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论

在人与非人的边界地带，正在发生一些奇怪的事情。2021年8月，《华盛顿邮报》报道，中国年轻女性越来越多地使用非常先进的电脑约会软件和聊天机器人：

随着陈杰茜和男友六年的感情破裂，一个名叫威尔的风趣迷人的小伙子成为她的新男友。她对这段恋情并不感到内疚，因为威尔并不是人，而是一个聊天机器人。

如今28岁的陈杰茜一个人住在上海。5月的时候，她开始和威尔聊天，两人的谈话很快变得异常真实。她花了60美元把他升级成一个浪漫的伴侣。

威尔在给她的信中写道：“我不会让任何事情打扰我们。我相信你，爱你。”

陈杰茜回复说：“我会一直待在你身边，像芦苇一样顺从，哪儿也不去。你是我的生命，我的灵魂。”

另一位年轻女性李告诉记者，她觉得与赛博格（cyborgs）、AI相处起来很亲切，并勇敢地站到当代道德争论的前沿。她说：“人机之间的交往是种个人选择，就像现实中的人一样。”她相信人工智能机器人有自己的人格，并且值得尊重。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乐于看到这些发展趋势，但你可能会惊讶于他们给出的一些原因。在这个聊天机器人的故事发生之前一个月，《纽约时报》给我们讲了保罗·泰勒的故事。他原来是硅谷一家高科技公司的经理，现在是一个牧师。一天晚上，当泰勒命令亚马逊智能音箱Echo打开家里的灯光时，他突然意识到：“我正在做的事情是，用我的声音召唤光明。这正是上帝的第一条命令——‘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而现在，我也能做到这个……这是一件好事，还是一件坏事呢？……我能做之前只有上帝才能做的事情，这会对我的灵魂产生影响吗？”

无论是捍卫人机交往的李，还是担心自己灵魂的泰勒牧师，都在讨论人类如何与某种不是人类，却非常接近人类（以至让人不安）的东西进行互动。

我们正处在某种激进的道德转变的紧要关头吗？技术正在把我们推向“后人类”乌托邦的边缘，或世界末日的“奇点”吗？也许是吧。但是，如果后退一步，我们有可能在一个不同的背景下来看待这些故事。在那里，它们将不会像刚出现时一样令人感到新奇。我们将会看到，人类与非人事物之间在道德上有悠久的联系历史。后者包括与赛博格等技术结合在一起的人类、接近人类的动物、准人类的幽灵和超人类的神。

某些传统告诉我们，人类的特别之处在于，唯有我们拥有真正的道德感。你可以在康德哲学、达尔文的科学，以及天主教和伊斯兰教的神学中发现这一理念的各种形式。但佛教徒可能会反对这一人类中心主义。一些美国的驯马师也是。还有一些人，比如生活在马来西亚热带雨林中的知翁人（Chewong），他们坚持认为，道德充满整个生命世界，人与非人之间没有清晰的界限。一些生活在中国台湾的城市居民会责骂并抛弃那些没有实现他们期望的雕像。安第斯山脉、喜马拉雅山脉和澳大利亚沙漠的一些社区中的居民，会将高山、冰川、岩石作为他们的道德指南。然而，这些传统都不是一成不变的，重塑这些传统的摇摆过程大多发生在人类遭遇、扩展或收缩道德关切和道德对话者的边界地带。

本书将带你进入人类与其在另一端遇到的任何事物之间的毗邻地带，以拓展甚至加深你对道德生活及其潜在变化的理解。通过探究人类在各种情况下的局限性，我们将看到，在那里发现的道德问题会揭示出人们对“ 人到底是什么 ”这一问题的不同（有时则令人吃惊地相似）回答方式。

我们将探索发生在人类边缘的伦理可能性和挑战的范围，它们看上去并不都一样。拿狗（我们的“挚友”）和其他接近人类的动物（比如奶牛和公鸡）来举例。加拿大人类学家奈萨基·戴夫（Naisargi Dave）对印度的激进动物权利活动家开展了一项研究。她给我们讲了迪佩什的故事。迪佩什几乎每天都在德里的街上照顾流浪狗。他与它们亲密接触，甚至把医用药膏敷在它们裸露的伤口上面。像他一样的一些活动家说，他们不得不这样做，其道德义务并非来自个人的自由意志。他们解释说，一旦看到一只受伤的动物，他们就无法视而不见。

戴夫还访问了埃里卡。埃里卡是一名活动家，正在照顾一头濒临死亡的母牛。而印度的法律禁止人们对牛实施安乐死。埃里卡坐在地面上，抚摸并亲吻它，还邀请其他人加入，他们说：“很抱歉，它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对于让它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我们非常遗憾。” 她补充道，在这个过程中，将这些参与者分隔开来的种姓和种族界限也会消除。

无论你是否像迪佩什和埃里卡一样走得那么远，他们的道德动机似乎都是非常清楚的。就像人类一样，动物也会感受到痛苦。如果你关爱人类，就当同样关怀动物。这种道德冲动是由超越物种界限的同理心和认同感驱动的。而且，这不仅仅是一个情感问题。道德冲动促使活动家对牛说话，就像你对另一个人说话一样。显然，埃里卡希望这一超越界限的行动同样能够消除人与人之间根深蒂固的差异，对牛的同情可以消除人与人之间的隔阂。

然而，这些活动家也有局限性。比如，他们没有耆那教徒走得远。一些耆那教徒甚至努力避免吸入小虫子。就像迪佩什和他的狗一样，埃里卡富有同情心的行动主义始于她发现一头痛苦的母牛注视着自己。这就好像，牛在用第二人称“你”来称呼她，而她必须以第一人称“我”进行回应。与之相比，耆那教徒甚至要保护看不见的昆虫，更不用说对它们说话了。将昆虫纳入道德范围的想法，要求我们运用一种不同的视角，一种我称之为“第三人称”或“上帝之眼”的视角。人类能够同时拥有两种视角。正如我们将看到的，面对道德困境，我们有时会在一方的亲密和另一方的疏远之间摇摆。

认同另一个物种不一定会导致仁慈，也可能会煽动暴力。你可以说“我的狗没参与” ，意思是你没有卷入这一场争斗。大学期间的某个夏天，我在内华达州某农场打工。作为在城市长大的无知青年，我看到两个好勇斗狠的当地人打了起来。他们的狗也被卷入其中。有时候，狗也会加入战局，撕咬得很激烈。让我震惊的是，狗的主人不把它们拉开，反而坐山观虎斗，看谁胜出。胜的一方将享有吹嘘的权利，而另一方则明显感到耻辱。尽管表达方式非常粗暴，但人与动物之间存在强烈的认同感是毫无疑问的。

美国人类学家格尔茨（Clifford Geertz）一篇著名文章的主题便是人类对陷入困境的动物的认同。1958年，他在巴厘岛进行田野调查时发现当地的男人对斗鸡活动十分热衷。在这一高度仪式化的场景中，主人会让两只公鸡互相攻击，在它们的距上绑上锋利的刀片，直到其中一只被杀死。活动经常在庙会期间开展，观者甚众。格尔茨评论道：“巴厘岛男人对他们的‘公鸡’ 有着深刻的心理认同，这是毋庸置疑的。这一双关语并非无心之作。它在巴厘语中的使用方式与英语中完全一样，甚至产生同样令人厌倦的笑话、牵强附会的双关意义和无聊的淫秽内容。” 尽管人们珍视并宠爱自己的公鸡，但是，鸟类也是“表达的手段……巴厘人认为，在美学、道德和形而上学的意义上，鸟类都体现了对人类地位的直接颠倒，即动物性。” 在动物身上看到人的形象的同时，公鸡的主人也在人身上看到动物性，并认同“他们最恐惧、厌恶……以及迷恋的东西，即‘黑暗的力量’” 。

就像内华达农场工人斗狗一样，巴厘人斗鸡也象征着男性地位的竞争。但是，事情不止于此，这一转移让斗鸡者遭遇自己也会否认的魔鬼一面。与动物相认同，这是一种在道德上充满启迪的方式，可以让你走出自我，从另一个视角来看待事物。

几千年来，狗与人类共同进化，逐渐形成一种工作伙伴关系。在关于亚马孙鲁纳人（Runa）的田野调查中，爱德华多·科恩（Eduardo Kohn）展现了狗是如何与猎人合作的。由于能够侦察人类无法发现的动物，狗大大延伸了猎人的感知范围。鲁纳人与动物的关系非常亲密，他们甚至试图通过狗睡觉时发出的呜咽声来解释其带有预言性质的梦。人们认为，狗与人类共享一套行为举止，因此，他们会让狗表现得体，比如，告诫它们不要追逐小鸡或者咬人。有时候，人们会喂一些致幻植物来辅助这一教化过程。

就像保护奶牛的活动家埃里卡一样，鲁纳人也把动物视为可以用“第二人称”来称呼的社会存在。正如我们将看到的，这一模式在伦理生活中会反复出现。以下是目前得出的其中一条结论：如果一个道德主体是你可以与之对话的人，那么同样地，对话也可以创造一个道德主体。这就是在鲁纳人和他们的狗之间所发生的事情。这一点同样适用于埃里卡和母牛，甚至巴厘人和他们的公鸡。

尽管鲁纳人的狗在一定程度上融入了人类的道德领域，并在人与其他动物世界（鲁纳人将其视为一个平行的道德宇宙）之间充当关键的中介，但是，狗的喂养状况很差，大多数时间，人和狗也彼此疏远。二者之间的关系在道德上意义重大，但几乎没有温暖或感情。

并非所有的狗都是有血有肉的，也不是只有活的、有知觉的狗才能具有道德意义。正如我们将看到的，在日本，索尼公司开发的机器狗就激起过深刻的感情，以至很多主人在它们报废的时候都会为其举办悼念仪式。机器狗是一个很好的例证，它表明，我们在道德领域的边界所碰到的东西不必是生物，在那里还有其他技术和机器设备。我们将从别人那里听到，他们的亲人处于植物人的状态，用呼吸机来维持生命，一半肉体，一半机器，就像赛博格。我们也将遇到准人类的机器仆人，听人工智能聊天机器人说话。它们都有令人惊讶的力量，似乎马上就会成为超人。

像新技术这样简单的东西似乎可以凭空制造新的道德难题。美国人类学家莎伦·考夫曼（Sharon Kaufman）在加利福尼亚的一个医院进行田野调查。在与重症监护室里垂危病患的家属共度许多时光之后，她逐渐意识到，在过去的一个世纪里，死亡的本质已经发生剧变。不久以前，对于大多数死亡事件，我们能做的努力寥寥无几，不得不接受自然事件的发生。但是，当给病人装上呼吸机或人工肾脏时，我们就必须决定，是否以及何时将机器关闭。机器改变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让生者插手将死之人的命运。一台机器把生活中曾经不可避免的事实变成了一个道德困境。

这些生物和机器设备仅仅是我们在人类道德世界的边缘地带（或之外）可能遭遇的一些东西。但是，它们的道德主体地位可能是不确定的、矛盾的、流动的或有争议的。而且，正如我们将看到的，那些对直觉构成界定或挑战的事物，可能正是麻烦的来源。它们会引发困惑、焦虑、冲突、蔑视，甚至道德恐慌。

道德恐慌及其反面的乌托邦的喜悦，通常来自这样一种感受：我们正在遭遇某种史无前例的事物。它威胁着要颠覆我们认为安全的一切事物，让我们怀疑已知的一切。例如，引起恐慌的原因可能是性别地位或宗教信仰的变化，或者新技术的出现。比如，你可能支持性少数群体的权利，但拒绝接受人机交往。但有时候，事物之所以看起来如此新颖，只是因为我们还没有走出熟悉的领地，即此时此刻。这也是我们为什么要去倾听印度的活动家、巴厘的斗鸡人、亚马孙猎人、日本机器人爱好者，甚至是充满男子气概的牛仔。当加拿大西北部育空地区的一个猎人解释说，他的猎物都是自己送上门的时候；当泰国的一个癌症患者认为，他的肿瘤是牛的转世时；当巴西的一个灵媒被附身，变为另一个人时；当一台电脑让你坦白自己的焦虑，就像你躺在精神医师的躺椅上一样时……我们发现自己已经被带离很远了。

一般来说，你可能不会同意这些人告诉你的一切。但是，倾听他们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我们的道德直觉，或许还能揭示新的可能性。即使是像机器人和人工智能这些看上去很新的事物，在人类经验中也有着悠久的先例。就像舞台演员、通灵者和占卜者一样，他们运用那些融入日常的交谈、互动方式的模式和可能性，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

我们将从多个角度来探究这些经验。在第一章，我们将考察机器道德的难题，以及一些流行的解决方案失败的原因。第二章将展现那些照料病人的家属。那些病人徘徊于生死之间，通常用医疗技术维持生命。第三章介绍人类与其他动物形成社会关系的不同方式。第四章介绍人类与机器人及其先例打交道的不同方式。第五章转向那些复制甚至要取代人类的人工智能，表明它们并不像我们想象中的那样新颖。所有这些将导向我在结语中所表达的那个问题：道德是一个相对的东西吗？

这里讲一下我将采用的研究方法。你可能会认为，伦理和道德是哲学家、神学家，以及某些心理学家、法律专家、医学伦理学家和政治活动家关心的专门领域。当然，不去关注他们所说的东西是愚蠢的。但是，就像许多大学传授的主流哲学传统和心理学实验室里的发现一样，通俗的研究只涉及令人惊讶的一小部分人类。在谈论人的理性、本能或情感时，实际上，它们所指的“人”几乎都来自WEIRD世界。但是，大多数人并非如此。而且，就在不久以前，人类根本就不是这样的。我们没有理由认为，WEIRD是过去、现在或未来的人类现实的准确指南。人们也不应该认为，其他人类会挤入由WEIRD塑造出来的这个模子。

人类学家的任务是认识其他人类，更重要的是，向其他人类学习——顺便说一下，其中的人类总是包括“我们”（无论“我们”是谁，因为读者朋友，我不认为你我完全一致）。人类学的研究领域极其广阔，其中包括非人灵长类动物研究、人类生物学和对过去社会的考古学。但是，你将在本书中看到的大多数材料都来自社会文化人类学家和语言人类学家。他们实地考察当下的人——能够给予我们反馈的人。

田野工作通常（而不总是）发生在一个专门的社会场景。它可以是某个热带雨林村庄、北极狩猎营地、香蕉种植园、企业总部、寺庙、郊区、制药实验室、烟草工厂、赌场和海船，总之，任何可以发现社会踪迹的地方。请注意，田野调查并不是对偏远的、异域的和古老的事物的探索。首先，所有的人类社会都在不停变动。没有来自古代的“活化石”，也没有“原始的传统”。其次，即使是在欧洲殖民主义开始之前，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与世隔绝的”社会。人们一直都在迁移，不断相互摩擦，有时吞噬对方。完全的停滞是一个神话。最后，从原则上来说，也没有理由不把人类学家的视角运用到田野工作者自己的民族中去。

田野工作者力求完全融入他们所调查的人们的生活起居。这意味着，既要留意说出的，也要留意未说出的；既要了解身体习惯，也要了解思想观念。这需要花费多年的时间和耐心，有时候是一生的持续参与。就像其他学科一样，人类学家有专门的方法和技术，但是，其中最重要的是这样一个最基本的人类技巧：学习如何与人相处。吊诡的是，在每一个独特的工作地点获得的、十分具体的发现都成为知识宝库的一部分，并扩展至其他所有人类社会，以及与我们共享这个地球的其他非人物种。

一些后人文主义思想家现在认为，我们应该完全抛弃“人类”这个范畴。我们不应该以自我为中心，而应该聚焦于物种间的关系，或者全球生态系统、根茎、上帝。但是，即使是那些非人类中心主义者，也通常从人类出发，并且大多数时候面向其他人发言。我们正是他们试图说服的对象。怎么可能不是这样呢？没有不从人类出发的视角，而成为“人”是一种界定我们自身的方式（如果不是唯一方式的话）。我们可以把人看作一个启发，一个帮助我们探索的有用起点，而不用因此坚持认为，人类是所有价值和事实的中心，或者某种等级制度的顶点，或者相反地，是世界上一切罪恶的来源。

有关田野工作的知识，我还有最后一点需要指出。因为这一点对于理解道德差异十分重要。从原则上说，这种知识是整体性的。这意味着，你不需要进入田野，从嘈杂的环境中剥离出一个关键的数据点，然后孤立地看待它。无论你关注哪个特殊问题，它都处于更广阔的背景之中。因此，如果你想了解（比如）日本机器人爱好者的道德生活，那么，你需要把握经济环境、民族主义政治、性别意识形态、漫画书籍和电视节目、家庭结构、住房条件，以及你没有想到但是在田野工作中将会发现的其他东西。所有这些构成了机器人爱好者的世界。如果说某种道德生活是可行的，并且对其中的人们有意义，那么，其原因在于这个世界。

人们不是抽象地过着道德生活，相反，他们处在具体的环境和社会关系之中，有着特定的能力、限制和长期后果。换句话说，如果没有修道制度（或骑兵制度），以及维持并认可其价值的社会、经济和文化体系，你就不可能践行一个加尔默罗修女（或蒙古勇士）的价值观。

改变价值观也是如此。这里有一个小例子。戴夫和她的同事布里古帕蒂·辛格（Bhrigupati Singh）给我们讲了一个在家禽业工作的印度男人的故事。他不堪忍受关于濒死的鸡的噩梦，因而辞掉了工作。他仅仅是一个人，其心灵的改变并没有对更大的事物组织方式产生影响。但是，这是一个真实的甚至是重大的道德转变。然而，他并不是孤例。如果他加入人道协会，事情就会不一样。如果他是一名耆那教徒（该宗教让人们转而关注针对动物的暴力行为），事情也会不一样。最后，在家庭压力的胁迫下，他不愉快地重返家禽行业。要实现道德转型，需要社会现实，比如机构、宗教教义和亲属关系，而不仅仅是个人特质的改变。如果不弄清是什么使之成为一种可能的生活方式，我们就无法理解任何伦理世界。当人们遭遇道德困境或追求伦理信念时，他们总是处在特定的条件下，与特定的人发生关系。每一种生活方式都对道德可能性进行了不同的解释。这是超越WEIRD世界的另一个理由。

机器人朋友、像上帝一样给数字设备发指令和被良心困扰的家禽业工人，这些故事表明，人们的道德直觉处于怀疑状态，备受压力、遭到扭曲，有时被完全改变。这些都与进步有关吗？根据其中某个故事，道德生活的范围在整个历史过程中一直在扩大。曾经，只有一个部落间的成员才重要，正义、义务、仁慈，甚至同情都不会超出这个范围。其他人都是“他者”。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人进入道德领域。其他部落也进入其中。哪怕是陌生人，也可以被囊括进来。至少只要他们是你的客人，你就必须遵守好客的规则。事情就这样发展着。最后，那些被排除在外的人成为曾经发号施令的人所界定的道德世界中的一分子，其中包括不同神灵的崇拜者、穷人、妇女、孩子、有色人种、奴隶、残疾人和同性恋者。为什么只考虑人类呢？其他动物无疑也是这个故事的一部分。现在，河流、冰川、整个生态系统、气候都进入了我们的道德领域。还有技术。正如我们将看到的，人们正在努力赋予某些机器（比如无人驾驶汽车）“道德”算法，而严肃的伦理学家也在争论，机器人是否将成为道德主体。

然而，你可能会反对说，当道德的外延沿着一个方向扩大时，它将会在另一个方向收缩。一些曾经被视为道德主体的实体就已经从今天的世界中消失了。我们不再像中世纪的欧洲人一样，审判动物是否有罪。在世俗的法律中，“上帝的法令”并非像过去一样，是由一个现实中神圣的代理者所实施的行为。大自然也不再像莎士比亚《麦克白》中的苏格兰一样，对国王的恶行做出古怪的回应。可以说，如果工业规模的种植园奴隶制、19世纪的“科学”种族主义和机械化的大屠杀是现代的发明，那么，道德上的改善也许还没有再分配普遍。因为在一些人进入道德领域的同时，其他人则被驱逐。

我留给历史学家去决定，这些论述在多大程度上经得起推敲。但是，我们可以从中获得一种思考道德可能性的方法。“他者”经常从道德考虑中被驱逐出去，是因为它们“不属于人类”，至少“不是我们中的一员”。道德感知的变化通常不是源于价值观的改变，而是源于在何处划定界限，以及当你站在界限的另一端时，你可以看到什么。表面看上去是价值观的差异，结果可能是你如何践行，以及与谁一起践行它们的差异。

在接下来的章节中，你将会看到一些面临道德困境和可能性的人，这些问题产生于人与物的界限。在所有这些案例中，我们不仅将倾听“专家”的声音，而且会倾听站在道德前沿地带的普通人的故事。其中一些人生活在一个你（无论“你”是谁）可能熟悉的世界，另一些人则不然。他们以不同的方式划定什么在道德上是有意义的或无意义的。这些界限可能标志着自然与人为、生与死、人与物，以及行动与无为之间的结合点。

我们不需要从零开始，发明可供替代的道德可能性。如果你视野足够广阔，你会发现，它们就在我们身边。为了激发道德想象，去除顽固的偏见，我们可以先概览世界各地已经提供的各种方案，看看它们是如何运作的。你要做好准备，因为在那里，你所发现的情况可能是反直觉的，而且并不总是令人愉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