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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与非人:一个道德的想象

何怀宏
郑州大学哲学学院特聘首席教授、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

韦布·基恩的《兽、机、神》是一部探讨人与非人关系的著作。

作者将非人的存在分为三类:第一类是他认为属于“类人”的动物,它们被人当作猎物、祭品、同事和伙伴;第二类是“准人”,即机器人、化身、仆人和物神;第三类是“超人”,包括人工智能、幽灵和萨满。动物、机器和神灵,这看来是一个非人的世界,但仍是以人为中心观察的一个世界。

基恩认为,人类与非人类事物之间在道德上有悠久的历史联系。他希望将读者带入人类与其他事物之间的地带,通过探究人类在各种情况下的局限性,来拓展和加深人们对道德生活及其潜在变化的理解。在他看来,新发现的道德问题会揭示对“人到底是什么”这一问题的各种回答。人应当如何对待机器,包括如何对待它们的“对错”乃至是否惩罚它们,这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弄清究竟“什么是人”,以及“人与非人”的界限究竟在哪里。

基恩的这本书引用了大量人类学材料,尤其是来自社会文化人类学家和语言人类学家的材料。他认为人与动物之间存在强烈的认同感是毫无疑问的。而且,像这本书所举的例子,对牛的同情可以瓦解人类之间的隔阂。但同情的对象也不必是生物,比如机器狗也能唤起人的同情乃至爱的感情,更不必说植物人了。他怀疑“道德是一个相对的东西”的观点,倾向于认为人们可以从人类千万年来与他者打交道的历史中找到某种道德的普遍性。或如他自己在结语部分所言:“这里也有某种相似的东西。为什么?因为人类一直与具有道德意义的他者生活在一起。我们总能找到与类人、准人、超人对话的方法,哪怕我们必须自己创造它们,并赋予它们生命……纵观历史,我们从来没有见过一种完全漠视道德的生活方式。”

基恩显然不太同意一些后人文主义思想家的观点。那些或乐观或达观的人认为,“我们应该完全抛弃‘人类’这个范畴。我们不应该以自我为中心,而应该聚焦于物种间的关系,或者全球生态系统、根茎、上帝”。但是,在基恩看来,“即使是那些非人类中心主义者,也通常从人类出发,并且大多数时候面向其他人发言……没有不从人类出发的视角,而成为‘人’是一种界定我们自身的方式(如果不是唯一方式的话)。我们可以把人看作一个启发,一个帮助我们探索的有用起点,而不用因此坚持认为,人类是所有价值和事实的中心,或者某种等级制度的顶点,或者相反地,是世界上一切罪恶的来源”。

这个世界上,除了人,还有什么东西呢?有无生命也不会自己动作的,如岩石、矿物,乃至大地、海洋,它们自然包裹着一些有生命的东西,但其根本的质地是那些无生命的东西。固然会发生地震、海啸、飓风、山崩地裂、火山爆发等事件,但这不是按照它们的意愿,而是按照某种物质的自然规律动作的。

非人的事物中还存在有生命但不会动作的,这就是植物。有生命且会动作的,这就是动物了。广义地说,人也是动物,不仅是从动物那里来的,而且直到今天也还是一种动物。但人还有精神意识,这就使人不仅和其他动物有别,而且独自就能和其他所有非人的事物构成一种区分了。另外,还有一种无生命却会动作的,那就是人所创造的智能机器了。

人是一种独特的,具有欲望、情感、理性、直觉、意志、信仰和美感的存在。在认识论的意义上,人不可能不是人类中心主义的,甚至在价值观、伦理学的意义上也是如此。但人其实还是处在世界的边缘。人很孤独。一方面,我们以自己为中心,只能通过我们的眼睛、我们的揣度去观察这世界,我们也只能通过我们的手足和工具,通过我们的智能,思考、改造这世界。我们能够发现那江河峻岭的美感,能够欣赏许多动物的可爱。当然,也有人在看见动物的时候,马上会想象它们在餐桌上的样子。

但无论是好感还是恶感,我们对非人事物的绝大部分情感投射都是单向的,我们得不到反馈、回声。人与非人事物之间的相互影响很容易,相互沟通却很不容易。甚至在人的内部,在人与人之间也是如此。人的共在可以构成一种协作,但另一方面也是一种客观上的阻碍,甚至会有意相互伤害。每个人都不可能完全达到自己的目的,也很难不妨碍别人的目的。鲁迅曾经感叹道:“楼下一个男人病得要死,那间壁的一家唱着留声机;对面是弄孩子。楼上有两人狂笑;还有打牌声。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着她死去的母亲。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而已集·小杂感》)。但在他病逝前一个多月,他又温情地想到,“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且介亭杂文附集·“这也是生活”》)。

即便在人的内部,相通也是困难的,在人与非人之间沟通就更困难了。但人还是和周围的非人世界共享着一些东西,比如存在。在这个世界上,人和其他动物可能还是最亲密的。我们共同享有生命、欲望乃至情感,但我们也都各有自己的感受和活动方式。人与其他动物是可以相互交流的。尤其在感受性方面,从它们也有痛苦的感受可以引申出许多东西。动物虽然没有人的语言,但人也可以通过它们的肢体动作和发声感觉到它们的一些情感和要求。

智能机器似乎离人最近,但还是离人最远。它是人制造出来为自己服务的,但它没有人和其他动物共有的碳基生命。在缺乏感受性的意义上,智能机器甚至不如动物,在有机生命方面也不如植物。它就像石头一样,无感受、无生命,但这又不是一块普通的石头,它拥有与人类似,甚至可能超越人的智能,它具有行动的能力——虽然还需要指令或最初的编程,但在对付异己的物体方面,甚至可以无坚不摧、无往不胜。

人们还在费尽心机地考虑将“有爱心的机器人”的设计列入讨论议程,我却不知道这从何下手:我们如何“为机器立心”,让其善解人意?我们与其他动物还有共同的感受性,与智能机器却没有这种共性;我们与其他动物之间还可以有情感上的互动,对“机器宠物”的感情却实际只是单方面的。我们对智能机器也许只能勉为其难地设定规则,但规则在它获得一种我们也不知晓的自主意识之后也将遭到无视。

我们似乎还是能够和其他动物、机器有一些交流的,我们甚至还能因此改变对自己的一些态度,也改变我们对它们的一些态度。但这更多还是人自己对非人事物的想象,这想象是属于人的、单方面的,这还不是人与非人事物的真正的思想和情感交流。作者似乎相信,哪怕我们单方面对熊、牛、宠物、机器人和神灵说话,我们也能在相互之间建立一种道德关系,甚至也可以引申说建立一种不是独白,而是对话的关系。我相信这里有一点是对的:我们的道德想象即便影响不了它们,也可以影响我们自己,影响我们对它们的看法乃至整个人生观和价值观。对方不是这种道德想象的充分条件,却是必要的条件。但真正的对话,仍似乎不得其门而入。

我最近一直在寻找人与非人事物的情感上和思想上的沟通途径,对人和非人事物的交往关系和互动方式深感兴趣,为此读了一些书,看了像《荒野机器人》这样的电影,还为凯特·达林的《智能新物种》简体中文版写了序。《智能新物种》主张“用动物思考机器”,但对如何跨越动物与智能机器的感受性鸿沟语焉不详,而且她对人类将像支配其他动物一样支配智能机器深信不疑,却没有提出这种深信不疑的论据。

我在《智能新物种》的序言中提出了“行动者的三个世界”。这三个世界即动物、人和智能机器。它们一个个都是从前面的世界出来的,在控物能力上也都是“后来居上”。更关键的是我们在这互动的三者之间看不到它们如何能够互谈。人们将人与人之间的围棋博弈也称作“手谈”,一个围棋国手可以与异域的对手结成一种特别的友谊,但如何与战胜他的机器AlphaGo进行思想与感情上的对谈呢?

是否将单一的神或复数的神灵列在非人事物中也是一个问题。“神”可能是另外一个维度。那可能也是一个想象,人类的一个精神想象,也是一个伟大的想象;一个在人类历史中根深蒂固的想象,也是一个对人的境况及其未来能够发生巨大影响的想象。当然,信仰者不会认为这仅仅是想象。不信者不信而信者恒信。人是渺小的,但又正因为能够自觉渺小而伟大。人能够对周围所有非人的存在发问。面对浩瀚的星空,康德、爱因斯坦感到了一种崇高感和神圣感,但还有无边的黑暗。帕斯卡尔说:“这些无限空间的永恒沉默使我恐惧。”维特根斯坦问:“我们是孤独地待在这黑暗中的吗?”只要人还存在,这样的发问永远不会消失。 et2PzaoyFRDRho3BPQEEasMS82Bl25sgUo2RIEEnjkNFiZWojYTDyOFYs4Wc9N+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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