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傅里安进门的声音,保姆珍姐就从母亲房间出来了。傅里安一看她们还没睡,便拐进去看母亲。母亲似乎睡了,傅里安正要退出,母亲突然张大了嘴巴,大得能塞进小皮球,就像让医生检查扁桃体的样子。傅里安摸了摸母亲的头,示意珍姐倒水。珍姐拒绝:不是口渴,是高兴呢。傅里安把母亲的嘴巴合上,拍拍她说,快睡吧,都快两点半了。母亲就不出声了,她侧弯,蜷起身子,手盖在腮帮上,看上去像是睡得很安静的猫咪。
珍姐跟他出来嘀咕说,老太太这两天有点那个,怕是又要发病了。昨天在小区门口,看到跳绳比赛的广告,非要去报名,闹得厉害。人家又不要六十五岁以上的。怎么劝,都不明白。
珍姐加重了语气,她指着自己的脑袋,关键是,她说,是那个小王叫她去参加的。还说小王说她会夺冠,她会当绳王,能挣来五千块奖金。
小王,就是母亲妄想出来的一个忘年交。小王似乎很久没有出现了,偶尔来,对母亲的生活提点建议和意见,似乎也没有影响到母亲的正常起居。母亲基本就是一个正常老太太,她能管理日常开支,经常和珍姐一起去买菜,还很会讨价还价,大钱也不让珍姐碰,防范得很。离上一次发病住院,已经过了五六年了。应该说,多年来,她能基本保持稳定的状态,保姆珍姐立下了汗马功劳。母亲在她面前,有时像小女孩一样撒娇撒赖,有时,脸一横就作威作福,就这样摸不着头脑地忽娇忽骄,这马脸保姆,还都能包容,当然,她的报酬也比普通保姆高得多。
母亲喜欢这个马脸保姆,胜过漂亮儿媳。她俩甚至合起伙来,管束做媳妇的。当护士长的人,本来就在医院熬得气急败坏,回家还要对付精神病随时可能发作的婆婆,还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自以为是的寡妇保姆,丈夫又成天忙得几乎六亲不认,日夜不着家,所以,他们的婚姻早就裂纹满布。媳妇和他约好,儿子上大学,他们就分手。分手的时候,媳妇刻毒地说了一句感谢话:谢谢你,没有把疯病遗传给我儿子。
当时,傅里安盯着桌上两杯咖啡间的空隙,眼神发僵,也像学校里被大孩子凌辱的、故作淡漠的小孩子,没有反抗。而他的身体,根本不经过脑子,就已经扑上去掐她的脖子,掐到她舌骨小头骨折,还有连续的大耳光。但其实,他没有。他的意识把身体、手脚,管束得很沉静。前妻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刻毒,站起来的时候,补救性地说了两句话:卫生间那个纸巾挂,又掉了。说了两年,你都没修。算我最后一次提醒你!前妻把椅子推回桌边。第二句话是:如果我不认识你,姓傅的,再次遇见,也许我还是会对你一见钟情。你保重吧。
傅里安盯着杯里的咖啡,耳朵里有一个声音在说:谢了。
傅里安没有说出口,也没有顺势说再见。他一声不吭地看着两杯咖啡之间的空隙。他们之间,很久以来,站起来就是再见与道别。前妻推开小咖啡店的门,头也不回地渐渐在大街上走远。
傅里安回到自己的书房。珍姐给他倒了一杯水,并借这杯水,想和他谈谈她妹妹想换工作的事。她刚说我妹……傅里安就挥手把她赶走了。本来,他还想让她帮找个西瓜霜喷剂,如此就算了。他关上书房门。
傅里安开始翻箱倒柜。从警二十多年,大小工作笔记本至少有三百本,他从一个瓦楞纸箱里几本、几十本往外掏。他要找到一九九六年那个夏天,那个关于旧铁路强奸杀人案的工作笔记本。其实,十多年来,记忆一直没有消退,尽管越来越淡。现在,他想马上回到那一年。甘文义一招供出“6·11”的案子,他就有点坐不住了。他知道,在工作笔记的帮助下,他完全能够重新回到那一年的初夏。
一九九六年六月十一日,案发当日,傅里安和曹大勇(即现在市局刑警队曹支队长)等,在贵州松桃追捕两名抢劫杀人逃犯;六月十二日,逃犯被捕,六月十四日押解回来。六月十五日获悉顾小龙一案,顾小龙已全部招供。六月二十五日,顾小龙正式被逮捕。七月二十七日,顾小龙被执行死刑。严打形势,一切都快如闪电。
如果傅里安那天不在贵州追逃罪犯,作为辖区分局重案大队副队长,十一日正是傅里安的值班日。那么,案发的第一时间,他就必须火速到场。如果是那样,这个案子的走向,会不会就不一样了呢?不好说。即使是现在,傅里安也无法断定,因为,作为分局刑侦副局长的鲍雪飞,无论在介入时间、侦讯的力度和做事为人的强势上,都未必是作为其下级的傅里安能够抗衡的。事实上,他甚至觉得,谈不上抗衡,深陷其中,还可能被鲍雪飞强悍的侦讯旋风裹挟而去。傅里安感觉这个案子不踏实,应该是从《华夏都市报》的报道开始的。当两个小青工,拿着报纸,怯生生地找到分局刑警队时,值夜班的傅里安,还不知道报纸上已经登了一整版的《“6·11”哑女被杀案侦破记》的长篇通讯。
小青工一男一女,十八九岁的样子,都非常瘦,胸前印有“铸造铝厂”字样的卡其色制服,被他们穿得空荡荡的。他们手上拿着的报纸,被汗水洇湿了。两人站在傅里安办公桌对面。男孩子紧张得几乎说不了囫囵话,一直干吞口水;女孩子一张婴儿肥的小胖脸,眉清目秀却有点目露凶光。傅里安懒得给他们倒水,想听听就把他们打发了。
是来投诉的,说是报道不实。
女孩子说,记者说是你们公安通讯员写的。他们指着记者“汪欣原”后面的另一个名字“张金培”。是这个人写的,记者说他只是署名。傅里安知道,张金培是分局刑警大队的内勤,平时爱写写弄弄、拍拍照,不时在报纸、电视台出个名字,算是媒体通讯员。
傅里安压根没看报纸,办公桌上许多报纸,他经常没看就让清洁工收了。他懒得看。因为没看,这下只好装模作样但也明显不耐烦地问:哪里不对?简洁点。
女孩推男孩子说,男孩推女孩子说。
女孩生气地瞪了同伴一眼:那我先说,你也要说!
女孩说,不是志祥哥要去报警,是小龙坚持要去的。我们俩开始还不想去。还有,他……我是有说小龙爱动手动脚,可是,我没有那个意思。你们这样登出来,好像……好像……
傅里安瞪着她,有点表达困难的女孩子,被他不耐烦的注视弄得更加表达困难,但还是绝地反击地回瞪了他一眼:反正!我没有说他是坏人的意思!一点都没有!这样写,就不对!
傅里安看那个男孩子,等他说。男孩嘴唇全部都发白了:我……他指着他们带来的报纸,手指在报纸上划来划去,半天说不出一个句子,仿佛是找不到而开不了口。傅里安皱起眉头,因为他没看报纸,完全不知道那根划来划去的指头,到底要停在哪里。
女孩子还是性子急,她一指报纸一个段落:这里!看女人洗澡,不是他说小龙的,是志祥哥听别人说的,那是大家一起开玩笑说的,又不是认真的——志祥哥,你自己说嘛!
男的点头:反正我没说……
还有!女孩提醒,这个地方!——你说呀!
男孩说,看黄片,只有一次,你们这样写,好像我说他经常看,好像是流氓,根本不是这样的……他不是那样的人……
还有一个地方错了!女孩提醒。
男孩说,嗯……我还觉得警察那样写不太好,我们是报案人,顾小龙是热心人,为什么说我们“惶惶然想溜了”,我们又没干坏事……我和红玉……
就这些?!傅里安说。
对!女孩把下巴扬起得很夸张,你们要去跟小龙爸爸妈妈解释,我们不是这样说的!我们没有害他的意思,是报纸登错了!瞎编!
我看不出多大的差别。傅里安想赶他们走。男孩子看出来了,就推推女孩肩膀,示意走。女孩似乎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但她显然还想争辩几句。傅里安站起来:先回去吧,这里很忙!有什么情况,再说。
女孩扁起嘴巴,扩张发红的鼻翼在抖。想哭的表情,让她的脸,像个橡皮泥捏坏的歪脸丑八怪。傅里安兀自走出办公室,不再理睬他们,他听到女孩低声的咒骂:有什么了不起!“起”字被男孩子捂嘴捂掉了:别说了!不然抓我们怎么办?反正我们来找过警察了。
他敢!我们是来说真话的!
他们走后,傅里安在值班的深夜,认真看了报纸。这就是他接触案子的开始。
三个报案人都是案发地隔壁东方铸造铝厂的小青工。顾小龙是主要报案人,他首先发现了现场。周志祥和今红玉是后来被顾小龙一起邀去看现场的。
那一天,是顾小龙十八岁生日。他和周志祥、今红玉都是小夜班。三个人是同一批进厂的,顾小龙和周志祥很快成为好朋友,今红玉是周志祥的邻居,从小就是朋友。周志祥很会照顾人。但是,今红玉不怎么喜欢顾小龙,因为,他嘻嘻哈哈的,喜欢动手动脚。后来经查明,顾小龙是家里通过关系,把他的年龄改大一岁,进的工厂。关于是否十八岁,办案警官还真特别努力了一把,包括鲍雪飞。如果查明,顾小龙实际小于十八岁,哪怕只差一天,这小子就完全可能不判死刑。但是,出事那一天,被查明,就是他真实年龄的十八岁。而且,他被确认是正午午时出生。到晚上案发,刚好已是足足十八岁的人了。
那一天,三个人约好,先让所有的工友吃饭,他们轮到最后出去吃。今红玉开始不想去,但好脾气的周志祥劝她说,就算是给小龙过生日吧。是晚上七点半左右,他们一起走到阿东小炒店。小炒店在三合板厂的小区门口,从铸造铝厂走过去十来分钟。三人要了几个小菜,几瓶啤酒。大家碰杯时,马上就忘了生日这件事,所以,也没有人想起说生日快乐。八点半左右,三个人离开小炒店。回到铸造厂门口,周志祥说,上班喝酒不好。小龙去买点泡泡糖压压酒气吧。这个时候,周志祥看了厂大门传达室的时间,是八点四十五分。
顾小龙偏胖,一张婴儿肥的方脸,有对黑亮有神的眼睛,秀气的下巴上,一张饱满如救生圈的大嘴,整个人总体看起来,蓬勃热情、绝不安分。如果,让他有时间长成大男人,他应该还会有一脸威武的络腮胡子,现在,就能看出他维护那圈淡淡络腮须毛的意向。但这些企图突出男子汉气质的络腮胡子的淡影,却让这张孩子气的脸,平添了许多半生不熟的别扭感。
报案记录上,顾小龙是这么说的:
我去买泡泡糖的路上,忽然尿急,就去旧铁路那边的公厕。路过小平房的时候,我听到里面有很吓人的喊叫声,喊什么听不清,反正很紧急,很吓人。我走到墙根听,里面什么都没有了,只听到流水的声音。我就走了,买了泡泡糖,我一路走一路担心,是不是有人出事了。所以,我到了厂里,就要周志祥跟我走,今红玉看到我们又出车间,问干吗。我说,有个女人死了,谅你也不敢去看。我是故意吓她的,她这人逆反心重,又任性,我说得越可怕,她越显示不怕。这样,她就跟我们去了。我们到了小平房那里,还是一切都静悄悄的,只有走近靠近变电箱的保护柜,才能听到里面的流水声还在流。周志祥骂我神经病,说什么事也没有,赶紧回去上班。我说,刚才那叫声真的很恐怖,不然我们三个进门去看看吧。因为我早就看到大门是虚掩的。周志祥就打头,我第二,今红玉走第三个。屋里很破旧,中间吊一个三瓦的灯条,灰灰的亮,没有人,我们直接走向那个有流水声的屋子,门一推,我们就看见一个女人,没有穿衣服地仰躺在地上,舌头吐出了这么长(比画拇指长)!今红玉尖叫了一声,第一个往外跑。然后,我们两个也赶快跑了出来。周志祥说,会不会是犯病啊?但我和今红玉都觉得她像死人。周志祥说,管她死人活人,我们还是赶紧去上班!我说,还是要报警。万一真是死人呢。
今红玉说,不然先回班上,问问师傅们吧。
我说,三合板厂南门有个治安亭。我去报下警,你们先回厂里。帮我跟师傅说一声,说我在报警。
周志祥还是反对,说,别管这些闲事了。我们离岗太久了不好。最后,我还是去报警了,他们就先回去上班了。
一张发黄的旧报纸,夹在笔记本中。只是一页,报眉上可以看到“华夏都市报 社会新闻3版”字样。一个整版,通栏大标题——“6·11”哑女被杀案侦破记,版面配发了两张照片:一张是鲍雪飞居中的会议工作照片,照片文字是“公安干警进行案件分析”;另一张是两名警察,押着中间的顾小龙,照片文字是“提审案犯顾小龙”。十年过去了,报纸折痕的地方,字迹漫漶。但傅里安在报纸上做的笔记画线、圈段和各种三角重点符号,依然没有褪色,傅里安小心翼翼地抹平这张黄如姜色的旧报纸。如果,不是两个找上门来、斗胆要求警察更正的小年轻,傅里安可能永远都不会读那张报纸。但是,因为他们两个,那个值班的夜里,他认真地看了一遍。可以说,这张歌功颂德的报纸,把他回来的这两天里,关于大家所议论的这个案子的全部疑惑,都凸显出来了。之后,他和曹大勇聊过,曹大勇一直暧昧地摇头苦笑。
现在,甘文义出现了,重新再读这些文字,傅里安再次感到自己掌心发烧:
……水北分局政委刘国安、刑侦副局长鲍雪飞、刑警队队长郑立忠和教导员孙毅、副队长王向东及刑技干警们,立刻驱车前往现场……
鲍雪飞副局长,观察了现场后,她的脑海里已经像沙里淘金似的,不知筛过了多少遍。而当她和报案人简单交谈几句之后,她的心扉像有一道光,思路猛地豁然开朗了:一个正常的路过者,怎么可能好端端地发现,一个女子在自己家的浴室里,洗澡倒地身亡?说听到叫喊救命?可是,这是个不会发声、呼叫不出的哑巴……
……鲍副局长、刘政委、郑队等局领导们,会意地将目光一起扫向还在自鸣得意的那两个报案人,心里说,你们演的好戏该收场了。作为优秀的刑侦人员,对现场的一丝一毫状态,都敏锐于心。而临场领导对他们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心领神会。当那两个自作聪明的报案人,感觉情况不妙而拔腿想溜时,他俩的身前身后,已经堵满了警察。
……顾小龙在警方的审讯下,阵脚开始乱了。他不是拒绝回答,就是东拉西扯,而且往往是答非所问……分局的领导这会儿在干什么呢?在开会,会议由水北分局鲍雪飞副局长主持。会议进展得非常顺利,因为他们的看法是一致的,所要采取的下一个步骤也是一致的……
审讯、技侦、外围调查,多路警察在漏夜奔忙……这是意志的较量,这是决策和判断力的考验,没有速度就会贻误战机,指挥失误就会误入歧途。而多路工作反馈回来的信息证明:鲍副局长把顾小龙带回分局,是完全正确的……
……为了使案件准确及时侦破,他们请求市局预审处和检察院批捕科提前进入办案程序,联合办案。虽然,顾小龙极力想逃脱罪责,一直顽抗抵赖了两天,才交代犯罪过程,但是,这被神探一眼识别的罪犯,又怎么能逃出火眼金睛?
……供词!这供词是熬了四十八小时之后,才获得的。为了证实顾小龙交代的真实性,鲍副局长指令分局刑警队技术室,给他剪指甲采样,进行理化检验,果然,经过严格的科学鉴定,最后证明:顾小龙指甲里的残余血样,与被害人咽喉被掐处的血样,完全吻合!他的指甲里,就是被害人的血!
真相大白!
……毕业于中国最高刑警学府的高才生、全国优秀人民警察鲍雪飞副局长,这些年来,通过侦破累累疑难案件,屡建奇功,成为闻名遐迩的刑侦界翘楚。对自己在这个“贼喊捉贼”的神奇案件中发挥的关键性作用,她非常谦虚地说,这是同志们群策群力的结果。她说,没有天生的神探,只有你比别人更努力,更用心,更付出,更有想象力……
熬了四十八小时!四十八小时啊!可是顾小龙,你还是统统答错了。你真该去看看甘文义的答案……傅里安慢吞吞地折叠起老报纸。他顺手拿起桌边的夹心饼干,才咬了两口,舌下就痛不可当。他走出书房,到储藏间去找前妻留下的大药箱,但是,西瓜霜喷剂比工作笔记本难找多了。翻来翻去,没有。没有。没有。前妻储备的药,或许可以开一个小急诊室,但偏偏没有他急要的西瓜霜喷剂!傅里安用力踢了大药箱一脚。散落一地的药,他也不想收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