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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室田精一的故事

母亲在故乡盼着儿子归来。室田精一来到故乡的车站,狂风夹带地面的积雪迎面吹来。

他只看到一团模糊的白色物体,从空荡荡的商店街逼近,根本来不及反应。

那一刻感觉好漫长。室田精一甚至觉得,所有置人于死地的灾厄也是这样突然袭来,让人措手不及。不管是意外事故,还是中风、心肌梗死这类疾病,皆是如此。

等雪白的怪物通过后,室田精一睁开双眼,没想到眼中只有平凡的站前光景,云层的间隙还洒下淡淡的光华。路人和车子照常移动,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地面的积雪也不深,顶多就是行道树的树根积了一点雪,广场和街道都没什么水汽。

室田精一看着苍凉的光景,脚底传来一股寒气,腿几乎要发麻了。这里即使没入夜,气温肯定也在零度以下。

他身上穿着羽绒大衣,双脚套着厚底的登山靴。连平常不穿的防寒内衣都买了,似乎还是不够保暖。

真要说起来,室田精一是怕热不怕冷的体质。因此,他一年到头都在跟家人争吵空调该开低到几度。连他这么不怕冷的人都觉得冷了,显见这里的寒冷非比寻常。

公交车司机按了一下喇叭,用眼神问他要不要乘车。

室田精一挥挥手,拒绝了司机的好意。反正也不赶时间,他得先填饱肚子,顺便去上个厕所。

公交车都开走了,他才想到要去确认时刻表。不料下一班车要等一个小时,室田精一暗暗叫苦。

再看公交车路线图,相川桥离这里很远,室田精一再次叫苦。

可话说回来,最近他无论遇到什么坏事,都只会暗暗叫苦而已。毕竟,现在他已经没有急着完成的工作或差事了。日常生活中犯的所有错误,都跟别人扯不上关系,因此即使暗暗叫苦,也只能自我安慰了。

出租车司机紧盯着室田精一的一举一动,似乎很需要他这个客人。都市来的旅客做梦也想不到这里的交通如此不便,列车和公交车一小时只有一班。所以在司机眼中,都市人的钱特别好赚。

室田精一别过头,转身回到车站内。先解放近来虚弱无力的膀胱,再到候车室点碗荞麦面来吃。

是啊,反正已经没有什么该做的事,很多事情也不再重要了。

“老公,你看一下这个。”

某天,夫妻俩照常一起吃晚饭,妻子收拾完碗筷以后,在餐桌上放了一张纸。

室田精一以为是哪个嫁出去的女儿要离婚了,吓得屏住呼吸。可他并没听说女儿有事要闹到离婚啊。

“我怎么都不知道?”

“我没跟你说罢了。”

“别这么自私好吗?告诉我原因总行吧。”

室田精一关掉电视,难得表现出慌张的模样。长女和次女都已为人母,他怕孙子生长在不幸福的家庭。

“你看仔细,跟女儿们都没关系。”

平日和蔼可亲的妻子,今天的表情像顽石一样冷硬。室田精一低头端详,这才想清楚一件事。女儿离婚不需要父母同意,文件上写的是妻子的名字,还盖了印。

“今天你的退休金入账了,这么多年来辛苦你了。”

妻子客套地低头致谢。接下来,她对着哑口无言的丈夫,用一种不带感情的口吻,阐述自己的主张,活像在开会做简报似的:“这金额比我预期的还要多,我也不要求你的不动产或有价证券,给我存款和退休金的一半就好。这已经是不错的条件了,我决心已定,你也不需要跟我谈什么。剩下的事情请跟我的律师谈。”

妻子像在打牌一样递出名片,室田精一看都不看,直接扫到一旁。

“我再说一次,别这么自私好吗?告诉我原因总可以吧。”

妻子直截了当地说道:“我忍受你的自私三十二年了,不想再多浪费一秒对你说明原因。总之,我受不了跟你一起生活,更不想跟你呼吸同样的空气。”

室田精一不记得干过什么自私的事情。到外地工作是上班族的宿命,而且他也没有不良嗜好。换句话说——

室田精一本想质问妻子是不是红杏出墙,他换了一个说法:“你有其他心仪的对象了?”

“并没有,如果有那该多好。”

“所以我才要问你理由啊。”

妻子指着丈夫的胸口说道:“理由就是你。”

室田精一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心情倒是宽慰了一点。

从客观角度来看,妻子虽然上了年纪,但是风韵犹存。她花了不少钱保养,也没有懈怠服装仪容。年轻时称不上特别漂亮,但五十六岁这个年纪很合宜。

妻子说,理由就是你。这句话的意思是,室田精一这个人的存在,就是她想要离婚的最大原因。

的确,这十年来室田精一的身材走样了,睡觉也会狂打呼噜,但夫妻是分房就寝的,照理说睡眠不成问题。况且,现在才来嫌弃,做丈夫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在我这个丈夫眼中,你依然很有魅力。”

“多谢称赞,我还是头一次听你这么说。”

“所以,我怀疑你有其他对象也很正常吧。”

“都跟你说没有了。”

“万一真是那样,我等于失去了你,还有自己一半的人生。”

室田精一无法思考,感觉嘴巴在擅自替他发言。

“都说不是了。”妻子斩钉截铁地说,“我纯粹就是讨厌你。”

这话说得毫不婉转,犹如利刃抵喉,室田精一真的被吓到了:“你以为这算正当的离婚理由?”

“我也不想打官司,只要你同意离婚就好。”

“谁会同意啊?”

“那我自己走,我不想再跟你呼吸同样的空气。”

室田精一越听越害怕。家中存款都是妻子管理的,今天入账的退休金也一样。换句话说,妻子是握有绝对的优势才敢提出那些条件。

“我要喝啤酒。”

“自己拿。”

室田精一打开冰箱:“你要喝吗?”

“不必了,谈这种事不该转移焦点。”

室田精一好想痛扁这个女人,但真的动手就等于给了对方一个现成的离婚理由。

“孩子们怎么说?”

他佯装平静地问。

“她们都知道,也支持我的决定,女婿们很惊讶。”

“废话,一想到自己也可能面临同样的下场,他们当然心神不宁。”

室田精一不想跟妻子争辩。这三十二年来夫妻俩争吵过无数次,他从来没有讲赢过妻子。

室田精一喝下冰啤酒润喉,到客厅的沙发坐下。他不想看见妻子绝情的面容。

设计成星夜图案的椭圆形挂钟,显示已经晚上十点,彼得潘和妖精也跑出来跳舞。七年前,女儿送他们这座挂钟,庆祝夫妻俩结缡二十五周年。至少当时夫妻感情融洽,家庭也算幸福美满。

“那你要搬去哪里?事到如今也不可能回老家吧?”

“当然不会,我不会给大哥添麻烦的。”

父亲留下的这栋房子,多年来勤做修整,还相当耐用。占地六十坪,往返市中心不用一个小时,这种条件也让资产价值不菲,妻子却说她不会提出分配房产这么过分的要求。

“孩子们——”

“我说了,她们都支持我。不过你放心,她们并没有敌视你。”

“开什么玩笑?我辛苦赚钱供她们念大学,嫁人以后就不需要我这个父亲了是吧?男人退休后赚不了钱,就成了垃圾吗?”

“你冷静一点。”

妻子很冷静,遣词用字精准无比,态度也非常镇定,室田精一怀疑她是不是事先准备好了剧本。

“这件事跟女儿们没关系,她们只是支持我跟你离婚罢了。”

无论从逻辑、道德,还是法理的角度,室田精一都无法理解妻子的主张。

他只能试着从生物学的观点来看待这一切。夫妻本来就是没血缘关系的陌生人,双方各自尽了劳动的义务,也顺利传宗接代,所以等后代长大就没必要一起生活了,是这个意思吗?

“就不能好好谈一谈吗?”

室田精一装出从容的神色,试图重新回到话题。

“不用了,多说只会让事情更复杂。我先去休息,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吧。”

“喂,你等一下,没人这样搞的吧?”

妻子径自走出客厅,只冷冷地说了一句:“洗澡水放好了。”

室田精一独自沉思,无奈脑袋始终转不过来。“熟年离婚”这说法他听过,但身边没有类似的案例,他原以为那只是都市传说,没想到现实生活中真有其事。

他点了一根始终戒不掉的烟,思考着烟瘾是不是妻子离婚的理由。

也不对,光看妻子态度如此坚决,抽烟也只是一小部分原因,不会是主要的理由。妻子对他的厌恶感,肯定来自某种更本质的东西。而且套用妻子刚才的说法,她已经受不了跟丈夫呼吸同样的空气了。

室田精一拿出手机,却没有勇气打去问女儿。客厅突然变得好空旷,这栋房子的屋龄已经四十年了,父亲传下来以后也整修过,要在此安度余生没有问题。本来他打算再住二十年,等真的撑不下去就卖掉,跟妻子一起搬到公寓,聘请看护照顾他们的生活起居。

除了白头偕老的结局以外,室田精一对于未来从没思考过其他可能。

最近他很喜欢吃荞麦面。

不是拉面也不是乌龙面,就是喜欢荞麦面。嘴馋了就随便找家店吃,还四处造访知名的面店,连市公所主办的“手工荞麦面讲座”都参加了。

遗憾的是,他没有在家展示手艺的机会。现在他已经没有家人了,找朋友来家里又得说明自己孤家寡人的原因。

“东北地区的荞麦面,很合东京人的胃口。”

室田精一说的不是客套话,这里的酱汁浓郁,很接近江户的风味。

“是的,这乡下地方,也只有荞麦面的味道值得骄傲了。”

在候车室独自经营面摊的女老板,皮肤白皙又丰腴,室田精一看不出她的年纪。

对自己的美貌毫无自觉,这种朴质性情大概就是青春永驻的秘诀吧。

室田精一眺望窗外平淡无奇的站前光景,品尝荞麦面质朴的味道。人的年纪越大,似乎对吃这件事就越讲究。

萧瑟的站前路上,不时有夹杂雪花的狂风吹过。猛烈的雪风一吹来,候车室的玻璃就雾蒙蒙一片,没一会儿又恢复原有的景象。

室田精一突然想到一件事,拿起手机拨打电话号码。

“您好,这里是联合信用卡高级会员客服,敝姓吉野。不好意思,麻烦您输入手边的信用卡卡号。请开始输入。”

这个认证手续未免太过麻烦,每次都要先按下十五位数的号码,才能跟这个叫吉野的客服对话。

不过,“全球顶级服务”本来就不是他消费得起的东西,想来也没什么好抱怨的。每年甘愿缴纳三十五万元会费的贵宾,想必需要这样的信息安全措施,手续繁杂一点也实属正常。

“请问,您是室田精一先生本人吗?”

“是,我是本人。”

“好的,请告知您的出生年月日。”

“我只是问个简单的问题。”

“很抱歉,诚如我们先前的说明,这是高级会员的规定,还望您多包涵。”

室田精一压抑不耐烦的心情,报上自己的出生年月日。

“感谢您今天使用联合归乡服务,请问有何需求?”

对话总算开始了。

“我已经到驹贺野的车站了,可是没赶上公交车,我不知道公交车一小时只有一班。”

吉野立即给予温柔的答复:“请别担心,这个舞台今明两天都是您专用的,请您放心。接待您的家长也会配合您的时间,您不需要担心。”

“哦,是这样,会配合我的行动?”

“是的,联合归乡服务的宗旨,就是让客人好好享受归乡的体验。请随您的喜好,自由享受就好。”

“明白了,这么说来也不用特地联络了?”

“没错,一切请放心交给我们,有紧急的事情再联络就好。”

“哎呀,让你见笑了。我跟其他会员不一样,前不久还只是普通的上班族。”

室田精一想象着这个叫吉野的女客服被逗笑的表情。当然,他们素不相识,但他相信对方一定是个美女。

“我们的每一位会员都是高贵又正直的好人。”

室田精一很佩服吉野的应对策略,难不成客服培训手册教过这种对答技巧?

“室田精一先生,还有其他要事吗?”

“啊,没有了,那我就期待你们的服务了。”

“好的,祝您有一次愉快的归乡之旅。”

讲完电话以后,室田精一靠在面摊的柜台上,愣愣地望着窗外的风景。

一阵阵吹来的雪花,看起来就像翻飞飘舞的窗帘。

“哎呀呀,今天风势真大呢。”

看不出年纪的女老板,意外来到他耳边嘀咕了一句,听起来活像异国的语言。

公交车上的乘客都是高中生,穿的还是立领学生服和水手服,这两种学生服饰在东京已经看不到了。年轻人习惯寒冷的气候,大部分学生都没穿大衣。

公交车开过市区,来到一片广袤的雪景中。车子每过一站,乘客就更少一些。

当初,室田精一荣升总公司的部长时,收到信用卡公司的升级邀请,那是号称“全球顶级服务”的黑卡。现在回想起来,每次升迁,就会收到“金卡”和“白金卡”的升级邀请,可能是公司的人事数据外泄了吧。只不过,在那个还没有信息安全观念的时代,大家并不太在意这种事情。

身为制药公司的业务部长,接待客户是很重要的工作。医生和医院相关人士总是夜夜笙歌,仿佛景气好坏跟他们没关系一样。

升级成高级会员有一些平常人得不到的好处,例如私人小客机的包机服务,或是在高级精品店打烊后包场消费。老实说,这些服务和上班族一点关系也没有。

况且,他的年纪也不适合打肿脸充胖子,但他好奇地阅读信用卡公司寄来的说明书,发现某些服务还挺实用的。

比方说,临时要招待客户的时候,黑卡会员随时都能预约到高级餐厅的位子和包厢。突然接到出差的命令,也绝对不会订不到旅馆。

室田精一心想,这些服务的确用得到。配合客户的行程预约旅馆,替客户接风洗尘是业务部门的使命。每年三十五万元的会费,自掏腰包支出也不算贵。信用卡公司大概也是看准这一点,才会邀请部长层级的客户进行升级吧,部长的工作就是整天接待客户。

这张黑卡还真发挥了不小的作用。室田精一提出的要求再仓促,信用卡公司也从没让他失望过。预约旅馆和餐厅自然不在话下,就连预订旅游旺季的机票和高尔夫球场,也是有求必应。多亏这些服务,室田精一的业绩也大有进境。不知道他有这项法宝的部下,都赞叹他的神通广大。

可是,室田精一并没有更大的本领了。他是个优秀的业务,也只配当业务,他看不清业界的大局。

少子老龄化的情况日益严重,医疗费用也逐年扩大,政府要求药厂降低药价,同时推广便宜的通用药品。于是乎,国内的药物市场缩小,既存的新药制造商只剩下两条路可走,引进海外企业共同经营,或是进行大规模的业务合作。

室田精一看不透业界的潮流,公司需要的不再是业务高手,而是有宏观视野的年轻人,以及有能力开发划时代新药的研究员。

五十多岁的室田精一有足够的资历和功劳,本该晋升“业务监察总部长”,结果却被调到京都郊外担任“关西物流中心主管”。

室田精一说服自己,他并没有被下放,这个职缺很适合他度过最后的职场生涯,没有比这更适合他的地方了。

反正两个女儿都嫁人了,他的健康状况也算不错,就独自到外地任职。平日从市区的公寓到郊外的公司上班,周末才回东京一趟。偶尔妻子也会来京都,陪他一起参观寺庙,这样的日子倒也安稳。

顶级的黑卡已经派不上用场,但他也没打算解约。

拥有全球顶级的黑卡,对他来说是人生的里程碑,也是个光荣的纪念。所以他打算持有到六十一岁,也就是退休那一天。

终于,退休的日子到来了。可惜他无缘前往子公司颐养天年,人事单位愿意让他再当两年的物流中心主管,薪资水平却大不如前。当然,薪资是按照规定给的,但他总觉得自己被糟蹋了,上面根本不看重他,只施舍他三分之一的薪水。

公交车一路行进,沿途的积雪越来越深。

没有光影变化的纯白世界,令他暗自神伤。自夏天退休后已经过了半年,现在他还是无法接受自己遭遇的现实。牺牲奉献了四十年的职场,还有结缡三十二年的发妻,全都从他的人生中消失了。

天上降下白雪,替银白世界又涂上一层新的空白。这一带已经没有柏油路,车子是开在雪道上的,没有防滑链的声响和震动,搭乘起来反而舒适。不知不觉间,公交车上只剩下他一名乘客。

说穿了,夫妻本就是没有血缘的陌生人,一旦失去爱情和感情基础,只剩下本性的厌恶,婚姻也没有维持下去的理由。妻子甚至不想跟他呼吸同样的空气。

室田精一不希望余生都在憎恨中度过,更不愿毁掉三十二年来的家庭回忆,因此他顺了妻子的意,没有找律师对簿公堂。

然而,有件事他实在无法原谅。妻子在摊牌之前,找了一堆冠冕堂皇的理由,骗他一次领完所有退休金。

妻子的说法是,现在这世道没有一家企业值得相信。万一老东家倒闭,或是未来被欧美的合作伙伴吞并,分批给付的退休金说不定也会化为泡影。

妻子年轻时在大银行工作,对经济情势有独到的见解。过去的高利率时代,存款在妻子手上也运用得当。妻子提出的意见,自然有一定的说服力。

大部分人选择分批给付退休金,主要是因为现代人退休后的平均寿命变长,而且这样也能少缴一些税金。据说,几乎没有人选择一次领完退休金,除非当事人有贷款或债务要还,或是打算用那笔钱来创业。

讲句不好听的,室田精一被设计了,妻子拿了他一半的存款和退休金,总额超过三千万日元。妻子握有未来人生的主导权。

他知道妻子比自己聪明,但他万万没想到,妻子竟是如此无情的人。

好在妻子没有要求不动产和有价证券,或许这是无情的女人对他略施的小惠。

“下一站相川桥,下一站相川桥。”

冷硬的录音声,宣告着目的地快要到了。室田精一擦去窗户上的水珠,还是看不到哪里有民宅。他怕自己搞错地方,被落在这冰天雪地里可不得了。

室田精一赶紧从包里拿出文件。那是信用卡公司寄来的说明书,上面介绍了“联合归乡服务”的内容。

说明书上写道,从驹贺野车站搭乘县营公交车四十分钟左右(冬季路面积雪,可能会有误点的状况发生),在相川桥站下车。搭乘出租车或租车自驾的会员,请以相川桥站附近的慈恩院为地标。

说明内容恰到好处,不会太多也不会太少。服务的主题是“归乡”,或许是怕说得太多会破坏归乡的兴致吧。

“客人,您是要在相川桥下车吧?”

司机好心提醒,室田精一按了下车钮。其实,车子离到站还有一段距离。

当初,室田精一准备退掉黑卡的时候,正好收到一封看起来很高级的黑色信函,上面还印有银色的纹样。

为您献上归乡情怀。

光看这句标语,室田精一还以为是卖乡土名产的广告。不过,这种企划不适合用在高级会员身上,想必是在推销乡下的高级别墅吧?不消说,高级别墅同样跟他无缘,但看一下不切实际的可笑企划,也别有一番乐趣。

为您献上归乡情怀。

一九七一年,联合归乡服务先后在马萨诸塞州康科德、肯塔基州伊丽莎白小镇、亚利桑那州梅萨推广,如今企划规模稳定增长,全美已有三十二处情怀乡土,以及一百多名接待家长。

联合归乡服务提供的不是别墅买卖或寄宿服务,而是一种生活风情,让各位找回失去的故乡情怀,重温那段往日时光。

我们从美国直接引入这套企划,目前仅供高级会员使用。

为您献上归乡情怀。

对联合归乡服务有兴趣的会员,请致电我们的客服专员。

公交车在相川桥站停下了。

室田精一用零钱付完车费,走下空荡荡的公交车。

好在雪停了,只剩冰晶在寒风中飞舞。

附近的地标,好像是叫慈恩院的寺庙。室田精一在候车亭点了一根烟,环顾道路左右两侧。路上有几家歇业的店铺,再远一点的地方,有个很像寺庙建筑的大屋顶。

两天一夜的归乡之旅,不含税就要五十万元,室田精一也不晓得这算不算昂贵。如果只当成一趟耍噱头的旅行,或许是贵了一点;但要是真能享受到所谓的“生活风情”,那这个价码倒也无可厚非。

更何况,他已经离婚了,跟女儿联络也越来越少,早就没有了金钱观念。少了一半的存款和退休金,理当重新规划自己的人生才对。可是,没有了家庭这个寄托,他不知道金钱还有什么价值可言。

室田精一吞云吐雾,内心想的是,就当自己终于回到家乡,摆脱了一切恩怨和琐事吧。不这样想的话,这五十万元实在太贵了。

“哎呀,这不是精一吗?”

马路对面停了一辆小货车,车上的人摇下窗户,是个穿棉袄戴毛线帽的老头。

“果然是室田家的精一,好久没看到你啦。”

难不成是信用卡公司安排的临时演员?若真是如此,这服务也太周到了。对了,当初填写申请书的时候,上面有很多烦琐的项目,连小时候的乳名都得写。

“是啊,好久不见。看您健康如昔,真是太好了。”

室田精一也开口来了一段亲切的问候,或许是长年干业务的关系吧,遇到素昧平生的对象打招呼,也要装出一副很熟稔的态度,这是做业务的铁则。

这下反倒是老人有些困惑了:“你母亲一直盼着你回来呢,快点回家吧。”

老人摇上窗户,又补了一句:“对了对了,精一啊。你是不是忘了回家的路?我跟你说,你就从那座寺庙拐个弯——”

“慈恩院对吧?”

“对对,走到那里你就会想起来了。”

老人的意思是,走到那里就会看到他该去的房舍。

“多谢指点,有劳您了。”

室田精一低头致谢,老人嘴巴一歪,笑着回礼。小货车开过慈恩院门前时,还按了一声喇叭,可能是通知客人到了吧。

他满心期待,小心翼翼地走在冰冻的路上。

霎时间,他想到一个不祥的字眼——“黄昏聚落”,意思是整座村落只剩下老年人,连共同生活都维持不下去的窘况。

一个小时只有一班的公交车,也没有高中生坐到这一带。要从这里上学并非不可能,但没有高中生在这儿下车,代表村子里已经没有小孩,也没有抚养小孩的中年人。

积雪的路面都结冰了,室田精一每一步都走得很谨慎。四周没有车辆或路人的气息,耳边只听得到风声。心脏在严寒和期待的刺激下,发出剧烈鼓动的声音。

室田精一是土生土长的东京人,并没有故乡或乡土这类的归宿。祖父母好像来自群马和新潟,早就跟故乡断绝往来了。换句话说,从他父母那一代就没有故乡可回,这样的家庭在东京并不罕见。

到了地价翻倍的年代,父亲卖掉市区的一小块地,举家搬往郊区。这下子,室田家再也没有一个称得上故乡的归宿了。

室田精一之所以对奇妙的归乡服务感兴趣,主要是对归宿有一种美好的憧憬。他对故乡充满着无限的遐想。

另一个可能称得上理由的因素是这样的——

他曾经孤身一人到美国任职两年,当年生化技术广受全球瞩目,公司派他前往美国,跟那些先进的医疗企业建立合作渠道。

事后回想起来,那或许是公司给他的考验吧。可惜他的英文不好,还没有立下功劳就被换掉了。

尽管只待了两年,室田精一对美国还是深有体悟。那是个充满活力和冲劲的国度,而且汲汲营营、勤勉不懈。

简介手册上的内容很抽象,室田精一却有具体的猜想。全世界最勤劳、最有活力的商业人士,若想充实度过短暂的假期,绝不会去热情的迈阿密或吵闹的拉斯维加斯。他们宁可支付两天五千美元的高价,也要体验一下虚拟故乡的情怀吧。

当然,劳动制度健全的欧洲人不会有这样的需求。也许日本的现状,适合推广美国这套企划。

“哟,这不是精一吗?好久没见,你长胖了呢。”

老和尚在慈恩院的石阶上清扫积雪,想来应该是住持。

“啊,您好,真是好久不见了。”

室田精一的“业务嘴”又擅自动了起来,这确实是他改不掉的习性,既来之则安之,他决定配合服务好好表演一下。那些从纽约回到马萨诸塞州“故乡”的外国会员,应该也会发挥美国人热情幽默的性情,做出类似的举动吧。

住持似乎也大感意外,连扫雪的动作都停下来,寻思着该说什么才好:“千代女士常来扫墓呢。不然你明天也来一趟吧,相信你父亲和爷爷奶奶也会很高兴的。”

千代是接待家长的名字吧?故事设定成父亲已经亡故,老迈的母亲痴痴等待外出打拼的儿子回家。

刚才开小货车的老人说,走到寺庙拐个弯就到了。

“呃,是往这边走没错吧?”

“对对,现在路面积雪,也难怪你看不出来。好了,快去吧,你母亲在天寒地冻中等着你呢。”

有谁会遗忘自己生长的地方呢?老和尚也许只是临场发挥,但也真是体贴细心。刚才小货车鸣喇叭,是在通知这位住持吧。

路边有一座土地神像,上面也积了一层雪。感觉土地神像的头歪歪的,好像在替室田精一指路一样。

拐过石墙的转角,有一条小径通往杉木林立的山丘,路上的积雪都被扫干净了。缓坡上有一栋屋子,那是只有在画里才看得到的山村古厝。

室田精一大老远就看到那栋屋子,整颗心顿时沉浸在这人为安排的情境之中。他失去了工作和妻子,遍体鳞伤地回到了故乡。

柿子树将阴暗的天空一分为二,矮小的母亲在树下踏步取暖,盼着儿子回家。

“你回来啦,你可终于回来啦。”

看着母亲挥舞双手迎接自己,室田精一拔腿冲上坡道,顾不得身形踉跄。

“回来就好,不用急。这里是你家,不会跑掉的。”

清亮温婉的嗓音,顺着寒风吹拂,回荡在后山。母亲站在纷飞的冰雪中,笑容满面地迎接他到来。

“妈,我跟你说——”

室田精一本想说出满肚子的委屈辛酸,但他说不出口。

他来到母亲面前,重新调整自己的呼吸和情绪。

“我叫室田,劳烦您关照了。”

母亲张开老迈的双眼,显得有些讶异,接着静静地摇头说:“你怎么啦,精一?对自己妈妈讲话不用这么客气。我终于盼到你回来啦,回来了就好。”

母亲戴着厚手套的手,握住儿子冻僵的手指:“所有烦心事都忘了吧,回来了就好好休息。”

从茅草屋顶滑落的雪块,像城墙一样围住了檐廊。母亲牵起儿子的手走向屋内,室田精一闻到一股很香的味道。

“知道吗,精一,不管发生什么事,妈妈都站在你这边。”

门柱上的门牌,标示着“室田”二字。

夜晚好宁静。

风停了,鸟儿也归巢了,炉灶的火也熄了。太安静也不好入睡吧,做母亲的就说个床前故事给儿子听,像小时候那样。

很久很久以前,有这么一个故事。

相川村的老人家活到耳顺之年,就要到七八公里山路外的野地自生自灭。

有人六十岁还能下田种地,也有人混吃等死。总之,六十岁的人就要被逐出村落,这是全村决定的规矩。气魄好一点的会自己离开,泪汪汪被儿子背走的也大有人在。

深山中的野地只有竹林和芒草,一旦下雪就会被冻死。据说,有人割下芒草搭建小屋,挖一些薯类或草根勉强充饥。

相川村的寺庙后面有一户人家,儿子非常孝顺。

家中母亲早死,好在父亲身体康健、苦干实干,日子倒也过得下去。无奈,老人家年过六十就必须离开,无一例外。

到了离别的那天早上,慈恩院的和尚来到家里,替老人家诵了一段祈福的经文。接着村长也来了,奉上三斤的饯别米。

年迈的父亲打算自行离去,孝子硬是背起父亲,要送父亲最后一程。

半路上,父亲对儿子说:“我再活也没多久,饯别米你留着吃吧。”

孝子说他做不到,父亲又说了:“不然,留给你媳妇和儿子吃吧。”

聊着聊着,父子俩都哭了,山路也走完了,两人终于来到积雪的野地。野地上确实有一座用芒草搭成的小屋,屋里还有活着的老人家,招手欢迎父亲过去。那些人就是靠饯别米苟延残喘的。

父亲看出了门道,更不愿意带上饯别米。他解下自己的头巾,包下大半的饯别米交给儿子:“你就留下这块头巾,当作我的遗物吧。”

孝子收下沉甸甸的头巾,哭着下山了。

过去这一带有个习俗,年轻人会在岁末的时候拜访老人家,留下一些白米。

只不过,现在村子已经没有年轻人,这种习俗也就慢慢消失了。

哎呀,你睡着啦,精一?

故事也说完了,祝你有个好梦啊。 gJ/svAk+7LPV4XdaXH6rm0z1FAvfx0pH2mKktx9zmF65qhndAlVlakNEpcY6Ur7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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