能够证明你跑步时间与路程的手环——丢了?
对。
难得有闲跑十几公里,居然手环丢了,没得记录了?——怎么丢的?
等想起来时,发现已经不在手腕上了。我妻子知道我丢了有大半个月了。
嘿,你妻子!没错。她当然知道。
从司阳分局打车到湿地公园,半小时够了。是吧?
彭景盯着何大头,又转而瞪着老丁。职业的本能,他确定小鹿出事了,而且他被何大头盯上了。湿地公园?但安延区不在湿地公园。彭景的迟钝、空洞、思虑,丝毫的表情变化,老刑警何大头都尽收眼底。
老丁把一个小塑料袋装的一颗银白色警服纽扣扔在桌上。
你警裤的后兜纽扣呢?怎么少了一颗?何大头问。
彭景说,我不知道。但谁都清楚,警裤纽扣质量差,很容易掉。
是啊,就你的掉现场了。
怎么就认定是我的?!
那好,根据现场的“嗅源”,警犬在七八件衣服里挑出了你的衣服。这又怎么解释?
是什么“嗅源”?
老丁把一个带有球形小陶器挂件的钥匙串,放在桌上。隔着小塑料袋,彭景也认出,是他的家用钥匙。钥匙串上的球形小陶器,是小鹿外出旅行时买的。彭景一眼就反应过来,小鹿又拿错钥匙串了。因为家里有老人,他经常不带家门钥匙。办公室的钥匙,都在包里。而小鹿每天带,是要在下班后去信报箱拿报纸、信件。而拿错钥匙的错误,她经常犯。因为他俩进门都喜欢把钥匙串顺手放在鞋柜上,每串都是四把钥匙,又都有同款小陶器挂件,区别是,小鹿的小陶器上的绳子是暗红色的,陶器上写的是“惜福”“感恩”;彭景的挂件绳子是暗蓝色的,陶器上面的字是“知足”“常乐”。彭景知道麻烦大了,这是难以解释清楚的。
是啊,拿错了,是啊是啊,她拿错了。拿错了,还在现场掏包秀出来给情人看……
应该是作案人搜找钱财倒出来的……
当然,当然……何大头突然一脚把办公室转椅蹬到柜门边,椅子猛烈撞到柜门,又反弹回来。——够了!混蛋!都他妈的圈里人,自己人,玩虚的,太他妈无聊恶心!实话告诉你,谁摊上这个事,未必做得比你好。够了!给我痛快点!——下班以后的经过!
我说的是实话。
何大头一把揪起彭景的胸襟:这样有意思吗,小子?!
我想知道我妻子的死活!
何大头一把将彭景搡在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