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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文义是个天生笑眼弯弯的小个子。鱼嘴巴一样的薄唇，笑起来有两个深深的嘴角，牛角似的往两边翘。看起来挺面善，但是，他一说话，就有种既无畏又有谋略的感觉。有阅历的人，会对他的面善感到不安，但很多年轻女性，会认为这个男人既温柔又勇敢。他落网于一民办幼儿园园长的居室内，两人是同居关系，当时正在喝午茶。抓捕的时候，园长一迭声尖叫，还扑扯警察：不可能！不可能！他绝不可能杀人哪！
甘文义似乎被她的叫喊搞烦了，说，我就是！
甘文义在幼儿园做勤杂，快两年了。他和园里另外一名阿姨，以及一名幼儿家长都有性往来。导致甘文义落网的根本原因是，甘文义钟爱的、另一个区的十九岁姑娘。当时，甘文义已经成功逃出傅里安他们的围捕圈，他的反侦察能力，可以抵挡傅里安多个回合。被捕后他说，他也知道危险，但是，他爱那个女孩，怎么也忍不住，逃亡前，必须和她说几句。尽管他已经狡猾地弃用手机，到街上用电话卡打电话。但是，这一步还是没有超出傅里安的预设。被捕后，那个十九岁的女孩，面对警察的调查，照样歇斯底里地叫喊，不对不对！肯定不对！他连虫子都害怕！你们绝对搞错了！我们马上要结婚了！
似乎是警察惹得女孩大哭。
甘文义身上奇怪的女人缘，让很多刑警大惑不解。小蟑螂一样的小身板，没钱没地位，除一张小嘴能说会道，其他真是一无是处。性能力倒是暴强，这个，对不入境的女人来说，根本算不上优点。那还有什么呢？真是费解。比如现在这个，傅里安、刘元他们正往觥州桥方向，去探看那个埋在芦苇荡里三个多月的女人。按照甘文义的交代，那个二十出头的女人，三个月前，只是一句话，就上了他的小货车。
你这是要去哪呀？甘文义把小货车停在她身边。
竹坝。
上来吧，捎你一程。我老婆家就在竹坝。
然后，这个女孩还没到觥州桥，就在僻静处被甘文义借故修车，突然掐死、强奸了。然后，甘文义拿件破衣服盖住女孩，开车回到城郊一个五金店，买了一把铁锹。就在觥州桥西面的芦苇荡深处，给埋了，让她成了荒野里的孤魂野鬼。如果甘文义说的都是真话，那么，这个女孩，所有这些女人，都是死于对甘文义的信任。
觥州桥在城西，新中国成立前那一片都是坟场，后来因为修水库，人气渐聚，随着路的延伸，丘陵深处的几个村落也逐渐走出了大山的遮挡。竹坝算是山里最大的一个集镇了。几百年前，靠水路小有繁华过，后来式微衰弱也很快。
刘元开车，傅里安坐副驾座位置，后排，曹大勇和另一名警察把甘文义夹在中间。甘文义铐着手铐。临出发，曹大勇让刘元把甘文义和另一名警察铐在一起。曹支一贯谨慎，怕荒郊野外芦苇荡里，万一脱逃了不好弄。
三菱吉普一路颠簸，甘文义有机会就夸张地呻吟几声。傅里安把一个橙子扔给曹支：再吵，堵上！甘文义说，堵上我怎么指路？曹支狠狠扇了他后脑勺一下：一路上就他妈听你生孩子一样叫唤！你把让你进屋喝水的八岁女孩，倒插进水缸里的时候，知不知道她的痛？你把好心跟你去甘蔗地抬甘蔗的姑娘，肚皮都撕开了，知不知道她的痛？！
呃，我杀人，是靠真功夫；如果我当警察，肯定也不刑讯逼供。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本事，不管哪一行，你拿真本事来嘛！
轮到另一警察给了他一大嘴巴子。
你是他妈的最没本事对女人“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所以你才杀人！奸尸！曹大勇这下子出手更重，甘文义噫噫尖叫，冲着前排的傅里安大喊：报告领导！我脑震荡了谁负责？
我。傅里安头都没动，说，堵上。
曹支一把捏住甘文义的喉管，甘文义不由张嘴，橙子就堵进了他的嘴。甘文义舌头压得转不了，呜呜甩着头，很快口水就淌了出来。曹支喝了一声：好好看路！——用手指！
按照甘文义指的路，开过觥州桥后左边第一个土路口，左拐进去。吉普车颠簸得更厉害了，最终吐出橙子的甘文义，不敢再哼哼，不时还是夸张地抽气。看来身上还真是痛，傅里安想，鲍雪飞那一腿，真他妈是往死里踢啊。
车子停靠路边，几个人走下河滩。法医的车子随后也赶到了。果然有一大片一人高的芦苇丛，在两大丛芦苇的中间，甘文义指着一个略微突起的土包说，那。几个人走近。刘元提着铁锹过去挖，才挖两下，就抬头看傅里安。傅里安点头。
埋得不深。只是几铁锹，那个女尸就显形了。埋了几个月，女尸肌肤有点白蜡化。一见女尸，甘文义好像看到自己的功勋章，呻吟声立刻放大了：是不是，是不是，我没骗人吧。要我说啊，抓不到我，不是我的事。一旦抓到，我句句真话。是不是？！我就不明白，我这样一个本分的坏人，为什么还挨打呢。再这样的弄法，我只好说假话了。刑讯逼供，刑讯逼供，不都是逼人认罪的吗？怎么还有逼人撒谎的？！我一直认罪，天天认罪，哎，怎么好好的就往死里打我呢，这真是奇了怪了，我看我要去查查心电图什么的。说真的，你们把刑讯逼供都用错了，这样当警察也太不称职了！
刘元挖尸的铁锹，还带着尸液，一铁锹，狠狠打在甘文义的屁股上。甘文义一个趔趄，把铐在一起的警察，连带着都差点栽进女尸坑里。傅里安和曹支互相看着，谁都没有说话。这个恶棍没有骗人，坑里这起确凿的凶案，他要不说，只有天地鬼神知道。隐案真相大白了，也意味着这个变态混蛋没想撒谎。这也意味着，后面的麻烦更大了。曹大勇给了傅里安一支烟。
甘文义这几天供述的十四起强奸杀人案，至少到目前为止，据现有材料和外调警察反馈，还没有一起是虚晃的，每起都可以印证。没有人问甘文义为什么交代了这么多。甘文义自己表白说，从我做第一起案子到第三起都平安无事后，我就对自己说，天啊，我欠被杀掉的女人们、欠警察们的人情太大了。今后，只要我落网，一定好好地、决不隐瞒地全部招供。我甚至希望你们早点抓住我，因为我已经上了瘾，控制不住啦。隔一段时间，我就得出去消个瘾头。没办法，都是命啊！碰到我的女人，和我一样，我们都是被命运抛弃的可怜人哪！我们都是苦命的人哪！甘文义利用了他必死的结果，肆无忌惮、随时放肆地羞辱自己、羞辱警察，搞得多名审讯警察，都下意识地想揍他。但最让审讯警察们省心的是，甘文义对自己十几年来犯的所有案子，都有惊人的记忆。时间、地点、天气情况、受害人年龄、模样、发型、服饰，甚至躺倒的头脚方向。同样地，“6·11”旧铁路哑女强奸杀人案，他也说出了非真凶难以表述的细节。比如，那女人洗澡用的是檀木香皂。脖子上有条金项链，特别细，这条细项链，他当场就拽走了。哑女父亲是尸体火化完，才想起女儿身上戴有一条项链，回头向办案警察要，大家没有见到。问顾小龙，顾小龙也说没有见到，就被打了。顾小龙说，我一报案就被关到现在，要有，你们早搜出来了。警察说，你没那么笨吧，没藏好东西就来报案？！顾小龙就哇哇哭了。
甘文义随便一个记忆细节，就延伸出诸多的相关材料。面对这个记忆准确、有倾诉快感的杀手，对于侦办警察而言，应该算是件好事。但是，对于裹在这十多起系列强奸杀人案中的“6·11”旧铁路哑女案，就不那么令人轻松了。甘文义对于此案的每一次供述，都在暗示一个艰难博弈的开始。实际上，这个角力，可以说，早在顾小龙走向刑场前，就露出了端倪。
验尸回城的路上，一个大颠簸，甘文义又呻吟起来：胸口疼啊，真的疼啊。是得让我去看看医生啊……我要是突然死了，你们可别怪我没预报啊……
傅里安扭头，看了他一眼。
甘文义不由噤声，干舔了舔舌头，终于安静下来。甘文义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次这么多警察审讯他，一趟又一趟，就是这个人，也只有这个人的眼神，让他心里有凉飕飕的感觉。这人不怎么说话，嘴里总在不引人注目地磨咬着，看他的脸不周正磨动的样子，甘文义猜他有上下牙错开对磨的坏习惯。他觉得，很多没脑子的人，会有下意识磨牙的坏习惯，但甘文义心里还是发怵。他感到，那缓缓磨动的，不是上下牙，而是狼牙，是吸血鬼的獠牙。每每这时，甘文义就给自己压惊：我又没撒谎，我死都不怕了，我还怕什么！
实际上，带甘文义去看医生，专案组早上就安排了。一回城，刘元他们就带甘文义直接去了医院。傅里安下车，还没走上二轻招待所楼梯，鲍雪飞电话就到了：里安，今晚我们聊聊。我特意给你留了点好茶。
改期吧。傅里安说，眼下太忙。茶我不要。
屁忙！不就刚挖出一具女尸吗？
消息真他妈快。
你以为我是谁？鲍雪飞笑，你放什么屁，多远我都知道。
今晚没空。
里安！你别他妈心怀鬼胎躲我！“6·11”是我亲自侦办的铁案！谁不知道“女神探”“鲍神探”？这案子，想都别想翻！不看僧面看佛面，如果你想挖坑，最后只怕埋的是你自己！
你急什么急呀，傅里安说，这不是还在调查中嘛，不就坐实了一起隐案，也不至于你就急成这样啊。
今晚九点，米兰茶馆。
改期吧。
就今晚，要不了多久。你昨晚不也回家睡了？
我妈不太舒服，我回去看看。
她又发病了？我去看她。
没事，没大事了。
没事你就来。我命令你！我是你师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