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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锦明决定直闯鲍雪飞办公室。他手里拿着当日的《华夏都市报》。一周来，他起码给鲍雪飞打了四个电话，都被她按掉了，发短信也不回。范锦明借口到市局政治处办事，就拐上了局领导楼层。鲍雪飞经常关门办公，范锦明过去轻轻敲了敲门，又轻轻敲了敲门。里面有声音说：请进。范锦明一进去，同分局汀云派出所的所长钱保国，和他照了个面，双方都是心有灵犀的干笑表情，仿佛是在治疗性病的黑医院相遇。老钱以手推额发，含糊地点了个头，快步而出；范锦明略有尴尬，似笑非笑地点头，双方你进我出。
鲍雪飞示意掩上门。
范锦明看出鲍雪飞一脸不高兴。但范锦明不管，他早就有思想准备。他自己在老钱刚才坐的、办公桌对面的汇报椅子上，一屁股坐了下去，屁股传来的还是老钱的热。真他妈前仆后继啊，他想到这个词。
我忙得要死，有屁快放！鲍雪飞始终拧着眉头，嫌厌地看着范锦明。她不能想象，这个当年也是警界一帅的小范，不过十来年，竟然变得肚腩肥大、头发稀疏油腻、眼袋黑肿，一副肮脏猥琐的样子。当年还带他出差过几次。范锦明却坦然接受着鲍雪飞的嫌厌目光，他甚至不着急马上把报纸摊开，而是用他磁性醇厚的嗓子，胸有成竹地说，鲍局，这几天一直打你电话，是我心里着急。替你着急。因为“6·11”哑女案的真凶出来了……
什么真凶！身为警察，说话严谨点！
范锦明点头，正要开口。鲍雪飞挥挥手：没别的事你就走！我忙得要死，几天都没睡！你那破短信我也看了，你少替我操心！也别他妈绕来绕去说话，不就是想要分局政治部林主任的位置——这事没那么简单！
我也不是非那个位置不可，只是原地踏步六年多了，怎么也该轮到我了，他退休我转正职，大家都觉得应该的……
想得倒很美。你知道多少人在想那个位置？多少人认为自己“应该的”？！鲍雪飞用大拇指一甩大门，不知是否示意刚出去的人也是这类心思。但范锦明很坚韧，他还是没有起身滚退的意思。鲍雪飞突然就声色俱厉了：你以为我一个人说了算？！当年提拔你，就惹了众怒，人心不服嘛！比你有能力的、资格老的、人品好的，统统被我弃用了，单单爆了你的冷门。你何德何能？！你给我记住！别人心不足蛇吞象！
范锦明点头笑道：鲍局，我就是感激在心，才特意来的。我自己的那点事，和您的事相比，算什么啊，再说，您也总会替小弟我着想。今天我还真是为您特意过来的。我的事，不提它了！范锦明打开了手中的《华夏都市报》，直接展开了一个大版，放在鲍雪飞面前：
顾小龙 又一个刑场冤魂？
鲍雪飞是只有跟自己有关的报道，才会翻看报纸，平时各种报纸齐崭崭的几沓送进来，到次日，往往是清洁工又齐崭崭的几沓抱进垃圾袋。范锦明目不转睛地看着鲍雪飞。鲍雪飞的脸，由红转绿，由绿转青。手上一支看文件的红蓝铅笔，竟然被折断了。她其实只看了大标题和各小标题，以及记者名字：汪欣原、邱晓豆。鲍雪飞用断掉的红蓝笔，重重戳着这两个名字。
范锦明说，听说部里来的测谎专家是老何。那个老家伙不是公安系统名家吗，说是甘文义通过了他的测谎鉴定，结论是：“6·11”旧铁路强奸杀人的哑女案子，是甘文义做的，不是顾小龙！
鲍雪飞冷笑：什么时候这些心理专家玩的花样，被作为刑事案件定案的依据过？！鲍雪飞折断的红蓝铅笔的一头，把报纸戳了几个洞。测谎？那破技术，跳大神一样，顶多也就是民事诉讼上用用！
范锦明谨慎地微笑着：是啊，是啊。不过，听说，那小子指认现场也非常准确。十年前那个旧铁路旁的小平房，不是早就拆了，没了，早就改建成了小商品一条街，他还是一眼把那个位置找到了。非常准确。指认现场后，听说那边家属区都炸了窝啦！
鲍雪飞把断头笔，狠狠摔向范锦明身后沙发茶几旁的垃圾桶中。呼呼有力的气流，擦着范锦明的耳朵而过。
范锦明说，别生气，鲍局！您“神探”的名号可不是凭空来的。十年前我怎么支持您，今天我依然如故。您办的就是铁案！
鲍雪飞赶苍蝇一样，猛烈挥手：我生气？我生什么气？一个生效的判决，哪里轮得到我来生气？要翻这个案子，他们得先去问问检察院和法院，是他们依法走完了公诉、审判程序，是他们枪毙了罪犯。冤不冤魂，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有什么可紧张生气的？你他妈别想多了——还有没有其他事？没有走人，我还有一大堆文件没有看。
范锦明欲言又止。
鲍雪飞瞪着他。
范锦明垂下眼睛，声音低沉而顽强：这事恐怕没那么简单，有些人会跳得很高。比如，像傅里安傅局，当年他就……鲍局，我是真心为您担忧。我最清楚过去。半年前，整个局里就开始传您要升职省厅，所以，在这个节骨眼上，很多小人会跳出来，对您不利。我劝鲍局还是小心一点。当然我的事，鲍局也一定会像当年那样关照我。我也一定不会辜负您的……
好了！回头再说。
鲍雪飞皱着眉头。范锦明明显的话里有话，让一贯心气倨傲的鲍雪飞，非常不痛快。而范锦明依然是意犹未尽的坚韧样子，鲍雪飞猛地站了起来，好容易控制住扇他一个大嘴巴子的冲动：出去！马上！
鲍局……
鲍雪飞直接过去为他开了门。
范锦明被赶出去后，鲍雪飞立刻拨打了汪欣原的电话。
怎么回事？今天这稿子，你找我们核实过吗？是不是傅里安跟你说的？！
鲍局，怎么啦，这么大的火气？
这么大的事，怎么听凭傅里安说什么，你就都敢写上去？！他再怎么说，也都是一面之词。这人完全没有全局意识，一贯自由放任，毫无组织观念，你一个大媒体竟然——
停停停停停停停！鲍局，这事是我们小邱记者意外获得的线索，发稿前，我找你们和省厅的人问过了，都说是有此事。我还打过您的电话，可是您不接。傅里安我没找他。前年他抓了我舅舅，不是您关照，我舅舅可能现在还在牢里呢。我和那疯子，根本是两路人！我根本不鸟他。
那谁告诉那小记者的？
鲍局，如果新闻事实基本无误，也没什么好追究的啊。
谁告诉那小记者的？！曹大勇？
曹支我问他，他还推说情况不清楚呢。您就别猜了。这事确实太重大了，读者已经打爆了我们的热线电话。鲍局，我还指望您亲自帮助我们做后续，看看最后到底是不是冤案……
汪记，你好像忘了，当年火速侦破的“6·11”哑女被杀案也是你报道的！鲍雪飞冷笑出声。汪欣原那头似乎是涎着脸皮笑道，那是你们内勤通讯员张金培的稿子，我只是署了名——你们的消息从来都是免检的。再说，新闻本身就具有发展性，有新情况就得往下报，这才是新闻心啊！如果当时错了，现在更需要再报道回来，读者也一样爱看啊！这才是负责任的媒体啊——
真他妈没节操！
事实重于泰山，泰山重于节操啊！呵呵，随鲍局骂两句解乏吧。不过，既然这样，鲍局，我们正式合作吧，我只信任您。如果真能改判，您也算是做了件功德无量的事。我反而更佩服您！这才是真正的女侠风范哪，不辜负您一世英名。
少放屁！冤案铁案，尚无定论。做记者的，你不要听风就是雨！不过，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汪记，我不得不忠告你一句，警察侦办案件，关系到人命生死，是步步谨慎！不是你们写的那些轻飘飘的稿子，胡乱写写、博人眼球就好。我们的卷宗是要进历史的！我们讲究的是责任如山！所以，汪记者，这篇稿子恐怕麻烦很大。你们捅了马蜂窝了！你最好给我悠着点，管好你的小记者！这之后，所有相关报道，请你——我个人也请求你，一定先给我过目。就算是一个对案件负责的老警察，对你的严肃请求。
鲍局，发这么大的火干吗呀，您至少先告诉我，稿子哪儿错了呀？这样我也好跟徒弟说，好跟领导汇报纠错呀。
不说了！你自己掂量吧！鲍雪飞挂了电话。
《顾小龙 又一个刑场冤魂？》引爆了本地舆论界，冲击波随发行波及华东多省。但在当日下午，太阳还未下山，宣传部门的指令就到了《华夏都市报》总编办：案件尚未定性，停止一切炒作！否则以干扰司法公正论处。
就在汪欣原和徒弟小邱一起写检讨的时候，市政法委连夜召开会议，会议责令：公检法三家先自查、复核“6·11”案。傅里安主动请缨，上任“6·11”顾小龙案复核组副组长，组长是省厅刑警总队的老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