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她提议说：“我们去喝杯咖啡怎么样？”

就等着这句话呢。

我立刻说：“好啊！”

她是一位奥斯卡奖得主，准备在伦敦买一套公寓，委托我做她的买方经纪人。我刚带她看了一套，平平无奇，没什么亮点。去之前我找好了一个喝咖啡的地方，希望看完房子后能和她喝杯咖啡聊聊天，拉近一下关系。

风很大，几乎盖过了说话的声音。走过两条街道，我觉得该寒暄几句了，于是问她周末过得怎么样。她微微点头，又指了指风，意思是等进入室内再说。

好吧，我准备好的这些寒暄话题——关于她参演过的代表作、她的演员同行以及某位明星的传闻——就稍后再聊。

刚一走进咖啡馆，我感觉到外套口袋里的手机在震动。真应该把它塞进包里，这样就不会被打扰了。现在到了关键时刻，我可不能分心。我必须思路清晰，头脑冷静，全神贯注。我要如数家珍地介绍这套待售公寓的所有相关信息：同类型公寓的销售情况、翻新需要投入的成本、每平方英尺的单价、预计的成交速度、卖家的概况等等。

我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的号码：完了，我只能分心了。

这是一通必须接的电话。

来电话的人，我称他为“亿万富翁”。在我的客户、朋友和家人里，他是唯一采用如此激进的方式沟通的人。他会让他的私人助理不间断地给我打电话，直到我接听为止。他从不留言，每次都是夺命连环call。有一天我大意了，晚上7点钟开始泡澡，进浴室的时候没带手机，结果40分钟后出来，发现有他的43个未接来电。

今天的电话我必须立即接听。我在帮亿万富翁卖房子，正处于悬而未决的状态。他准备出售的公寓在当初购买和翻新时未能取得建筑合规的批文，所以买家有点犹豫。他向买家发出了最后通牒：如果今天下班前不签约，这笔交易就取消。

我知道他是认真的。

为他服务的这15年里，我最清楚的一件事就是，他绝不会放空话。

我得让双方律师协商一个解决方案，看看买家能否让步，再看看是否有一点点可能说服亿万富翁采取理性的做法。

不，不太可能。

但我必须挽救这个单子，我必须把这套价值2200万英镑（约合人民币2亿元）的公寓卖出去，这样就能解决新冠疫情造成的现金流问题，我们团队四个人的收入也有了保障。

我本来打算好好研究一下桌上的有机果汁，和奥斯卡奖得主讨论螺旋藻和姜黄哪个排毒效果更好。这样才能和客户拉近关系、建立友谊，对吗？最近两个月我一直在帮她找房子。她礼貌、守时，看房时会和门房打招呼（这是我判断一个人品性的试金石）。但是我们还没有发展成私人关系，聊天只停留在业务层面，缺乏更深层次的交流。现在是增进了解的好时机，可是，我又即将搞砸这一切。

如果你要帮别人找到合适的房子，一个属于他的家，你们的关系需要足够亲密。你需要充分了解对方：他想要什么？他喜欢什么样的生活？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为什么重要？是厨房朝东，可以沐浴清晨的阳光，还是可以和家人一起放松、娱乐、共进晚餐？是需要一个安静、适合独处的空间，还是喜欢按照完美的帕拉第奥比例设计的房间？

我本来可以借着这次喝咖啡多了解对方，可惜，这个机会被我浪费掉了。

我满怀歉意地说：“实在不好意思，我突然有点急事，得先走一步。”

“呃！”奥斯卡奖得主有点惊讶：这位房产经纪人刚才还在热烈讨论着果汁排毒，怎么突然说要走？“那下次有机会再聊。”她很快又恢复了灿烂的笑容。

我一边结账一边叫了辆出租车，走出咖啡馆，顶着小威尼斯的狂风，我给亿万富翁发了个信息，说5分钟以后会给他打电话。这会儿风太大了，根本没法说话。在等出租车的时候，我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心中暗想：必须成交，必须！

一坐上车，我就立刻给亿万富翁打电话：“您好，实在抱歉，刚刚正在和……（我说出了奥斯卡奖得主的名字——这是事实，有什么不能说的？）谈事情，不过一接到您的电话我马上就出来了。”

“告诉他们，交易取消了。”亿万富翁根本不为所动。

“您说什么？”汽车里的音响声音实在太大，让人心烦。

“先生，您能把声音调小点吗？”我对司机说。

“怎么回事？”亿万富翁咆哮着。

“您不是说可以等到今天下班吗？”

“我改主意了，我感觉他们没有诚意。”

“别这样，您已经投入了那么多时间和精力，我们过了今天再决定好吗？就当给我个面子。”我极力掩饰着绝望，故作轻快地说。

电话那头鸦雀无声。

“建筑合规这块真的有问题，他们本来打算融资的，没有批文，他们就无法获得融资。”

“要是买不起，那就去他的吧，别再浪费我的时间。”

“不是不是，他们真的很有诚意要买，也不是买不起，融资是有经营方面的考虑，如果现在取消交易，我们又得重新找买家。”

“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当然是您这边，一直都是。”我的回答必须明确。一直都是！

对方又是一阵沉默。

“您看这样行吗？我们就把时间宽限到今天之内，如果不签约，那就取消交易，我请您去丽兹（这是亿万富翁最喜欢的地方）吃午餐，葡萄酒任您选。如果今天最终签约了，那就您请我吃午餐。”

我知道他最喜欢赌一把。

接下来是难熬的等待。空气一片死寂，我尽力忍住不再说话，耳边隐约传来席琳·迪翁的歌声。

终于，他开口了。

他的回答很简短：“可以。”

“您同意啦！”我紧跟着再次确认。

一个意料之外的危机解除了，可重头戏还在后面。

挂断电话后，我对司机说：“您现在可以把声音调大了。”

席琳·迪翁的副歌响起：It's all coming back to me.（那些回忆又回来了。）

“It's all coming back to me.”出租车在马厩别墅前停下，我的办公室到了。

走进办公室，几个同事齐刷刷看向我，只有娜塔莎没抬头。看来，亿万富翁的私人助理已经轮番给他们打过电话了。

“发生什么事了？”约翰问道。

“我必须在下午6点前挽回这一单。”

“老兄，我们能帮什么忙吗？”达米安一边说，一边放下手中的杠铃。他居然还穿着运动服！我在心里默默给他记了一笔，下周一开例会时得说说这个问题。

娜塔莎还是头也不抬，一直盯着眼前的什么东西。

“我去买咖啡吧，”约翰说，“麦克斯，你是要双份浓缩咖啡吗？”

“是的，谢谢。”

“我要脱脂拿铁。”娜塔莎终于抬起了头，懒洋洋地说，“那我们的‘董事会’是不是要推迟了？”

所谓“董事会”（the board），其实就是“白板会” ，这是我们每天早晨进办公室要做的第一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白板上列着待售的房产、售价、已经收到的报价以及我们想要拿下的客户。我们是房产经纪人，专门销售伦敦超级黄金地段的房产，通常只在场外交易。我们也会代表客户买房，帮他们与卖家沟通、谈判、议价，抢在别人前面，以最合适的价格买下心仪的房产。我们的业务已经扩展到伦敦以外甚至国外，但核心业务仍然集中在伦敦地价最昂贵的行政区。这是一份和人打交道的工作，所以必须和各色人等搞好关系，包括门房、管家、私人助理、律师、建筑师、设计师、顾问等等。

约翰在门口停住，好像有话要说。我正准备给买方律师打电话，在参与这次房产交易的两位律师中，他的态度比较友好。我回头看了看约翰，做出一个疑问的表情。

“你肯定没想到，我差点就和她合作了……我们一起试过镜，感觉特别好……可是制片人只看名气，真可笑，片子最后拍得很烂。”

“你说的是？”

约翰解释说：“哦，我说的是奥斯卡奖得主，我们认识。”

“那太棒了，约翰，我们找时间再聊！”

两个小时后，我和买方律师彻底谈崩了。他坚持要求先补上建筑合规的批文再继续谈，可这需要几周甚至几个月的时间，而且很有可能拿不到。地方议会本来就很反感我们这些经纪人软磨硬泡，用尽各种方法促成高价房产的交易，更不能容忍某些目空一切的业主无视规则，不按正当程序办事。亿万富翁的律师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我们几个都陷入了僵局。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单子就快黄了。我想象着团队解散以后，约翰在地下通道表演歌舞剧，达米安买了一张回澳大利亚的单程机票，娜塔莎回到了北安普敦郡，和父母一起住在破败的庄园里，每天对着一群又老又蠢的仆人发号施令。

等等！

根据我多年的从业经验，我猛然想起，有个客户曾经购买过一份补偿保险，可以保护他免受潜在的建筑规划许可问题的影响。不知这个方法是否可行，我马上给亿万富翁的律师打电话，他回答说“应该可以”。

我寻思着：他怎么就没想到这个解决办法？算了，以后再问他吧，现在最紧迫的事是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之内要签约，还得弄清楚买补偿保险需要花多少钱。我打算自己支付这笔费用，不用亿万富翁掏钱。

我急匆匆地赶往买家住的酒店，现在需要他们预估一下补偿金，我同时通知了律师，请他也预估一下。我会跟买家说，如果需要的话，可以委托律师来做这件事。我知道买家喜欢这套公寓。亿万富翁恐怕还没意识到，他并不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买家也有傲视群雄的财力，也有足够的底气说“去他的吧”。他们准备把这套价值2200万英镑的公寓当作在伦敦的临时住所，这也是他们的第四套房产。公寓保持得非常整洁，家居用品一应俱全，用我们的行话来说，可以“拎包入住”，正好满足买家临时居住的需求。

见到买家，我首先为冒昩打扰表示深深的歉意，并解释说，亿万富翁是个很严谨的人，只是性子有点急，为了避免风险，他愿意买一份补偿保险。我说话的态度近乎谄媚，但又努力维持着专业形象。谋生真是不易。

他们说要考虑一下再答复我。

我没有告诉他们，现在已经是下午4点钟，时间紧迫，如果他们不能快速决定，可能就会错失这套公寓，而我也将失去这一单。我知道，无论内心多么绝望和迫切，都不能流露出来，绝对不能在对方面前表现出急于求成的样子。

我想象着亿万富翁得意的表情，他取消了交易，在丽兹酒店点了一瓶贵得吓人的红酒，留给我一张我根本支付不起的账单。

我无精打采地骑车穿过海德公园回办公室，情绪极度低落。

我在心中反复演练着，一会儿见到同事们，我该如何告诉他们，一个时代即将结束。

我跳下自行车，感到肩膀异常沉重，仿佛承受着全世界的重压。

外套口袋里又是一阵震动，我掏出手机。

该来的总是要来，听天由命吧！

买家发来信息说，他们接受补偿保险。

我立刻打电话给律师，并支付了1200英镑的保费。

我恳求律师在办公室等我一下，下午6点42分，我们签约完毕。

这个年关，终于闯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