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之初即位也,尝与群臣语及教化,帝曰:“今承大乱之后,恐斯民未易化也。”魏征对曰:“不然。久安之民骄佚,骄佚则难教;经乱之民愁苦,愁苦则易化。譬犹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也。”帝深然之。
封德彝非之曰:“三代以还,人渐浇讹,故秦任法律,汉杂霸道,盖欲化而不能,岂能之而不欲?邪!魏征书生,未识时务,若信其虚论,必败国家。”
征曰:“五帝、三王不易民而化,昔黄帝征蚩尤,高阳征九黎,汤放桀,武王伐纣,皆能身致太平,岂非承大乱之后邪?若谓古人淳朴,渐致浇讹,则至于今,当悉化为鬼魅矣,人主安得而治之!”帝卒从征言。
元年,关中饥,米斗直绢一匹。二年,天下蝗。三年,大水。帝勤而抚之,民虽东西就食,未尝嗟怨。
是岁,天下大稔,流散者咸归乡里,米斗不过三四钱,终岁断死刑才二十九人。东至于海,南及五岭,皆外户不闭,行旅不赍粮,取给于道焉。
帝谓长孙无忌曰:“贞观之初,上书者皆云:人主当独运威权,不可委之臣下。又云:宜震耀威武,征讨四夷。唯魏征劝朕偃武修文,中国安,四夷自服。朕用其言。”今颉利成擒,其酋长并带刀宿卫,皆袭衣冠,征之力也。但恨不使封德彝见之耳。征再拜谢曰:“突厥破灭,海内康宁,皆陛下威德,臣何力焉?”帝曰:“朕能任公,公能称朕所任,则其功岂独在朕乎?”
臣祖禹曰:太宗可谓能审取舍矣。魏征,仁义之言也,欲顺天下之理而治之;封德彝,刑罚之言也,欲咈天下之性而治之。夫民莫不恶危而欲安,恶劳而欲息,以仁义治之则顺,以刑罚治之则咈矣。
故治天下在顺之而已,咈之而能治者,未之闻也。太宗从魏征而不从德彝,行之四年,遂致太平。仁义之效,如此其速也。故治道在人主所力行耳。孰不可为太宗乎?及其成功,复归美于下,此近世帝王之所不及也。
五年初,帝令群臣议封建,魏征、李百药以为封建不便。颜师古以为不若分王宗子,勿令过大,间以州县,杂错而居。
十一月,诏:“皇家宗室及勋贤之臣,宜令作镇藩部,贻厥子孙,非有大故,无或黜免。所司明为条例,定等级以闻。”
至十一年六月,诏荆王元景等二十一王、长孙无忌等十四人刺史,皆令世袭。无忌等皆不愿之国,上表固让。其明年,诏停袭封刺史。
臣祖禹曰:柳宗元有言曰:“封建非圣人意也,势也。”盖自上古以来有之,圣人不得而废也。
故制其爵位之等,为之礼,命之数,合之以朝觐会同,离之以师长牧伯,而后可治也。
周室既衰,并为十二,列为六七,而封建之礼已亡。秦以诈力一天下,刬灭方国,以为郡县。三代之制不可再复矣。后世唯知周之长久,而不知所以长久者,由其德不独以封建也。必欲法上古而封之,弱则不足以藩屏,强则必至于僭乱,此后世封国之弊。
且尧、舜有天下,犹不能私其子,况诸侯之后嗣,或贤或不肖,而必使之继世,是以一人而害一国也。然则如之何?记曰:礼,时为大,顺次之。三代封国,后世郡县,时也;因时制宜,以便其民,顺也。
古之法不可用于今,犹今之法不可用于古也。后世如有王者亲亲而尊贤,务德而爱民,慎择守令以治郡县,亦足以致太平而兴礼乐矣,何必如古封建乃为盛哉?
康国求内附,帝曰:“前代帝王好招来绝域,以求服远之名,无益于用而糜弊百姓。今康国内附,倘有急难,于义不得不救,师行万里,岂不疲劳?劳百姓以取虚名,朕不为也。”遂不受。魏征曰:“内外治安,臣不以为喜,唯喜陛下居安思危耳。”
臣祖禹曰:太宗知招来绝域之弊而不为,然以兵克者则郡县置之,其疲劳百姓也亦多矣,岂先行其言而后从之者欤?然其不受康国,则足以为后世法,使其行事每如此,其盛德可少贬哉?
六年。初,群臣表请封禅,帝曰:“卿辈皆以封禅为帝王盛事,朕意不然。”若天下乂安,家给人足,虽不封禅,庸何伤乎?昔秦始皇封禅,汉文帝不封禅,后世岂以文帝不及始皇耶?且事天扫地而祭,何必登泰山之巅,封数尺之土,然后可以展其诚敬乎?群臣请不已,帝亦欲从之,魏征独以为不可,乃止。
臣祖禹曰:古者天子巡狩至于方岳,必告祭柴望,所以尊天而怀柔百神也。后世学礼者失其传,而诸儒之謟谀者为说以希世主,谓之封禅,实自秦始,古无有也。
且三代不封禅而王,秦封禅而亡,人君不法三代而法秦,以为太平盛事,亦已谬矣。
太宗方明,朝多贤臣,而佞者犹倡其议。独魏征以为时未可,而亦不以其事为非也。其后颜师古议其礼,房乔裁定之,征亦预焉。贞观之末,屡欲东封,以事而止。高宗、明皇遂踵行之。终唐之世,唯柳宗元以封禅为非,以韩愈之贤,犹劝宪宗,则其余无足怪也。
呜呼!礼之失也久矣,世俗之惑,可胜救哉!
帝谓魏征曰:“为官择人,不可造次。用一君子,则君子皆至;用一小人,则小人竞进矣。”
对曰:“然。天下未定,则专取其才,不考其行;丧乱既平,则非才行兼备,不可用也。”
臣祖禹曰:太宗以治乱在庶官,欲进君子退小人,此王者之言也。而魏征之所谓才者,小人之才也。
高阳氏有子八人,天下以为才,其所以为才者,曰齐、圣、广、渊、明、允、笃、诚。高辛氏有子八人,天下以为才,其所以为才者,曰忠、肃、恭、懿、宣、慈、惠、和。周公制礼作乐,孔子以为才。
然则古之所谓才者,兼德行而言也。后世之所谓才者,辩给以御人,诡诈以用兵,僻邪险诐,趋利就事,是以天下多乱,职斯人之用于世也。
在易师之上六曰:“开国承家,小人勿用,必乱邦也。”既济曰:“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小人勿用。”王者创业垂统,敷求哲人以遗后嗣,故能长世也。岂其以天下未定,而可专用小人之才欤?
夫有才无行之小人,无时而可用,退之犹惧其或进也,岂可先用而后废,乃取才行兼备之人乎?征之学駮而不纯,故所以辅道其君者,卒不至于三王之治也。
九年十一月,以光禄大夫萧瑀为特进,复令参预政事。帝曰:“武德六年以后,高祖有废立之心而未定,我不为兄弟所容,实有功高不赏之惧。斯人也,不可以利诱,不可以死胁,真社稷臣也。”因赐瑀诗曰:“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
臣祖禹曰:太宗以萧瑀无贰心于己而嘉之,可谓能知臣矣。且太子在而私于藩王者,明主之所甚恶也。或诱以利,或胁以死,而从之者不亦多乎?
惟瑀介然自立,有陨无贰,太宗所以知其临大节而不可夺也。人君以此取于人,岂不得忠正之士也?
十年八月,帝谓群臣曰:“朕开直言之路,以利国也。而比来上封事者,多讦人细事。自今复有为是者,以谗人罪之。”
臣祖禹曰:太宗欲开直言而恶告讦。不惟垐谗,而又罪之。可谓至明且远矣。此为君为长之道也。
文德皇后崩,十一月,葬昭陵。帝念后不已,于苑中作层观以望昭陵。尝引魏征同登,使视之。征熟视曰:臣昏眊不能见。”帝指视之。征曰:“臣以为陛下望献陵,若昭陵,则臣固见之矣。”帝泣为毁观。
臣祖禹曰:魏征可谓能以义正君矣。造次不忘纳之于善,恐其薄于孝而厚于爱也。孟子曰:“唯大人为能格君心之非。”若魏征,近之矣。
十一年二月,帝自为终制。初,文德皇后疾笃,言于帝曰:“妾生无益于人,不可以死害人。愿勿以丘垄劳费天下,因山为坟,器用瓦木而已。”
及葬,帝复为文刻之石,称“皇后节俭,遗言薄葬,以为盗贼之心,止求珍货,既无珍货,复何所求?朕之本志,亦复如是。王者以天下为家,何必物在陵中乃为己有?今因九嵏山为陵,凿石之工才百余人,数十日而毕。不藏金玉、人马、器皿皆用土木,形具而已。庶几奸盗息心,存没无累,当使百世子孙奉以为法。”至是,帝以汉世豫作山陵,免子孙苍猝劳费,又志在俭葬,恐子孙从俗奢靡,于是自为终制,因山为陵,容棺而已。
臣祖禹曰:厚葬之祸,古今之所明知也。夫藏金玉于山陵,是为盗积而标示其处也,岂不殆哉!
是以自汉以来,无不发之陵。后之人主知其有害无益,而姑为之贾祸,迹相接而莫之或戒也。
太宗虽为终制以戒子孙,而昭陵之葬,亦不为俭。及唐之末,不免暴露之患,岂非高宗之过乎?
帝幸洛阳,至显仁宫,官吏以阙储偫,有被谴者。魏征谏曰:“陛下以储偫谴官吏,臣恐承风相扇,异日民不聊生,殆非行幸之本意也。昔炀帝讽郡县献食,视其丰俭以为赏罚,故海内叛之。此陛下所亲见,奈何欲效之乎?”帝惊曰:“非公不闻此言。”
因谓长孙无忌曰:“朕昔过此,买饭而食,僦舍而宿。今供顿如此,岂得犹嫌不足乎?”
臣祖禹曰:富而不忘贫,则能保其富矣。贵而不忘贱,则能保其贵矣。夫以万乘之贵,四海之富,而犹以为不足,何哉?忘其始之贱贫,而欲大无穷也。是以高宗旧劳于外,爰暨小人。及其即位,卒为贤君。
文王卑服,即康功田功。周公作书以戒成王,恐其不知稼穑之艰难而骄逸也。汉文有言曰:“朕能任衣冠,念不至此,是以恭俭爱民,唯恐烦之。”呜呼!其可谓有德者矣。若太宗闻谏而能自省,不亦贤乎!
三月,帝宴洛阳宫西苑,泛积翠池,顾谓侍臣曰:“炀帝作此宫苑,结怨于民,今日悉为我有,正由宇文述、虞世基、裴蕴之徒,内为謟谀,外蔽聪明故也。可不戒哉!”
臣祖禹曰:太宗可谓不忘戒矣。睹隋之宫苑,而以謟谀掩蔽戒群臣。夫知彼之所以亡,则图我之所以存,而不敢怠也。此三王之所由兴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