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彭景进门的时候，老人家已经睡了。他知道，老人生活很有规律，一般晚上九点半就上床，早上四五点就起来了。一听到彭景进门的声音，岳母就迎出来了，一直看着他的身后，说，你们没一起？

小鹿没回？

岳母说，打她电话，都没人接呢。

小鹿平时私下授课，最晚十点就回来了。现在已经十一点多了。彭景掏出电话。电话响一声就转短信了。他说，可能没电了。你先去睡。彭景洗澡前后，分别又打了四五个电话，都没有人接。他隐约不安了。可是没有寻找方向，不知道她今晚给哪个孩子上课。偷偷做家教，给孩子上长笛课，是工作之余的私活，同事不一定可问。彭景也不知道她现在手上还带着几个孩子，只知道今晚上课的孩子，家在安延区，离回燕小区十多公里。夫妻俩只有一辆车，平时都是小鹿在开。没有车，又没有方向，而且夜已深，不便惊动她的朋友同事，彭景只能在家干着急。大约凌晨一点四十，他打了110电话，询问安延区一带有没有车祸。对方说有两起车祸，但都不是小鹿开的那种红色海马。

小鹿也一直没有回电。结婚七八年，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即使他们闹小别扭了，她懒得打电话，也会短信留言，告知去向什么的。彭景越来越不安，电视节目实在看不下去，电话在手里翻来翻去。有一次听到院子里豆包忽然叫起来，以为小鹿回来了，连忙开门出去，却什么人也没有。

早上七点一过，他开始跟小鹿的朋友、同学、同事联系。这些都是走动比较多的人，但是，无一例外，他们都不知道小鹿在哪里。到了单位，他找到市局情报资料部门，询问昨晚是否有出现不明尸体的情况，也没有。彭景给青少年宫小鹿办公室打了第三个电话，接电话的人说，小鹿还没有来上班，也没有请假。

彭景感到绝对出事了。他借了车，直接到了青少年宫。办公室的人也热情地帮打了好几个找人电话，但都没有任何消息。自然也打听不到安延区上课孩子的家，但彭景还是模拟着小鹿下班去安延的线路，开了过去。毫无收获。这期间，他不断打她的电话，不通不通不通。家里的老人已经慌乱了，他们不断地拨打彭景的电话，因为没有结果，因为烦躁，彭景总是一句话：没找到！或者，别打了！找到我自然会说！就挂了电话。后来，岳母一打通，话未出，哭声就传来了。彭景直接扣了电话。他根本不愿意和他们说自己的焦虑，自己的苦寻，自己的担忧。甚至，老人家越着急，他就越讨厌。这个尚未做父亲的人，似乎还不能理解做父母的心。

这一夜比前一夜，更加煎熬。彭景半夜十二点才到家，他没有去遛豆包，直接进了自己房间。岳父母也没有睡，一看到他，他们就急着要听他的想法。彭景把他们关在了自己卧室外，然后他听到了岳母号啕大哭的声音。彭景在里面使劲堵住耳朵，岳母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相反，他听到哭声的空隙，两位老人在公开地谴责：没心没肺啊，出这么大的事，还照吃照睡，一点都不担心老婆死活，只顾自己睡个死啊！我们人生地不熟，不然我们早就去到处找人了……

彭景猛地打开门，门开得过于用力，打到墙又反弹欲关，他狠狠踢了一脚门：——吵什么？！都去睡觉！

老人呆怔了一下，岳母大声擤了一把鼻涕，直接甩在了地上，说，你倒好，你当然睡得着，我们可是一分钟都睡不着，小鹿到底在哪里？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岳父一把捂住了她的嘴：说什么鬼话你！

——够了！都回屋！你们明天可以睡到自然醒，我还要上班！

岳父母互相看了一眼，公开交换眼神里的仇恨火焰。但是，他们也是第一次看到女婿这么放肆、这么恶狠狠地对他们说话，一时没有应对经验。女儿不在，这个家似乎马上就不像他们自己的家了。老人又焦急又愤怒，但还是交换着眼色，互相暗示着，回了自己房间。

日久见人心！

变死了这个人！

他们在屋子里也同样恶狠狠地咒骂着。

第二天，他们的女婿并没有按他自己说的那样正常上下班，大约是下午三点，他的领导、司阳分局有组织犯罪侦查大队大队长老谢过来问他吃中饭没有，他说没有。谢大说，走吧，我陪你到外面吃点面。彭景就和他一起离开办公室下楼，一到楼下，突然地，几个人扑上来就把他按住了。彭景莫名其妙，这不还在分局院子里啊，他挣扎着大喊：怎么回事？！要干什么？！他冲着谢大的身影喊——谢大！妈的怎么回事啊？！

谢大已经上了车。按住彭景的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搜了他的身，然后把他推进了车里。彭景开始还怒吼了几声，发现大家死一样地沉默，他也不再吼叫了。他知道没用。同时他想，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有什么误会解释不清呢？这个时候，他还没有想象力把自己和小鹿的失踪联系起来。他很困惑恼火，但并不害怕。彭景到底还是判断错了，车子直接开进了市局刑侦支队大门。他看到重案大队的老丁走过来，笑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又泄气了，连带着脸上的笑容，都很别扭。所有的人都不看彭景，熟悉的，不太熟悉的。一拨人没有表情地把彭景带进重案大队三楼的一个空办公室。两个小时都无人进来，彭景独自枯坐着，心里惦记着小鹿的情况。但手机已经被没收，他不知道是不是有好的消息已经传回来了。大约是暮色渐起的时候，门轻声一响，他扭头看见曾经和他工作配合过的市刑侦支队重案大队洪彦，吹了一声口哨，一瓶矿泉水就抛了进来。彭景接过的那一瞬间，门已掩上。洪彦青春帅气的脸，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