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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景甚至不知道那天晚上的月亮是年度最大的月亮。早在几天前,是有媒体在叨叨,年度最大最亮月亮来了。就像过去说的流星雨一样,他没有去注意具体是哪一天,这样自然也就模糊了好时光。妻子小鹿也没评说过一次超级月亮,不然,他想,他会有印象的。午休前,小鹿打来电话,那也是她的最后一个电话,她说,今晚要给一个孩子上课,在安延区哦,太远了,我干脆下班后,在外面随便吃点,直接去上课吧。彭景说,好。我也加班。小鹿说,那我叫我爸妈也不做你的饭了。彭景说,嗯,好。

但最终彭景也没有加班。本来约好要见面的举报辛口村村委会主任恶行的卖水暖的夫妇,临了说有事不来了。举报人曾致电打黑办控诉,说辛口村两百亩盐场改造招投标是假的。他们去参投,被人莫名其妙打得耳骨爆裂、小便失禁,赶快逃离。后来村委会主任中标,转包他人获得暴利,他们才知道对方是当地黑老大。线索转到了司阳公安分局,彭景所在的司阳扫黑大队,准备接待这对夫妇。但是,他们临阵变卦了。举报人放警察鸽子,或证人反悔逃避,也是经常遇见的,更有甚者,有人举报后又畏惧黑恶势力,出卖暗访查证的警察,害得调查的便衣被揍得半死。这也是扫黑除恶工作推进艰难的原因之一。报载称,去年,本市“打黑办”受理举报电话近两千人次,接到举报信、接待举报一千多单,从中发现涉黑恶线索一百多条。对受害人而言,“黑恶”是他们生活的高度痛点。当然,也有情绪化的危言耸听。很多人一怒之下,举报信第一句赫然就是:某某某是黑社会!信马上就转到打黑除恶这一口了。一查,夸大其词、虚张声势,不过普通纠纷,无非是气愤不过,就这么来一句泄恨。所以,一激动,就说某某是黑社会,一冷静,就放警察鸽子。反正什么情况发生,在彭景看来,都很自然。所以,卖水暖的夫妻爽约,他无所谓。既然妻子跟岳父母说了,不做他的饭,他便在分局食堂吃了晚餐,然后,换了便衣和跑步鞋,乘公交车到了云山路口,开始跑步。

云山路,沿着云山山脉,一直通往郊外,单程七八公里长,还有专用的红色塑胶跑道,沿途夹竹桃、三角梅绚烂,有一个地段则是茉莉香气馥郁。所以,时间充裕时,彭景就会在那里跑一个来回。十几公里跑下来,两小时不到,浑身湿透,精疲力竭而身心欣快。彭景是在跑步时蓦然发现今天的跑道特别明亮,进而发现超级月亮的。整条云山路,能见度高得简直可以看书。回家后,估计岳父母没有去遛豆包,他就把院子里的豆包直接牵了出来。岳父母不喜欢狗,尤其是土狗,对女儿女婿度蜜月捡回的土狗豆包,非常不满。豆包居然还是空运回来的,在岳父母眼里,这简直是败家子所为。所以,岳父母退休到南方客居,对小鹿夫妇的第一个要求就是,豆包不能进屋!只能拴在院子里。这令彭景不快,但乖巧的小鹿给豆包买了一个尖顶木屋,说,我爸我妈在我们这里的时候,豆包就暂住院子里吧。没想到,狗木屋那么贵,让老人又很生气。更没想到的是,小鹿父母退休后的头一两年,还是经常返回北方,天天念叨,北方这好那好,可是,渐渐地,他们回去的时间越来越少,不只冬天、秋天在南方,甚至夏天、春天也不太回去了。他们适应了潮乎乎、黏糊糊的南方。最后,稳定的南方生活开始了。对此,彭景几乎掩饰不住焦躁。岳母个性天真或喜欢天真,总是不敲门就直闯小夫妻卧室,少女一样嬉笑而入,仿佛不知天下有隐私,而且,她用这种纯真举动告诉对方,你们肯定也没有见不得人的东西。如此数次,彭景意兴阑珊。此外,两人世界被彻底拉扯变形。本来居家过日子,观点看法难免不一致,但是,现在,小夫妻只要有分歧,立刻就变成三打一。彭景在背后厌恶地说,让你爹妈早点滚吧。小鹿说,如果你让我爸妈知道了你的卑鄙心思,你就别想我再跟你回东北看你爹妈!

让小夫妻一致生气的是,小鹿父母对豆包的忽视与冷漠。这倒让他们夫妻同心。但彭景一旦表达,小鹿又会不顾原则地维护老人意见。这样下来,老人觉得豆包就是女婿执意不放手,十分可恶。

因为家不再如过去那么单纯宽松,也因为忙,彭景经常加班,早出晚归。他经常在单位吃饭,尽量避过日益主政的老人。如果避不了,在家,他几乎不跟他们说话。岳父母也不是迟钝的人,背后就跟女儿告状说,一天到晚不吭气,跟他说话,都是回答你一两个字:嗯。知道。好。行。不要。我们就是保姆,也要一点尊重吧。岳父说,不就是个中队长,这么骄傲要不得!老人家敢于生气,关键是他们明白,回燕小区,是他们女儿单位分的房子。这等于还是住在自己家,反过来,彭景倒有点像外人了。

当然,最凄惨的就是豆包。用小鹿的话说,外公外婆过来常住以后,豆包再也没有回屋住过了。豆包并没有像小鹿预计的那样感化老人,相反,老人越来越明显地排斥豆包,说,赶紧生个孩子!把不该养的送掉!遛狗也是问题。如果女儿女婿忙,请求老人带豆包走动一下,放掉狗屎狗尿——不能说遛。只能从卫生角度出发,不然院子里很臭。他们倒也愿意了。但一般是,豆包一拉掉屎尿,马上就被牵拽回院子。说起来,到小区后的电台山走走,风景很不错的。但后来老人听本地人说电台山上,以前是个杀人刑场。老人家就坚决反对上山遛狗了,怕阴气重。所以,最多带豆包往农贸市场方向走走。自己不进电台山,女儿也不许去,尤其是晚上,女婿去了,最好在外面撒泡尿回来,必须把山上的邪气什么的祛掉,才能进屋。

在那个月亮又大又亮的白夜,彭景跑完步,没进屋,就到院子里解开豆包的绳子。一人一狗,直接往小区后的电台山路走去。回燕小区的房子,是市青少年宫分的房改房,就在电台山脚下。电台山说是山,其实不高,只是一座曲折幽深的平顶山冈。上山的路,曲折如“乡”字,在仅可两车交会的小山道上,沿途绿荫错落,茂密高大的老芒果树,两边枝叶相拥成穹顶。沿着“乡”字形曲折至极的绿色隧道走,一人一狗就豁然到了山顶。山顶开阔寂静,一栋电信旧楼里,几盏加班的灯光昏然欲睡。该单位已经搬迁到新区办公大厦,剩下零星扫尾人员。这栋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平顶旧大楼,前面是一棵巨大的橡皮树,树下是一排停车场。大楼侧面是荷花鱼池和紫藤深覆的假山,一座仿木水泥亭子。沿着观景亭子边的小径,就是通往大楼后面大片葳蕤的杂树林子,盆架子树、李子树、苦楝、小叶榕、石榴、不怎么结果的老芒果树、棕榈、旅人蕉、大叶榕、印度紫檀。树林间血管似的幽静小径边,散落着一些永远有落叶和鸟粪的石桌石椅。看上去它们都很干净,坐下去,肯定满屁股灰。

月光如淡金色的天水,濯洗着明亮寂静的山冈。因为四下无人,被解开牵引绳的土狗豆包,在如水的月光中奔跑跳跃,反复冲锋到树木深处,追野猫、惊山鼠,不亦乐乎。彭景坐在仿木亭子前的小鱼池边,蛙鸣如潮。池边半浸着几块石头,一块最平整的大石边,是一大蓬斜倚探水的三角梅,另一边是半人高的杜鹃花丛,遮挡性很强。每次彭景都喜欢坐在这里,或两脚踩地,仰躺在石头上,抽着烟,看着天,看着观景亭顶上厚厚的落叶,等着豆包在山冈上疯跑几圈,再一起回家。

小池塘里,鱼儿不时在亮眼的月光中跃出水面。

一瓣白色的杜鹃花瓣,无声地落下,飘落水面。

这个时候,妻子小鹿已经在超级月亮下,命归黄泉。

这是彭景最后一次遛狗。 ZTcA9PXqVaw2QujNPNs8oPVbgMoklsk303j8RUzmIxoKCNCK4JEsbnn3KuEh8EN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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