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总会听完,宴席终归是要散的,雪却一直还在下。雪压着初春的玉兰和桃花,回忆那些偶遇的时机,像一次次不合时宜的气象。但有什么问题呢?
所有难捱的冬天总是会结束的。
人生再不济也要有份工作。失业并不能成为人生的一座里程碑,失业半年以上,基本上就沦为废人了。
2013年10月30日
我以为自己要失业了。
在我二十五岁这个关卡,失业并不能成为人生的一座里程碑。
那是冬天的下班点,办公室里人影恍惚,每个人都埋头在电脑下摸鱼。隔壁的设计妹子在看丝芙兰的打折信息;前方的文案狗在偷看韩剧;后面的数据员在吃趣多多……
噩梦有时候是一瞬间弹出来的,腾讯新闻的弹窗突然一动。偌大醒目的标题是——“整形变毁容,女子丰胸变四乳”,副标题上赫然挂着我们公司的名字。
整个办公室迟滞了几秒,有人大喊一声:“出事了!”各级主管、公关人员、广告人员的电话在一瞬间如同炸开锅一样响了起来。已经有机警的人赶快去搜集消息了。
就在今天早上,这条负面新闻才刚刚上了我市最大的都市报纸的头条,但纸媒的影响力日趋下滑,除了领导哼哼了几声外,没有太多人理会。
结果在这一个小时之内,这条负面新闻被微信,以及网站新闻同一时间挂了出来,显然是已经计划好的,有针对性地想要扑杀过来。
今天距离我进公司已经刚好三年了,这几年整形市场突飞猛进,我们公司一路扩张到拥有二十一家医院的医美集团。但从我入职至今,还从来没传出过这么大的负面新闻,一时之间,人人自危。
就在这个时候,微信工作群里突然又慌乱异常,照片“唰唰”地冒出来,新闻的主角——那个整形失败的患者,领着一队人马杀到了医院的大门口。
她的照片一出现,每位同事都露出了然的表情。说句真心话,这个患者已经是我们的老熟人了。自从手术失败后,她就奔走在闹事和赔偿的一线。她曾斩钉截铁地表示,要凭自己的力量让我们整个集团的名誉扫地。而我们一直……只是当笑话听听。此时此刻,第一次感受到平凡人也有锋利的时候。
董事办的领导下来了命令,集团里无论男女员工,都必须在最快的时间里冲到医院那边维持秩序。说好听点是维持秩序,说得不好听其实就是去当人墙。而另一方面,手机的微信群里,董事办的行政们正在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医生们从后门撤退。
“我们真的要去当肉盾吗?”
“现在辞职来得及吗?”
“别废话了……”
我和同事小叶子边吐槽,边慢悠悠地从办公楼往医院走去。一路上,小叶子双手合十一直轻声叨叨:希望过去的时候,人已经散掉了。
等我们终于走到医院大门口时,却发现现场形势的严峻远远超出了想象。那一队人是抄着器械过来的,人人手里有刀有棍,杀气腾腾的。
去应援的女同事都退缩到了一边,男同事和紧急调派过来的保安围在门口。S城的民风一向彪悍,对方把刀都扛在肩膀上,阵势格外吓人,看得人心惊肉跳。
一些员工从二楼的阳台上伸出头来看,我抬头望了一眼,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站在窗口,显得格外扎眼。那位是蒋玄医生,他饶有兴致地看着这混乱的场面,还咧着嘴在笑。
蒋玄是外科新来的医生,是本市有名的医学院毕业的。S市地处东部沿海,一场大江横贯东西,形成江海交汇的地形。本城的医学院在全国都是数一数二的。不过能来我司当整形医生的人大多都有名校背景,也就算不上什么值得炫耀的资本了。
我们董事长姓郑,西北人。全名叫郑宇宙!特别让人瞩目的名字。我们私底下一直叫他老郑,他也是那所学校的优秀毕业生,年轻的时候是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王牌医生,九十年代就能操控非常复杂且暴力的丰胸手术。我们给老郑建百度百科的词条时,为了和其他整形医院拉开区别,总是要把他学术的部分加大加粗,恨不得写上一整版。
老郑特别爱返聘母校系统里的退休老职工,据说他们手艺极好,医品过硬,谁用谁知道。不过蒋玄一直是个让人猜不透的八卦。他是八年制本硕博毕业,刚来那会儿,院里几位医生休息的时候就凑在一块讲他的事迹,大家初听他的背景皆是一愣。
有人“啧”了一声,表情严肃。
“八年制本硕博,那可是实验班,跟不上就会被刷下去。在我校同学心中的分量很高的,学霸集中营,可怕!”
“不,我校本身就是个学霸集中营,那种实验班只能叫学霸蛊,让他们竞争,自相残杀,最后留下来毕业的,都是些‘蛊王’。”
“蒋玄是‘蛊王’?”
“我印象中好像不是他,是个挺漂亮的小姑娘。”
“别这么抹黑母校,我比较好奇这种学生干吗来我们整形医院。要知道,我们这些割双眼皮的,在他们眼里毫无技术含量。”
“不要这样黑自己,坚强一点!”
有人拍了拍彼此的肩膀,老医生们摇摇头,各自叹了口气,散了。
眼见着医闹冲上楼了,到处都在找医生。蒋玄鸡贼地脱掉白大褂,穿着一件灰衬衣,继续混在人群中看热闹。他一向孤僻,从不往人群里钻,这会儿竟一反常态,像大妈们一样,津津有味地躲在人群里看热闹。
我朝人民一向爱凑热闹,平时晚上在医院门口跳广场舞的阿姨们此刻统统站在旁边,远远地围观。有人甚至还在地上铺了报纸,坐下边看边点评:“看看,又闹事了。”
一开始,同事们真的手拉着手堵在门口,一副“忠心我司,誓与存亡”的架势。然而对方阵营黑压压的一片,纷纷亮出刀具的时候,各位同事的忠心就涣散了。
首先是小叶子,两手一松,抱着头躲到最安全的位置。然后是我,直接低头蹲在地上。有榜样的力量在前,各位同事见状纷纷松开了手,散到一边看热闹。
公司,我们有愧于你!
门口的防线马上就被医闹突破了,对方手里拿着锋利的刀,保安们实在不愿意以自己的血肉之躯当肉盾。
就在对方冲过来时,保安和同事们一齐散开,作鸟兽逃窜,现场混乱嘈杂的场面好不壮观。
医闹一路冲进大厅里,我们的接待台是个靠墙的长方型的台面,平时六七个女孩在台内接待客户,护士和咨询师也喜欢往那儿凑。
现在,他们往咨询台前一站,把六个妹子围困在了台内。对方大概嫌阵仗不够大,把刀往台面上一扔:“叫你们院长出来!”
我的同事小叶子拽着我的胳膊远远地躲在通道口,一副随时准备开溜的架势:“傻了吧,大佬们早就不知道躲哪儿去了。”
可有时候,有些巧合就是那么的出人意料。
医院运营线的负责人跑了,但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董事长那天却突然从外地出差回来了。董事长把自己的保时捷停进地下车库,直接从车库乘坐电梯进了一楼大厅。
当时院内大厅里的客人早就被疏散了,只剩下那群医闹胁迫着六个已经被吓昏头的客服和护士妹子僵持在那里。电梯忽然“叮”了一声,接着缓缓地打开,体型彪悍的董事长老郑,梳着一个油亮的大背头,戴着一大串耀眼的蜜蜡,愣愣地看着大家。在场的人不分敌我俱是一愣,客服妹子中突然有人大喊一声:“董事长,救命啊!”
我和小叶子离电梯很近,我那时分明看到老郑的手迅速按向楼层键,他想溜。但说时迟,那时快,医闹领头的小胡子当机立断地拿长棍子一杠,卡住电梯门,把董事长老郑给拉了出去。
老郑被医闹揪到咨询台前,立即抱头蹲在角落里,一句话也不说。
他年轻的时候在公立医院当差,没少遇上医闹纠纷的场面。后来独立出来开整形医院,医闹还是每个月都要来一次。他亲自编写的安全训责上写着——碰到医闹马上逃,如果逃不掉,立即投降,把贵重物品全部送给对方。此时此刻,这条安全训责竟然被自己用上了。
小胡子搂到一条大鱼后,激动溢于言表,他伸手拍了拍董事长的额头。
“居然敢拍老郑的大脑门,那可是我在这里上班的终极梦想啊!居然被抢先了,太过分了!”在一边看热闹看得正起劲的小叶子突然之间就炸了,跟接触不良的灯泡一样。我愣愣地看着小叶子,不是很能理解她这会的暴走。
脑子一热的小叶子扑向前方阵地,大喝一声:“不许动我们董事长,要多少钱,我们都给!”
“你是谁?”
“我是集团的财务总监!”
我瞠目结舌地望着小叶子,她跟我一样都是营销策划中心的,我们这边的财务,那可是座山雕,每次去报个票,不提着一个果篮上供,连一单小小的士费都能卡你几个月。但是集团财物总监的手里,每个月都要过几千万的流水。
小胡子一听她的职位,忽然间眼睛都亮了:“我们是有诚意谈的,早点好好说话,也不至于闹得鸡飞狗跳,你说是不是!大家都知道你们公司有钱,你们最不缺的就是钱,每个月的广告费跟下饺子一样地投。你说是吧!”
小胡子冲着我们这边努了一下嘴,那种油滑老练的样子,一看就社会混荡的老司机。不拿到钱,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我们去董事长的办公室细谈吧,这里人多嘴杂,我们可不想再上头条了,不就是钱的问题,好解决的。”小叶子连说带哄,态度端得谦卑。我们集团的负面新闻多,每一次有记者过来,都是小叶子亲自出马张罗,她的作战经验丰富得很,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小胡子四下望了一圈,点了点头。
小叶子一转身,冲我用力眨了眨眼,我连忙溜到地下室去看那间办公室的实时监控。她的手机藏在内衣里,跟我的手机保持着实时通话,我能听到屋子里的一切动静。
董事长的办公室在二楼,宽敞、明亮,里面放了冰箱、电视、书柜。这间办公室就是个摆设,他平时并不在这边办公,只是偶尔有需要接待的宾客时,他就假模假样地坐在那张巨大的檀木茶台边泡茶、看书。为了防盗,保安部壮着胆子在里面装了个探头,董事长也并没反驳什么,谁料到今日派上了用场。
小叶子拉开门对小胡子说:“就你一个人进来,我们董事长直接开保险柜,数现金给你。”
“我傻呀,你们两个人,我只有一个人,你们要是联合起来对付我怎么办。”
“你有刀,你怕什么?钱不要了吗?”
小胡子想了想,同意了,跟着我们进了办公室里。小叶子当机立断就把门一关反锁起来,像拎只鸡一样地抓着董事长往角落里一塞,她在董事长耳朵边叮咛了一句什么话。然后董事长缩办公桌底下去了。
小胡子举着刀大喝一声:“你他妈干嘛!”
小叶子回过头,一只手迅雷不及掩耳地捏住人家虎口,刀“哐裆”掉了,然后她两手抱着对方的脖子,脚上一绊,把对方整个摔在地上。
保安室的监控前,一群吃瓜的群众的纷纷都鼓起掌,叫起了好。我这才反应过来,丫天天跟我吹嘘,她以前是省里摔跤运动员,我一直当她喝多了说大话,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董事长见状,从柜子里摸出一根皮带,捆住小胡子的手。不过小胡子的脚却踢踏不停。小叶子扁了扁嘴巴说:“少了,裤子上那一根也解下来。”
董事长一晒,“这可是爱马仕的。”
“别逼逼了行么,快点把皮带摘下来!”
董事长只好悻悻地解下了腰上的那一条,捆住小胡子的腿。他们绑好以后,才发现,外面已经闹翻了,不停有人在敲门,撞门。两个人龟缩在办公室里,死活不出去。当年医院装修的时候,几个老总的办公室都是防震、防暴的标准装修的,安全得很。于是监控里看里面,出现了极为诡异的一幕。董事长穿着松松垮垮的裤子,和小叶子坐在地上在泡功夫茶,喝的还是他珍藏的特级金骏眉。这待遇,真的很好啊!
外面传来一声大喊:“警察要来了!闲杂人等赶紧退出来。”我用保安部的对讲机,让行政把外面的警察带过来,大概讲清了情况后,监控室被警察接管了,我就随着人群退了出去。
医闹里各色人物都有,本来没了领头羊,已经人心涣散,想要走了。外面的高音喇叭架了起来,对着里面不断地喊话——要求放下刀具,撤离医院。
我在门口碰到策划部的张可达。我们退到医院外面,这才发现,医院门口已经里三层、外三层的挤满了人,都是在看热闹的人群。
“感觉今天以后,我们医院就要倒闭了,闹了这么大一个负面,整个省都知道了吧!”张可达叹气道。
“怕什么哦,我们哪一年不闹负面新闻,哪一年没有医闹的,还不是过一阵子大家就都忘记了。”我嘻嘻一笑。
“说得也是,金鱼的记忆只有七秒。”张可达咧嘴笑了。
我和张可达在人群中嘀咕,一连串的警笛声,好几辆警车停在门口,又下来一拨人,拿着警棍和盾牌冲了进去。
外面看不清里面的情况,只听见一阵鬼哭狼嚎,一群人从门口逃了出来,另外几个是被扭着胳膊送出来的。张可达的女朋友是护士陈佳佳,她就在那六个被胁迫的姑娘里,被护送出来的时候,张可达像猴子一样窜上前,抓住陈佳佳的胳膊。对方极为紧张的神经还没来得及松懈下来,“嗷”的一声大叫。手里埋伏着的一支防狼喷雾,对准张可达就是一顿乱喷。
“我靠,辣椒水。这辈子可总算见识到了,真是滋味无穷啊。防狼喷雾果然名不虚传。”张可达蹲在一旁,眼泪狂流不止,像股票跌停了一样悲痛。
妹子们总算是被救出来了,从医院门口出来时,围观的人群突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大家激动万分,那场面就像看了一场零点首映式一样。
警察把人群驱散了,董事长和小叶子一起走出医院的大门时,董事长牢牢地握住小叶子的手,激动地说:“这位小同事!你做得很好!你很勇敢啊!有前途。”
老郑然后一转身,就抛下救命恩人,缩进自己的商务别克里。他惊魂未定地躺在后排,显然是被吓得不轻。
集团的几个小头目站在街边,一直目送着老郑的别克车离开,其中目光最为关切的,是我们的老熟人严露。
公司的行政让大家提前下班了。我们平时一周要上六天班,法定节假日从来是被克扣的,每天的业绩表都写在小黑板上,达不到要求就要群体开会、加班。有一阵子,我每天都是晚上十点下班。此刻突然闲了下来,竟不知究竟要去干点什么。
安然无恙的小叶子叫了几个相好的同事:“我们去K歌吧。”
“没什么心情,刚从这么惨烈的场合里逃出来,我现在心脏还在狂跳,我要安静一下。”
“那你回家睡觉吧。”小叶子瞥了我一眼。
“我还是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