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丽既败,举国大骇,后黄城、银城皆自拔遁去,数百里无复人烟。帝驿书报太子与高士廉等书曰:“朕为将如此,何如?”
臣祖禹曰:太宗之伐高丽,非独恃其四海之富,兵力之强,本其少时奋于布衣,志气英果,百战百胜,以取天下。治安既久,不能深居高拱,犹思所以逞志,扼腕踊跃,喜于用兵如冯妇搏虎。不能自止。”非有理义以养其志,中和以养其气。”始于勇敢,终于勇敢而已矣。
记曰:所贵于勇敢强有力者,贵其敢行礼义也。天下无事,则用之于礼义;天下有事,则用之于战胜。用之于战胜则无敌,用之于礼义,则顺治。
太宗于天下,无事不知用之于礼义,而惟以战胜为美也。是故以天子之尊,而较胜于远夷,一战而克,自以为功,矜其智能,夸示臣下,其器不亦小哉!
凡征高丽、拔、玄莵等十城,徙辽、盖、岩三州户口入中国者七万人。新城、建安、驻跸三大战,斩首四万余级,战士死者几三千人,战马死者什七八。
帝以不能成功,深悔之,叹曰:“魏征若在,不使我有是行也。”命驰驿祀征以少牢,复立所制碑,召其妻子诣行在,劳赐之。
臣祖禹曰:太宗北擒颉利,西灭高昌,兵威无所不加,四夷震慑。而玩武不已,亲击高丽,以天下之众,困于小夷,无功而还,意折气沮,亲见炀帝以勤远亡国,而袭其所为。
臣以为太宗之征高丽,无异于炀帝,但不至于乱亡耳。惟不能慎终如始,日新其德,而欲功过五帝,地广三王,是以失之。然见危而思直臣,知过而能自悔,此所以为贤也。
二十年六月,诏江夏王道宗等击薛延陀,又遣李世
图其诸部。帝手诏自诣灵州招抚铁勒。
八月,道宗击延陀,破之,铁勒诸部皆请入朝。车驾至浮阳,回纥各遣使入贡。帝大喜,诏以“戎狄与天地俱生,上皇并列,流殃搆祸,乃自运初。朕聊命偏师,遂擒颉利,始弘庙略,已灭延陀。铁勒百万余户,散处北漠,远遣使人,委身内属,请同编列,并为州郡。混元以降,殊未前闻,宜备礼告庙,仍颁示溥天。”
九月,帝至灵州,敕勒诸部俟斤遣使相继诣灵州者数千人。帝为诗序其事曰:“雪耻酬百王,除凶报千古。”
明年,诏以回纥等诸部为府及州,各以其酋长为都督及刺史。诸酋长请于回纥以南、突厥以北开一道,谓之“参天可汗”,道,置六十六驿,各有马及酒肉以供过使,岁贡貂皮以充租赋。帝许之。于是北荒悉平。
然吐迷度已私自称可汗,官号皆如突厥故事。
臣祖禹曰:昔武王克商,通道于九夷八蛮,西旅献獒,太保作训曰:“不矜细行,终累大德。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因事而戒,恐其骄也。
太宗不得志于东夷,欲收功于北荒,因延陀破亡,以兵临之,如疾风振槁左衽之民,解辫内附,自以为开辟以来未之有也。昔之有天下者,莫不以冠带四夷为盛德大业,何哉?故尝试论之曰:中国之有夷狄,如昼之有夜,阳之有阴,君子之有小人也。中国失政,则四夷交侵,先王所以御之者,亦可得而略闻矣。
舜曰:“而难任人,蛮夷率服。”又曰:“无怠无荒,四夷来王。”然则欲其率服,莫若难任人;欲其来王,莫若无怠荒。柔远能迩,治内安外,而殊俗之民向风慕义,不以利诱,不以威胁,而自至矣。欲附者则抚之,不欲者不强致也,故不劳民,不费财。
至于后世之君,或以雠疾而欲殄灭之,或爱悦而欲招来之,是二者皆非也。何则?彼虽夷狄,亦犹中国之民也。趋利避害,欲生恶死,岂有异于人乎?王者于天地之间,无不养也,鸟兽草木犹当爱之,况人类而欲残之乎?残之固不可,况不能胜而自残其民乎?
仁人之所不为也。为之者,秦始皇是也。山川之所限,风气之所移,言语不通,嗜欲不同,得其地不可居,得其民不可使也。列为州县,是崇虚名而受实弊也。
且得之既以为功,则失之必以为耻。
其失不在于已,则在于子孙。故有征讨之劳,餽饷之烦,民不堪命,而继之以亡。隋炀是也。
且中国地非不广也,民非不众也,曷若无得无失,修其礼乐政刑,以惠养吾民,使农有余粟,女有余布,兵革不试,以致太平,不亦帝王之盛美乎?
故有求于外,如彼其难也;无求于外,如此其易也。然而人君常舍所易而行所难,何哉?
忽近而喜远,厌故而谋新,不入于秦,则入于隋,虽不至于亡,而常与之同事,其累德岂细哉?太宗矜其功能,好大无穷,华夷中外,欲其为一,非所以遗后嗣、安中国之道。此当以为戒,而不可慕也。
二十一年二月,帝将复伐高丽。
朝议以为“高丽依山为城,攻之不可猝拔。前大驾亲征,国人不得耕种,所克之城,悉收其谷,继以旱灾,民大半乏食。今若数遣偏师,更迭扰其疆埸,使彼疲于奔命,释耒入堡,数年之间,千里萧条,则人心自离,鸭绿之北,可不战而取矣。”帝从之。
三月,以牛进达、李世
为大总管,伐高丽。
臣祖禹曰:太宗以盖苏文弑其君,故举问罪之师,当诛其贼臣,吊其国人,置君而后去之,则德刑举矣。
而唐师入境,贪其土地,虏其民人,使其父兄子弟流为饿殍。且弑君者,盖苏文也,彼高丽之民何罪,岂王者之师乎?伐而不克,益发忿兵,乃更欲挠其疆埸,害其耕稼,则是利于为寇,非御寇也。
八月,立皇子明为曹王。明母杨氏,巢刺王之妃也,有宠于帝。文德皇后之崩也,欲立以为后。
魏征谏曰:“陛下方比德唐虞,奈何以辰嬴自累?”乃止。寻以明继元吉后。
臣祖禹曰:太宗手杀兄弟,曾不愧耻,而复纳元吉之妃,恶莫大焉。苟非用魏征之言,过而遂之,立以为后,何以视天下之人乎?以明继元吉后,是章其母之为弟妇也,其渎人伦亦甚哉!
二十二年六月,帝以高丽困弊,议明年发三十万众,一举灭之。或以为:“大军东征,须备经岁之粮,非畜乘之所能载,宜具舟舰为水运。隋末剑南独无寇盗,属者辽东之役,剑南复不预及,其百姓富庶,宜使之造舟舰。”帝从之。七月,遣右领左右府长史强伟于剑南伐木造舟舰,大者或长百尺,其广半之。
别遣使行水道,自巫峡抵江、扬,趋莱州。伟等发民造船,役及山獠。雅、邛、眉三州獠反。
九月,遣张士贵、梁建方发陇右、峡中兵二万余人以击之。蜀人苦造船之役,或乞输直顾潭人造船,帝许之。
州县督迫严急,民至卖田宅,鬻子女,不能供,谷价踊贵,剑外骚然。帝闻之,遣长孙知人驰驿往视之。知人奏称:“蜀人脆弱,不耐劳剧,大船一艘,庸绢二千二百三十六匹。山谷已伐之木,挽曳未毕,复征庸绢。二事并集,民不能堪,宜加存养。”帝乃敕潭州船庸皆从官给。
臣祖禹曰:昔舜命禹征有苗,三旬,苗民逆命,乃班师振旅。夫以舜、禹征伐犹无功,故用兵非美事也。老子曰:“佳兵者,不祥之器。”“不得已而用之。”
太宗之伐高丽,其得已而不已者乎?圣人有不能服,则反求诸己,故舜舞干羽而格有苗,未闻以苗民逆命为忿也。太宗不能反己,而耻其无功,欲倾天下之力,逞志于远夷,何其迷而不复也!夫天下如人之一身,四方犹四支也,师役,四支之病也。以高丽之役不及于蜀,而必欲疲,是一支病而使别支皆被其痛,此岂爱身之道乎?
二十三年四月,帝谓太子曰:“李世
才智有余,然汝与之无恩,恐不能怀服。我今黜之,若其即行,俟我死,汝于后用为仆射,亲任之;若徘徊顾望,当杀之耳。”五月,以同中书门下三品李世
为叠州都督。世
受诏,不至家而去。
臣祖禹曰:太宗以李世
为何如人哉?以为愚也,则不可以托孤幼而寄天下矣。以为贤也,当任而勿疑,何乃忧后嗣之不能怀服,先黜之而后用之邪?
是以犬马畜之也。夫欲夺其心而折之以威,欲得其力而怀之以恩,此汉祖所以驭黥、彭之徒,狙诈之术也。五伯之所不为也,岂尧、舜亲贤之道乎?
苟以是心而待其臣,则利禄之士可得而使也,贤者不可得而致也。若夫禄之以天下而不顾,繋马千驷而不视者,太宗岂得而用之哉?
太宗在位二十四年,崩,年五十三。
臣祖禹曰:太宗以武拨乱,以仁胜残。其材略优于汉高,而规模不及也。恭俭不若孝文,而功烈过之矣。迹其性本强悍,勇不顾亲,而能畏义而好贤,屈己以从谏,刻厉矫揉,力于为善,此所以致贞观之治也。”
夫贤君不世出,自周武、成、康历八百余年而后有汉,汉历八百余年而后有太宗,其所成就如此,岂不难得哉!人主之所行,其善恶是非在后世,当其时不可得而辨也。故凡太宗之行事,其善与不善,臣皆举其大略矣。
老子曰:“善人者,不善人之师;不善人者,善人之资。”“人君择其善者而从之。”足以得师;其不善者戒之,足以为资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