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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松永彻的故事

母亲在故乡盼着儿子归来。松永彻回到故乡的车站,眺望绚丽的群山,以及一望无际的苍穹。

用力吸一口清新的凉风,吐出都市的繁杂喧嚣。这里的空气有一股天然的味道,和高尔夫球场截然不同。

现在正是欣赏红叶的好时节,车站前却没几个人影。东北新干线即使平日也客满,加上转搭其他铁路又要花上一个多小时,交通如此不便,也难怪这片观光胜地会失去往日的荣景。现在不管去哪儿都不用三小时,像这种美不胜收的地方,也就更容易被人遗忘了。

站前只有一辆等着载客的出租车,从同一班列车下来的中国人,带着全家人坐上那辆出租车。看那位年轻的一家之主兴高采烈,想必是接近包场地享受完名胜以后,要去附近的温泉旅馆投宿吧。知道这种地方的游客,相当了解日本。

松永彻决定打电话回公司,有事找他的人几乎都用电子邮件联络,但他一定会打电话回复。因为他相信,用嘴巴讲比打字想句子省事。

松永彻告诉秘书他要回乡参加法会。姑且不论理由真伪,放下公务处理私事,委实令他过意不去。

“目前没有急务,请慢慢来。”

连续两天没有会议、没有访客,也不用参加餐会,这简直就是奇迹。既然如此,那干脆——

“不好意思,容我再提出一个任性的要求。我要关掉手机了,不然对身边的人也不好意思。明天下午我会再开机。”

秘书一时有些困惑,但也没有多问什么。

不然对身边的人也不好意思,这句话给秘书很多想象空间。然而,这位秘书不愧是前任社长打保票的优秀人才,为人非常机灵。

如果秘书知道,一个抛弃父母和家乡的男人,隔了四十多年才回归故里,大概也不会多问什么。尤其是知名企业的大老板处理私事,下面的人就更不敢过问了。

松永彻关掉手机,前往公交车搭乘区。

“请问开往相川桥吗?”

司机给了肯定的答复后,仔细端详着松永彻的外貌。或许像他这样的乘客很罕见吧,看起来既不像本地人,也不像观光客。

松永彻其实思考过,久未回乡应该穿什么比较合适。只不过,他平常外出都穿西装,再不然就是高尔夫球装,所以直接穿了白色衬衫,搭一条朴素的领带。

他已经想不起自己有多久没搭公交车了。他的住处和公司离地铁站都不远,六年前升上高级主管以后,公司开始派车接送他上下班。

松永彻遵照司机的指示拿取车票,挑了一个位子坐下来。按照车上的告示板,到相川桥还很远,车费也不菲。

车上还有两位老婆婆,应该是看完病准备回家吧,她们的听力似乎不太好,讲话的音量很大。好像是在讨论彼此的身体状况,只可惜乡音太重,松永彻听不懂详细的内容。他心里想的是,原来自己不只抛弃了父母和故乡,连故乡的语言都忘了。

这里一小时只有一班列车,接驳的公交车等着不会来的乘客,等了一会儿后,车身像刚睡醒打哆嗦般发出震动,终于发车前进了。

站前的马路上有一些餐饮店和卖土产的店铺,但大多都没有开张。过去光景大好时翻新过的市容,现在看来格外冷清。一样是寒风吹拂,山上的红叶美不胜收,行道树却只剩下空荡荡的枝头。

除了牵狗散步的老人家,路上再无其他人影,大概是避开寒冷的清晨和傍晚,趁着温暖的午后出门散步吧。

说别人是老人家,松永彻自己也不年轻了。就不晓得他如期退休后,能不能过上这么悠闲惬意的生活。

在车上目送老人和小狗离去后,松永彻面露苦笑。刚才那个老人,有没有可能是初中或高中时期的同学呢?当然,他只是想想罢了,照理说那是不可能的。

公交车开过小市区,眼前出现一片已经丰收的田园。连续开过的几个车站都没人上下车,窗外的风景变得越来越诗情画意。

松永彻想起了“衣锦还乡”这个词。若是正常的返乡探亲,或许称得上衣锦还乡吧。

父母交代过,没有成为“一方之霸”不准回家,他也发誓要出人头地再回来。但四十多年都没回家,未免太过了。

严格讲起来,松永彻一点企图心也没有。也因为这样,他在公司算是一个怪人。要是成了家,多少会有那么点拼劲吧,偏偏他太挑了,挑着挑着就挑到四十岁,后来也懒得谈恋爱,过了五十岁直接放弃结婚。好在天生性格严谨,做事也算灵巧,做家事对他来说一点也不痛苦,甚至可以说是兴趣。换句话说,“放弃结婚”这话只说对了一半。

松永彻本来以为,自己老大不小还没结婚,公司一定会怀疑他的社交能力有问题。不料公司的人事政策相当公平,松永彻没立过什么大功,却赏了他高级主管的职缺,这让他连幻想退休生活的时间也没有。

其后,公司接连爆发做假账和操纵股价的丑闻,上面的老领导统统引咎辞职,论资排辈又轮到松永彻升官。

上一任社长成功重振公司业绩,还问松永彻愿不愿意继承大位,一开始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松永彻依旧缺乏野心,但也想不到拒绝的理由。

真要说理由的话,公司创业一百二十年来从没有单身的社长。不过,把单身当成一种时代潮流,似乎也就没那么奇怪了。近年来单身的员工越来越多,而且不分男女老少,大家都乐见单身人士继任大位。

公交车开过一座小丘陵,路旁有一片不像水池的大湖泊,水面映照着湛蓝的天色。被公交车吓到的白鸟飞上天空,松永彻看着那些白鸟,这才有回归故里的感觉。

相川桥顾名思义,是两条小河相汇之地的桥梁,公交车的站牌就设在桥旁边。从车站整整开了四十分钟才到这里,两条规模相当的清澈小河汇聚,从山间流到村落,河上搭了座青苔满布的石桥。

那两位看完病的老婆婆,好像住在更遥远的地方。她们现在肯定在聊有个陌生的乘客在相川桥下车吧。

这条历史悠久的道路,连接内地和沿岸地区,零星的民房还保有一丝旅馆风情,但丝毫没有活人的气息,仿佛人都死绝了一样。

一辆小货车开过石桥时,司机放慢速度打量路上的异乡人,车子开过公交车站的挡雪板才停下。

“哎哟,这不是小彻吗?”

松永彻闻言回头,看到一个晒得黝黑的农夫从驾驶座探头出来。

“啊,您好。”松永彻想不出该怎么回答比较好,只好打招呼赔笑。以前他确实叫小彻。

“果然是松永家的小彻,真是好久没见。”

松永彻认不出这位老人家,意外出现的旧识令他心跳加速。按理说,这边的村民应该都跟自己家人一样,但他不晓得怎么回应比较恰当。

“我还以为是没赶上公交车的旅客,本想载你一程。结果仔细一瞧,哎哟,这张脸看着挺面熟。你的样子一点也没变。”

“都过了四十年了。”松永彻面有难色,打断对方的话。老人家的热情只让他郁闷,一点也不值得高兴。

老人观察松永彻的表情,摇上车窗说道:“你老妈一直盼着你回来,原来都过了四十年啦。小彻,你没忘记回家的路吧?”

松永彻环顾四周回答:“这可难说了。”

“我想也是,有些房子都拆掉了,这一带的树木也比以前大多了。听好喽,小彻,先拐过那座寺庙,直走一会儿就看得到柿子树和曲屋了。你实际走一遍就会想起来。记得,好好孝顺老母亲。”

小货车离去前撂下的话,像在责备松永彻不孝。

路的北边是山脉,几户农家坐落在缓坡上,红黄碧绿交织出一片山村美景。

松永彻很怀疑,自己真的想得起回家的路吗?不,他还是想不起来。往回走一小段路,有一间荒村不该有的气派寺庙,“曹洞宗慈恩院”这个名字,他也同样没印象。

寺庙的石墙盖得很高,说不定是躲洪水时的避难所吧。往南边望去,河川流经的方向也盖了堤防,左右两侧则是地势较低的田圃。

松永彻遵照老人家的指示,绕过寺院的墙角,爬上一条狭窄的坡道,果真看到结满鲜红果实的柿子树,犹如童话般的光景。再走一段就能看到同样梦幻的曲屋。

松永彻忘记了家乡的一切,但这里似乎就是他的老家。

庭院中有一小块田地,母亲从田地里站了起来:“你来啦,你终于回来啦。”

松永彻没想好该说什么。看着年迈的母亲伫立在午后的阳光里,他默念了一句“我回来了”。

这个老妇人真的是母亲吗?会这样迎接一个四十多年没回乡的人,老妇人肯定是母亲,不会错的。

松永彻心想,老妇人真像天上掉下来的母亲。

“没迷路吧?”

“刚好有路过的人告诉我怎么走。”

母亲举起一只手,望向南方的小径。

“我不知道你搭几点的公交车,所以没去接你,不好意思啊。”

母亲摘下老旧的毛线帽,拘谨地低下头道歉。矮小的身形显得更加弱小了,沾满泥土的手套,握着一根刚挖出来的萝卜。

母亲没法去接儿子,又静不下来干等,才会在田里眺望着道路吧。

母亲将萝卜抱在怀里,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都八十六岁啦,身体也不灵活了,下边的田地就交给年轻的农家去打理了。虽然这样对不起你老爸的托付,但我种点萝卜、芋头之类的东西,自己果腹就够了。反正就当是消遣打发时间。”

比起公交车上的老婆婆,还有指路的老人家,母亲的乡音听起来比较好懂。不晓得是自己慢慢听习惯了,还是母亲刻意用了比较好懂的说法。

“好啦,别一直杵在这儿,先进屋再说。”

母亲跨过田埂,拉起松永彻的臂膀。母亲的背打不直了,好在身子还算硬朗。

“小彻啊,你吃饭了吗?”

“没有,还没吃。中途要换车,来不及吃。”

风吹日晒在母亲脸上刻下深邃的皱纹,母亲温柔一笑,牵动了那些皱纹。母亲的笑容没有一丝恶意或虚情假意,简直跟圣母一样。

“那我煮杂烩面疙瘩吧,那是你最喜欢吃的。”

松永彻已经不记得那是什么料理了,但母亲说那是他最喜欢的食物。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母亲拉拉他的袖子说:“小彻啊,讲话不用那么拘谨。我知道你在东京出人头地了,但这里是你生长的地方,我是你妈呀。”

母亲仰望着比自己高大的儿子,儿子感动得抱住老母亲。

所谓的曲屋,是这片土地的平民建筑,过去的人都跟马匹生活在一起。这点知识松永彻还是知道的。

顾名思义,曲屋是钩形建筑,其中一边是马厩,当然现在已经没人养马了。

起居处比马厩大多了,外围还有一整圈檐廊。檐廊外的吊钟花经过细心修整,开出的花朵如烈火般鲜红。

房子的入口很简朴,几乎称不上玄关,但外头确实挂着“松永”的门牌。

松永彻自问,这一切我真的都忘了吗?为什么要忘掉如此美丽的故乡,忘掉温柔的老母亲和怀念的家园?我不是毫无野心吗?

松永彻进到房内,抬头看着挑高的屋顶。茅草搭成的大屋顶,倚靠大量的横梁支撑。

“怎么了,小彻?快点进去取暖吧。”

这里是他生长的地方,当然没什么好稀奇的。松永彻放弃回想那些遗忘的记忆,跟着母亲一起进入起居室。

“我一个老人住这房子太大喽,这一带的居民也差不多都这样。”

的确,这么宽敞的房子比较像宅邸,而不是一般民房。没有架高的地面就有十坪 左右,登上架高的地板以后,还有宽敞的和室。

“如何啊,小彻?跟以前一样没变吧?”

母亲说这一带的房子都差不多,意味着村落都只剩下老年人了。或许母亲是刻意保持家里的样貌,这样在外远游的儿子随时都能回来。

一想到这里,松永彻满心愧疚,连鞋子都不好意思脱下来。

“我太不孝了。”

松永彻凝视着炉灶的火焰,喃喃道出心中的歉意。

母亲来到一旁安慰他:“没这回事。你拿到大学文凭,还进入大公司就职,已经非常了不起了,结果还当上大老板。你爸在世的时候可骄傲呢,而且你现在愿意回来,我们做父母的已经很幸福了。”

松永彻愧疚得捂住脸庞,他抛下的太多,遗忘的太多了。一个人只要够冷酷、够自私,不需要多大的能力或努力一样可以成功。

“好了,我哭就罢了,你一个大男人抽抽噎噎的成何体统?擦擦眼泪吧。”

母亲递上的手巾,有一股温暖的味道。

“这是老爸的相片啊。”

松永彻上完香,对着佛坛自言自语。

他对那张黑白遗照同样没有印象。上方的横梁上也挂着几张照片,应该是祖父母和曾祖父母。另外还有穿着军服的年轻人,可能是参军的叔叔吧。

眼睛忘了以前看过的东西,那么鼻子和耳朵,还记得以前的声音和味道吗?松永彻维持双手合十的姿势,竖起耳朵聆听周遭的声音,用鼻子闻着房里的味道。

有小鸟啁啾的声音、柴火燃烧的声音,还有母亲踩在榻榻米上的声音。除此之外,再也听不到其他声音。

至于味道,有土壤和森林的味道、炉灶飘出的烟味、佛坛上的线香和花朵的芳香,以及母亲煮汤的气味。同样地,唤不起记忆中的其他味道。

“小彻啊,快来,你肚子饿了吧?”

三坪和四坪的和室共有四间,中间只隔着拉门和门板,基本上没有个人隐私可言。拆掉那些拉门和门板,就是宽敞的大堂,很适合家族聚会或婚丧喜庆之用。

只不过,松永彻记得的不是老家的和室。在他还年轻的时候,像这种格局的房子并不罕见。比方说,在商业旅馆普及前的行脚商人旅宿。以及,过去还没有西式旅馆的时候,滑雪场和海边的民宿也是这种格局。

因此,松永彻只觉得怀念,并不感到稀奇。当然,这种怀念并非出于个人情感。

南面的四坪大和室,应该是起居室吧。中央有一座地炉,地炉的周围铺设了光滑的木板。

“你要是打通电话回来,我就会先煮好等你了。好了,来吃吧。”

母亲装了一大碗儿子最喜欢吃的东西。那是用酱油调味的杂烩面疙瘩,加入了大量的芋头、牛蒡、葱,是这一带的乡土料理。捏出来的面疙瘩跟母亲的手指一样大小。

午后柔和的阳光穿透纸门,烧着炭火的地炉好温暖。

“这是杂烩面疙瘩。”

“对,是杂烩面疙瘩。”

汤里的面疙瘩,是从面团一颗一颗揉捏而成的。松永彻喝一口汤,浓郁的香味缓和了紧绷的身心。这已经超越好不好吃的概念,母亲的味道让他抛下了都市的烦忧。

母子俩默默享用迟来的午餐,看起来母亲的食欲还不错。

“妈,您的名字是?”

松永彻喝着热汤,随口一问。肚子温饱了,也渐渐恢复平常心。

“哪有儿子问自己母亲叫什么的。”

母亲笑了。

“不是,我没有忘记。只是这个名字——”

“早跟你说了,讲话不用那么拘谨啊。”

松永彻放下碗筷,重新问了一次:“那好,您就当我这不孝子抛弃故乡,连母亲的名字都忘了吧。”

“呼——”母亲傻眼地叹了一口气,用缺了一边的门牙咬萝卜干,“你再换个说法。”

松永彻清清嗓子,重新说了一遍:“我一个人在外放荡了四十年,你的名字和家里的事都忘了,跟我说说吧。”

“嗯。”这次母亲总算满意了。

“千代,松永千代。”

“是汉字的千代吗?”

“不是,就平假名 。小时候是写片假名,之后我到花卷地区的工厂上班,人家说要按照户籍的写法,所以就改成平假名啦。”

“这是多久以前的事?”

“我想想,应该是战争结束的第二年。我先搭马车到车站,再改搭火车。”

松永彻算了一下母亲的年纪。母亲说她八十有六了,一九四六年还是小孩子吧。小小年纪就外出工作,真是辛苦。

“我说你啊,好不好吃你也说句话呀,给你煮饭怪没乐趣的。”

“好吃,好吃到我都说不出话了。”

“你在东京什么好吃的没见过?哄我是吧?”

“没有啦。”

松永彻递上空碗,母亲又替他盛了一碗。

“小彻啊,烦心的事情就甭提了。只要看到你回来,我就心满意足了。”

母亲打住了松永彻要说的话。

耳边传来鸟儿的叫声,还有柴火燃烧的声音。松永彻心想,自己真是来到了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四周连个人影都看不到。

“对了,你为什么不讨个媳妇啊?”

母亲从窗外抛出疑问。洗澡的地方盖在房屋后头的庭院里,可能是为了避免火灾。

“单身在东京很普遍。”

“这么多男人单身?”

“女的也有不少人单身。”

“唉,真是莫名其妙。”

乡下还在使用早已被时代淘汰的木制澡盆。一般来说,哪怕再细心保养也撑不了那么久,看得出有换过木条的痕迹,或许这里还有老师傅在帮忙维修吧。

母亲在浴室外烧柴火。松永彻很好奇,冬天外头下大雪该怎么办呢?

“妈,好了,洗澡水已经够烫了。”

“也是,那我也一起洗吧。”

松永彻吓了一跳。

“哈哈,吓到你了吧,开玩笑的。”

母亲笑了好一会儿,松永彻不懂哪里好笑。

浴室外响起踩踏枯叶的声音,关不紧的拉门被打开了。

“妈,你开玩笑吧?”

“就跟你说是玩笑话啊。你先起来,我替你搓背。”

“不用啦。”

“怎么不用?你一个光棍没人帮你,背上肯定藏污纳垢。”

母亲把头探进蒸气氤氲的浴室,又是一阵笑。

松永彻不懂为人父母的心情,但或许也该干脆一点接受母亲的好意。

当儿子的也不再害臊,大剌剌地盘坐在木板地面上。母亲依旧笑得很欢快,直接用手替他搓背。

松永彻闭上眼睛,感受母亲呵护爱子的手掌。

“哎呀,你的背看起来不像六十多岁的人呢。是东京的食物比较不一样吗?还是说,当上大老板的人,会去做一些特别的保养?瞧你的皮肤光滑的。”

所谓特别的保养,应该是指去健身房或护肤吧?起居室里有一部老旧的电视,母亲当然也了解现代的信息。

母亲了解世间的一切,又甘愿跳脱时光的洪流,这也是一种幸福的生活。

“妈,可以一起泡澡啊。”

母亲的手顿时停了下来:“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还是会害羞啦。”

母亲往儿子背上淋了一盆热水,像对待易碎物品一样轻柔。母亲静静地走出浴室,只剩下黑夜的寂静相伴。

“你饿了?饭快煮好喽。”

“慢慢来就好,我随便喝点小酒。”

厨房位于房子的角落,还加装了一台热水器。炉灶上放着老旧的日式饭锅,锅中飘出了米饭煮好的香气。

白天搭乘公交车的时候,松永彻看到窗外的农田都收割了,所以母亲煮的肯定是新米。据说最好的米都会留在原产地,照这样看来,今晚能吃到非常美味的米饭。

松永彻在地炉边喝着温酒,吃着熏制的萝卜干,睡意也越来越浓。躺下来小憩一会儿就更惬意了。

炉火旁真的好温暖,上过浆的浴衣和厚袍穿起来也很舒适。老旧的电视播放着七点的晚间新闻,内容左耳进右耳出。事实上,中东和东亚的情势对他来说很重要,但今天他不想关心那些杂事。

方才,母亲要他少说烦心的事情,松永彻也就没再多讲。换句话说,家里这几年的遭遇和母亲的生活,是不能提的话题。因此,儿子只能被动地回应母亲的话。可是,换个角度想,每个游子难得回家一趟应该都是这样,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况且,松永彻本来就习惯一个人生活。他从年轻起就不喜欢应酬,不用招待客户的日子都是早早回家,独自看电视小酌。

山中传来大自然的喧嚣。大概是起风了,枯叶打在挡雨板上的声音,令他悠悠醒转。松永彻并不觉得吵,他的睡意不是来自酒力,而是故乡的安宁气息。

“山村的粗茶淡饭,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胃口。”

母亲往来于厨房和地炉,每次起身都显得有些吃力。地炉上架起了串好的鱼。

“这是溪鲑吧?”

“对,我们都叫山女鱼。下边有一座养鱼场,邻家的媳妇在那里工作,回程时会顺道送来一些鱼。”

那母亲平常是怎么买东西的?相川桥的公交车站附近似乎也没商店。

“不用担心啦。每周都有货车载东西来卖,偶尔我自己也会开车去采买。”

“咦?你自己开车?”

“跟你说,现在的人整天嚷嚷,说什么老人家不能开车,年过七十要收回驾照之类的,都市人才吃那一套。”

这话说得也没错。看来那部老旧的电视,确实带给母亲各式各样的现代信息。然而,都市生活的常识不能套用在全国各地。不晓得各地电视台会不会稍微修正一下那些常识。

“来尝尝。”

母亲盛了一碗酱煮青菜,近来松永彻也很喜欢这种饭菜。只是他懒得自己做,又不想去买便利商店的青菜来吃。

“哎呀,这太好吃了。”

“四十多年来调味一直没变,好好回味一下吧。”

松永彻吃了一口芋头,丰富的口感令他叹为观止。这不单是母亲的味道,而是顾守松永家炉灶的每一代母亲,坚持传承下来的味道。

“如何啊,小彻,合胃口吗?”

松永彻一时说不出话,只是抬头看着飘上屋顶的烟雾。

自己打理的公司拥有国内最大的市场占有率,以及傲视全球的业绩,现在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嗯,太好吃了,我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

母亲喷笑:“最好是真的。你没吃过比这更好吃的东西……真好意思讲。你要再喝点酒,还是多吃几口菜啊?”

真是太奢侈的飨宴了。松永彻不必思考,直接回答要多吃饭菜。

乡下的黑夜好深沉。

无比深沉的黑夜令人心慌,仿佛飘荡在无边无际的宇宙中。

山林和虫子也没再发出声响。躺在枕头上,只听得到酒酣耳热后的激昂心跳。

纯粹的孤独会夺走一切的记忆和念头,松永彻终于明白这一点,他的脑袋和心灵全都放空了。

身上盖的不是平日惯用的羽绒被,而是棉花塞得很饱满的厚棉被,沉甸甸的,盖起来相当舒适,好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守护着。

这座山村会在深沉的黑夜中,悄悄地被大雪覆盖吧。

“喔,好冷好冷,洗澡水都凉了。”

拉门的另一边传来母亲的声音,母亲也钻入被窝了。

“妈,你没有再烧一遍洗澡水吗?”

“泡过的洗澡水我们不会再烧一遍,女人都是洗冷水澡。”

这已经不是性别歧视,根本就是虐待。不过,乡下女人大概认为,顾好火烛就是替男人尽心力吧。

“要一起睡吗?”

想到母亲在棉被里哆嗦,娇小的身子缩得更小,松永彻是真心关怀。

“哪有母亲跟老大不小的儿子寻求温暖的?如果是你爸,我倒乐意接受。”

话一说完,母亲沉声笑了:“别担心,我放了汤婆子,很快就暖了。”

松永彻用脚在棉被里找了一下,起初还没找到汤婆子,后来脚底碰到一个裹着绒布的椭圆形物体,恰到好处的暖意自脚底源源传来。

“你睡不着吗?”

“不是,只是舍不得睡。”

“很安静对吧?东京的夜晚很吵吧?”

钢筋水泥的公寓寝室,几乎也没有任何声响。但那终究是密室里寂寥的静谧。

“不然,我说故事给你听。还记得吗?以前你睡觉的时候,总是央求我说故事给你听呢。”

松永彻不知该如何答复,母亲又问了一次想不想听。

“我怕听到一半睡着。”

“睡着也没关系啊,本来就是睡前故事。”

“那麻烦你说给我听。”

松永彻模仿母亲的乡音,请母亲说故事给他听。

很久很久以前,有这么一个故事。

故事发生在黄昏时分,相川刮起阵阵寒风。

慈恩院的和尚敲完六声钟,准备关上寺院的山门,却见一个衣着华美的白发老太婆,茫然地挨着路旁的土地神像,也不知是哪来的贵人。

和尚心想,这老妇人不像信众,是不是嫁去远方的村民回来扫墓?和尚上前搭话,老太婆只顾着发愣,一句话也不说。她呆呆地望着民房,自言自语地说:“原来已经过去几十年啦,我认识的人都不在了。”

和尚一个不留神,土地神像旁已看不到老太婆的身影。

和尚跑去问投宿的旅客,大家确实看到过这位老太婆。据说,老太婆总在同一个地方走来走去,不断说着同样的话。

大家担心老太婆迷路,正打算一起出去找人。村里年纪最大的老爷爷听说了,赶紧扯开嗓子叫他们别出去。老爷爷横眉怒目,语气也极为不善。

小彻啊,你可知道老爷爷说了什么?

大家听完老爷爷说的话,都吓得跑走了呢。

“你们别出去。那位老太婆年轻时被鬼神抓走,说来也怪可怜的。她应该是年纪大了,很想家吧。”

没有人知道老太婆从何而来、去往何处。

现在这村里的人,每逢寒风呼啸的傍晚都会尽快回家,以免遇到白发的老太婆。

“你睡了吗,小彻?”

松永彻没有答话。

“晚安。”

刚才为了说故事,拉门稍微留了一道门缝。现在故事说完了,母亲关上拉门。才一眨眼工夫,就听到母亲发出的酣睡声。

年轻人厌倦山村生活,离乡背井的故事自古皆有。年轻人离开家乡,家中就少了一张吃饭的嘴,也算不上什么坏事。毕竟在那个贫困的年代,牺牲没有生产力的老弱妇孺也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就当自己的儿女被鬼神抓走,也不会有太多牵挂。反正是人力不可违的超自然力量,以后能否重逢全看命运。

或许母亲是借由这个故事,让儿子知道她也是听天由命吧。至少,松永彻不认为这个故事跟自己无关。

据说被鬼神抓走的小孩,年老后会思乡心切。然而,等他们终于回到自己的故乡,却发现沧海桑田、人事已非,怀旧的心情被岁月消磨,最后只得决定忘掉一切。忘掉故乡的山河,忘掉自己生长的家园,还有母亲的容颜。

松永彻终于明白,宽广无垠的黑夜,其实是失去一切后所余下的空洞。

“儿子难得回来一趟,只待一晚就走,我当母亲的难受啊。”

母亲在穿鞋的地方蹲坐下来,目送儿子离开。

“我可以再来吗?”

“当然,这里是你家。何况我也一把年纪了,等不了太多年。”

母亲准备了一包新米和熏制的萝卜干,给儿子带回去享用。吃早餐的时候,松永彻称赞母亲的味噌汤好喝,母亲又给了他一包熟成三年的手工味噌。

早晨的气氛有些凝重,炉灶的轻烟在室内划出朦胧的纹路。

松永彻要搭的是午后的新干线,但他实在不好意思再待下去。母亲要开车送他到车站,他也婉拒了。母亲有些闹别扭,只说:“好了,那就在这里道别吧。”

乡下地方的公交车一小时只有一班,说什么也得赶上。松永彻背起沉重的行囊,站起来准备离开。

“小彻啊,昨晚的故事你别放在心上。我只是想到什么说什么。”

听到这句话,松永彻也放宽心:“我没有被鬼神抓走。”

“嗯,祝你一路平静。”

松永彻起初听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路上小心的意思。”

真有意境的道别话。

“好歹也去扫个墓,看看你爸。”

“下次吧。”

松永彻知道自己这话不得体,但还是拒绝了母亲的要求。昨天母亲多次邀他一起去慈恩院扫墓,但他实在是没那个心情。

“多谢你来看我,有空再来啊。”

母亲在身后道别,儿子回头再看一眼。看到母亲双手握拐拄地,缩起小小的身子向他道别行礼。

今天的山景似乎更加艳红了。

路上刮起寒风,天空阴沉沉的,好像随时会下雪。

松永彻步伐凝滞,有种置身梦境的感觉。被枯草覆盖的坡道不太好走,背包里又塞满母亲给的食物,走起路来差点踉跄。

沿着慈恩院的外墙一直走下去,松永彻注意到一个昨天没看到的东西。路旁还真有一座长满青苔的土地神像,跟母亲故事中的如出一辙。

他想起那个呆站在路边的白发老太婆。

母亲说,老太婆的衣饰很华美。昨晚他没仔细听那一段,现在回想起来这段描述相当重要。老太婆可能是小时候被人贩拐走,或是去侍奉达官贵人才没能回家吧。不过,多年后老太婆生活宽裕,穿得起绫罗绸缎了,才想起找回失去的家乡。无论人生的际遇好坏,时光都是不等人的,也许这才是整个故事的寓意。

“哎呀,这不是小彻吗?你昨天才回来,今天就要走?”

老和尚在石阶上扫落叶,还不忘和松永彻打招呼。

松永彻叹了一口气,感觉好不容易做完一场梦,结果醒来才发现自己还在梦里。

“这村子现在都只剩下老人,我儿子也没有继承寺院的打算,看样子只好找本宗的宗主商量商量了。”

老和尚的一番话,像在责备他不来扫墓一样,松永彻却无心搭理。

“公交车要来了。”

松永彻直接走过寺院门口。

“千代女士她,很热心扫墓呢。”

“不好意思,再不走就赶不上公交车了。”

松永彻回过身,挥手道别。

“祝你一路平静,有空再来啊。”

老和尚双手合十,说着跟母亲一样的道别话。

公交车上同样载着那两个看病的老婆婆。

松永彻没想到这么巧,老婆婆也表现出很惊讶的样子,肯定是凑巧吧。

“你早啊。”

跟陌生人打招呼,对她们来说应该是很自然的习惯。松永彻点头回礼,挑了后面的位子坐下来。

慈恩院的和尚双手合十,目送公交车开走。松永彻抬头一看,茅草搭成的屋顶就耸立在寺院后方。

松永彻没有太大的感慨。他确实经历了一场不可思议的体验,塞满白米、酱菜、味噌的包就放在他身旁,告诉他这一切并不是梦。

车子开动后,故乡的景色也被抛在脑后。或者应该说,他曾经相信那是故乡的景色。

公交车跟昨天一样,开过没有人上下车的车站。

松永彻打开手机的电源,躲在椅背后面打电话。

“您好,这里是联合信用卡高级会员客服,敝姓吉野。不好意思,麻烦您输入手边的信用卡卡号。请开始输入。”

松永彻分别按下四位号码、六位号码、五位号码,总共十五位数。输入卡号实在麻烦得要死,但对方号称“全球顶级服务”,这点信息安全措施也是理所当然。

“请问,您是松永彻先生本人吗?”

“是的。”

“好的,请问您的出生年月日是?”

松永彻答完后,客服沉默了一阵子,应该是在用电脑进行声纹分析吧。

“感谢您今天使用联合归乡服务。离服务结束似乎还有一段时间,请问您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吗?”

对话总算开始了。这位叫吉野的女客服沟通专业、应对得体,没有愧对“全球顶级服务”的金字招牌。

“没有,你们服务很棒。只是觉得有点过意不去,就提早结束了。”

“原来是这样,那我们的服务您还满意吗?”

“当然满意。”

“那么,现在的时间是十一月八日上午九点三十二分,帮您中断服务好吗?”

松永彻挺直身子,没再用椅背做掩护。反正讲电话的声音不大,司机应该不会骂人。况且,这通电话也不会讲太久。

“对了,未来可以重复使用这项服务吗?”

“我们很欢迎客人重复使用。只是,原则上无法变更接待您的乡土和家长。”

“那当然,一个人不会有两个故乡,对父母挑三拣四也太任性了。”

“您说的是,那您要提前预约吗?”

“先不用,我还没决定好时间,改天再联络吧。”

“明白了。松永彻先生,我们会静候您的来电。”

松永彻挂断电话,一颗心才有踏实的感觉。这一切安排得太过巧妙,他根本分不清虚拟和现实的差异。

公交车开过白鸟群聚的湖泊。松永彻反问自己,过去的人生中有这么心满意足的经验吗?人的年纪越大,似乎只会有越多的不满。

倒映在车窗上的脸庞,还挂着开怀的笑容。松永彻后悔了,为什么要急着回去呢?

所谓故乡,或许就是这样的存在吧。 3yue6C6JzOVeihaj8fHUIFwUn1UyHqFRUcjGy8G2Vi2+hicKUfXqBxrckIG3hK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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