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高级法院法官陈书伟站在自己办公室窗口，小口嚼着苏打饼干，他木然地看着高院大停车场空隙露出的枯萎草地。春去秋来，一年又过了。他看到傅里安从车里出来，不用问，他肯定是来调卷的。前天晚上，鲍雪飞约大家吃饭，就在饭局上说了关于此案“傅里安跳得很高”的情况。陈书伟心里泛起了一阵蔑视与不快。他的胃部不适有好一阵子了，开始吃苏打饼干，喝点热开水，就能缓解。但现在，感觉好像不那么灵了。有时候，吃完还有滞胀。因为胃部闷闷不爽，导致他心情也很沉闷。两名见习女法官，看到他就惴惴不安地偷换眼神，一脸张皇。后来一个大着胆子，送进来一个电热水袋。陈书伟接过，点头算是谢谢。年轻人出去就对另外一个说，我觉得他是肝有问题，不是胃痛。因为他总是口臭！肝火旺！两个见习小法官嘀咕着，泄愤似的吃吃笑起来。

陈书伟觉得累极了。还没到年底，案件就如山地多，加班没完没了。鲍雪飞倒是慷慨大方地经常招呼大家打打球、玩玩牌。但是，他已经多次因为忙碌而谢绝，还惹得赵局、严副检几个不高兴。但真是忙，也真是疲惫。顾小龙一案在报纸一出，满城沸沸扬扬、流言乱飞，连他女儿都在饭桌上质问他。所以，两天前鲍雪飞再约，他一口应允，自然也是想听听此案在公安方面的详情。

果然，鲍雪飞带了不少消息来，还有一人一箱大闸蟹。这么多年来，她总是这样热情好施，每次组织牌局、饭局、郊游，大家都有礼物拿。你在她的饭局上，总能遇见各路能人。她的饭桌，就是本城权势荟萃与碰撞的平台，它可以激发出各种合作相携火花。陈书伟对此并不以为然。他鄙视她在江湖上霸道、强悍、贪财的恶名。可能也因此，陈书伟心底对警界总有一点不屑。觉得他们难以沉心做事，咋咋呼呼，行事简单粗暴。鲍雪飞有时候让陈书伟感到无语，替她难堪，但有时又觉得，她的无耻，会因为她的磊落无拘而显得率真，反而令人松弛甚至产生亲近感。朋友圈里得她好处的人，也真不少。严副检儿子当年玩的进口车，就是鲍雪飞他们打击处理的。当年，圈内都知道，鲍雪飞在负责打击处理全市走私黑车时，她是把查扣车的钥匙及所有档案手续，先全部个人拿走，说是严控管理。如果车主托关系，找到她，那么她再视情况而定，给朋友一个面子什么的，让车主再拿钱来赎车。所以，鲍雪飞的能耐，也是江湖皆知。但鲍雪飞身边的蜂飞蝶舞里，是不太可能看到陈书伟的。奇怪的是，陈书伟的冷淡傲慢，反而让鲍雪飞更加喜欢亲近他，甚至有点讨好。当然，这也许和陈书伟从中院到高院，一直在刑庭工作有关，总归和警方关系最近。后来，陈书伟女儿买湖中丽景的婚房，鲍雪飞无意中得知后，热情介入，让开发商给了极低的折扣，类似半卖半送，这个情欠得大了。不过，陈书伟女儿聪明，直到事情办妥，才告诉老爸。陈书伟为自己女儿女婿的精明而欣慰，但他从来没有对鲍雪飞说过一个谢字，甚至提都不提，就当不知道。鲍雪飞也从来一字不提。但是，在他心里，鲍雪飞这份情谊，他是收下了。鲍雪飞也知道，傲慢的陈大法官，也已经是她的兄弟了。

陈书伟不主动求鲍雪飞任何事。他历来就是一个自尊感极强、内心骄傲的法官。他骄傲自己能站在这个浊世浑流中的法律高地上，无私无畏。这么多年来，从基层法院法官，一步步走向中院、高院，这里面都是靠无数案件公正判决堆砌的台阶，他凭借扎实的业务能力，纠正了可观的冤假错案，挽救了数条生命。作为一个“考干”进入政法系统、完全凭借自身不懈努力而成长起来的法官，也许理论水平不足，但是，一步一个脚印的司法实务，把他历练得扎实、公正、高效。

陈书伟没有想到这个饭局的规格这么高。“清涧人家”会所完全隐蔽在山林深处，出入的全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这个厢房是唯一的一个套房，在院子最深处。套房外间，还有个整木雕的屏风。即便有人过往，也看不到里面的任何情况。

鲍雪飞招呼时说的是，立冬啦，给大家补补。上的全是山珍野味等热性菜肴。说是进补，还是议事。主宾是市委常委、宣传部部长老唐，而分管宣传、政法委的市委副书记恩华还真的如他所承诺，在大家酒过一半时，来了，也是酒香满身地进来。他还真是给足了鲍雪飞面子。

自然要说到《华夏都市报》的混账报道。说混账，是宾主几乎在同一瞬间就达成的共识。一个新闻报道，不顾事实真相，急急忙忙地去博人眼球瞎炒作，实在是不负责任至极。这在对当地政府外界形象宣传、对整个司法系统的名誉维护、对老百姓的引导上，都是不可饶恕的、非常严重的错误。

陈书伟因为近期胃痛，不肯喝酒。恩华副书记落座没多久，就直接问陈书伟对于“6·11”案件的看法。陈书伟沉吟了一下，说，我们已经组织了三名刑事法官在内部复查，应该很快就有结果了。

鲍雪飞说，那你的个人意见呢？这案子你是终审审判长啊！

陈书伟找水喝，看不出他是迟疑还是在斟酌。鲍雪飞说，哎呀，都是自己人！说嘛。

要我看，“6·11”案子，肯定没错。陈书伟说，从证据角度上看，顾小龙有作案动机，有作案时间，指甲里有和受害人血型一致的血迹，他自己报的案，他也认了罪。在当时严打的条件下，这个案件的认定，应该算是证据确实充分的。要不然，公安、检察、基层法院、审委会，到死刑复核，它也过不了那么多关。

那现在这个冒出来认罪的真凶，甘什么的，又是怎么回事？宣传部部长老唐说。

谋生策略嘛！严副检察长说，他奸杀了十几个女人，肯定必死，但他可以把这必死的结果拖延发生。只有这么闹，你才判不下去。搞不好，办案的警官、检察官、法官都死了，他还在依法活着。

鲍雪飞笑：严检虽然没有分管刑案，但还是脑门子清啊。

陈书伟说，他怎么能不清，嫂子就是原案的公诉检察官啊——嫂子虽然退休了，但当年也是以风格严谨著称的——鲍局你自己怎么看呢？当年这案子一破，都说你是神探呢。女人做侦探，直觉往往很有突破性。现在，你对材料的了解，又比我们都多，说说你的看法。

再神探，也比不过你们几个啊。不过，鲍雪飞说，了解得越多，我就越肯定那杀人如麻的小子在浑水摸鱼。他不是在戏弄我们，他是在戏弄法律！只是，我们有些愚蠢的警察还真被他糊弄住了。比如，傅里安。

哪个？

闻里分局的局长。

宣传部部长老唐说，就那神经病啊！

傅里安？恩华副书记说，我知道他，这家伙脑子——恩华食指对着自己太阳穴转圈。严检替他说，他的外号就是傅疯子，快转正的那种。一桌人哈哈大笑。宣传部部长说，没错，就这祸根，在二〇〇〇年左右吧，差点害死五套班子。

鲍雪飞抿嘴轻笑，双颊线条美丽柔和，带着内敛的羞怯。她的笑意充满对同桌人的默契与些微的歉意，这是她需要的效果。时光流逝，傅里安五年前的嚣张与疯狂姿态，却依然刻在人们的脑海里。当时，市局专门出了一个文件，大意是为招商引资保驾护航。是个全局中层重要会议，七个县区的分局局长、政委全部到会，就在市局那个中型会议室。当时，会议还没有正式开始，剑拔弩张的气势就陡然出现了。迟到的是鼓楼分局局长，外号叫郭大猴的。郭大猴一进屋，现在已经退休的一把手钟局就火了：怎么回事，郭大猴？！让你不要抓赌不要抓赌，怎么昨天又抓赌了！

郭大猴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嗯、哦着，拿眼睛瞟寻自己分局的位置，看起来像是要自己分局的政委，起来为抓赌做个说明。钟局怒喝着：都给我听清楚了，不要不长脑子做事，胡乱打击、胡乱抓人，搞坏了经济环境，吓跑了投资人，你们给我招商引资去！

傅里安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疯的。他站了起来，说，钟局，不对吧，铲除黄赌毒、打击卖淫嫖娼不都是警察分内的事？你凭什么不让警察抓赌，不让民警执法？法律也没改吧，这本来就是警察的天职啊。市里如果不让管，要放开，行，那请他们公开下文，直接放开成立赌场、鸡房，公开收税好了。别平时不让警察管，出了事又要问责！——这没法做事！

傅里安在发疯的时候，他前面的治安支队长、左边的水北分局局长，有的在踢他脚，有的在戳他的背脊。但傅里安不为所动，他晃着手里为经济保驾护航的公安文件说，刚才大家看的这份东西，简直就是为虎作伥！我不知道你们怎么想，我敢肯定，这份东西，如果向中纪委、中政法委、公安部等上报，我看你们全没好下场！再说，谁又能保证，它不会被坏人利用——比如我这样的人——向社会公开曝光，引发震撼？！

全场鸦雀无声。钟局长两次想说什么，又改为喝茶动作了。

那天，市局那份文件后来都收回去了。傅里安这只会叫的疯狗，当然并没有对媒体曝光，但是，这个恶性消息，还是被反复放大，传播到了市府当家人那里，所以，核心层对他的厌烦也是同心同德的。两个月后，中央部署全国性严打，青岛公安的一个副厅长自杀了。据说，他家族开了多家黄赌场子。有这个例子的出现，看起来当地政府应该感谢傅里安，但是，这并没挽救他的疯狂形象。也就是说，傅里安并没有在这个富有洞察性的预见中，因为消灾解围而获得一丝好评与尊重，他依然是个令权力阶层不快的刺头。

说起来，鲍雪飞对他的赏识还多一点。她对恩华书记说，其实他就是一根筋，非常固执，非常认死理。他妈妈是精神病人，可能有点遗传影响，偏执狂。其实这人调教好了，非常好用，真玩命干的时候，他妈的，我们几个未必抵得上他一个。

雪飞啊，恩华对鲍雪飞竖起食指挡在唇边，一个美女，知识分子的样子，你怎么粗话不离口啊。

大家都噗噗笑，鲍雪飞连忙也食指堵嘴，以示悔改，随后抿嘴微笑，恢复了“女外科医生”的端丽形象。恩华说，你告诉那浑小子，他还想不想干了？怎么也是一方领导，处理问题，没有一点全局意识！不是家丑不该晒，是家丑晒不晒，也要看形势。家丑不外扬的道理，很难懂吗？！别傻不啦唧的，被坏人利用了，还朝气蓬勃地为自己挖坟！——我无所谓，人家洪峰书记刚来，平安无事一任是要高就的。你公检法就给我抖晒这个破烂事？！昂？

一桌人笑，对恩华“朝气蓬勃”的用词表示激赏，但听到洪峰书记的名字，大家便又肃然郑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