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马周上疏,其略曰:“贞观之初,天下饥歉,斗米直匹绢,而百姓不怨者,知陛下忧念不忘故也。”
今比年丰穰,匹绢得粟十余斛,而百姓怨咨者,知陛下不复念之,多营不急之务故也。自古以来,国之兴亡,不以蓄积多少,在于百姓苦乐。且以近事验之:隋贮洛口仓,而李密因之,东都积布帛,而世充资之。西京府库亦为国家之有,至今未尽。夫蓄积固不可无,要当人有余力,然后收之,不可强敛以资寇敌。
夫俭以息人,陛下已于贞观之初亲所履行,在于今日为之,固不难也。陛下必欲为长久之谋,不必远求上古,但如贞观之初,则天下幸甚。
臣祖禹曰:纣积巨桥之粟,武王发之。人主不务德而务聚敛者,民散而国亡。太宗在位寖久,将外事四夷,内治宫室,聚财积谷,欲以有为。马周先事而谏,欲如初年之节俭,可谓将顺其美而救其恶矣。
十二年九月,帝问侍臣:“创业守成孰难?”
房玄龄对曰:“草昧之初,与群雄并起角力而后臣之,创业难矣。”魏征曰:“自古帝王,莫不得之于艰难,失之于安逸,守成难矣。”帝曰:“玄龄与吾共取天下,出百死得一生,故知创业之难;征与吾共安天下,常恐骄奢生于富贵,祸乱生于所忽,故知守成之难。然创业之难既已往矣,守成之难方当与诸公慎之。”
臣祖禹曰:自古创业而失之者寡,守成而失之者多。周公曰:“相小人,厥父母勤劳稼穑,厥子乃不知稼穑之艰难。故祸乱未尝不生于安逸也。然非特创业之君守成为难,其后嗣守成尤难也。可不慎哉!”
十三年五月,旱,诏五品以上上封事。魏征上疏,以为“陛下志业比贞观之初,渐不克终”者凡十条。其间一条以为:“比年以来,轻用民力,乃云:百姓无事则骄逸,劳役则易使。自古未有因百姓逸而败、劳而安者也。此恐非兴邦之至言。”帝深加奖叹,云:“已列诸屏障,朝夕瞻仰,并录付史官。”仍赐征黄金十斤,廐马二匹。
臣祖禹曰:有国者不忧百姓之贫,而疑其财之有余,取之不已;不恤百姓之劳,而疑其力之有余,使之不已。
此二者,亡之道也。人主曷不反诸己?己欲富而恶贫,则富者民之所欲也;己欲逸而恶劳,则逸者民之所欲也。与其所欲,去其所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以太宗之明,而养民不及其初,宜魏征以为渐不克终也。
贞观十四年,帝大征天下名儒为儒官,数幸国子监,使之讲论,增学生满三千二百六十员,自屯营飞骑亦给博士,使授以经,有能通经者,听得贡举。于是四方学者云集京师,乃至高丽、百济、新罗、高昌、吐蕃诸酋长,亦遣子弟请入国学,升讲筵者至八千余人。
臣祖禹曰:古之教者,家有塾,党有庠,遂有序,国有学。士修之于家,而后升于乡,升于乡而后升于国,升于国而后达于天子。其教之有素,其养之有渐,故成人有德,小子有造。贤才不可胜用。由此道也。
后世乡里之学废,人君能教者,不过聚天下之士,而乌合于京师,学者众多,炫耀一时而已,非有教育之实也。唐之儒学,惟贞观、开元为盛。其人才之所成就者,亦可睹矣。孟子曰:学所以明人伦也。无学则人伦不明,故有国者以为先。如不复三代之制,臣未知其可也。
八月,侯君集灭高昌。帝欲以高昌为州县,魏征谏曰:“陛下初即位,高昌王文泰夫妇首来朝,其后稍骄倨,故王诛加之。罪止文泰可矣,宜抚其百姓,存其社稷,复立其子,则威德加于遐荒,四夷皆悦服矣。今若利其土地以为州县,州县则常须千人镇守,数年一易,往来死者十有三四,供办衣资,违离亲戚,十年之后,陇右虚耗矣。陛下终不得高昌撮粟尺帛以佐中国,所谓散有用以事无用,臣未见其可。”帝不从。九月,以其地为西州,置安西都护府于交河城,留兵镇之。于是唐地东极于海,西至焉耆,南尽林邑,北抵大漠,皆为州县,东西九千五百里,南北一万九百一十八里。
臣祖禹曰:魏征之言,其利害非不明也,以太宗之智,岂不足以知之?惟其好大而喜远,矜功而循名,不能以义制心,故忠言有所不从。而欲前世帝王皆莫我若也。
十一月,礼官奏请加高祖父母服齐衰五月。嫡子妇服期,嫂、叔、弟妻、夫兄舅皆服小功。从之。
臣祖禹曰:人莫不有本,自高祖以上,推而至于无穷,苟或知之,何可忘其所从来也?既远矣,则服有时而绝,先王之意,不足以为法也。嫂叔无服,古之人岂于其嫂独无恩乎?传曰:其夫属乎父道者,妻皆母道也;其夫属乎子道者,妻皆妇道也。至于嫂不可以为母,则无属乎妻道者也。故推而远之,以明人伦;加之而无义,不若不加之为愈凡丧服,从先王之礼则正矣。
十二月,魏征上疏,以为:“委大臣以大体,责小臣以小事,为治之道也。今委之以职,则重大臣而轻小臣;至于有事,则信小臣而疑大臣。信其所轻,疑其所重,将以致治,其可得乎?”帝纳之。
臣祖禹曰:昔卫献公舍大臣而与小臣谋,故失国出奔。且大臣之所任者大,小臣之所任者小,而以小谋大,以远谋近,此人君偏听之蔽,鲜有不败事者也。
帝谓侍臣曰:“朕虽平定天下,其守之甚难。”
魏征曰:“臣闻战胜易,守胜难。陛下之言及此,宗庙社稷之福也。”
臣祖禹曰:书曰:“后克艰厥后,臣克艰厥臣。”又曰:“无轻民事,惟艰。”孔子曰:“为君难。”夫知所难而后可以有为也。
传曰:君以为易,则其难也将至矣;君以为难,则其易也将至焉。太宗知守之之难,所以能有终也。
言事者多请帝亲览表奏,以防壅蔽。
帝以问魏征,对曰:“斯人不知大体,必使陛下一一亲之,岂唯庙堂,州县之事亦当亲之矣。”
臣祖禹曰:人主之职在于任贤,得贤则万事治,何忧乎壅蔽而防之哉?苟知其非贤而姑用之,既用而复疑之,以一人之聪明而欲周天下之务,则君愈劳而臣愈惰此治功所以不成也。且君臣日与相处,而眄眄然防其欺蔽之不暇,则是左右前后皆不可信也。然则谁与为治乎?
十五年,帝遣职方郎中陈大德使高丽。
八月,自高丽还。大德初入其境,欲知其山川风俗。所至城邑,以绫绮遗其守者,曰:“吾雅好山川,此有胜处,吾欲观之。”守者喜道之。游历无所不至。往往见中国人,自云家在某郡,隋末从军,没于高丽。妻以游女。与高丽错居,殆相半也。因问亲戚存没。
大德绐之曰:“皆无恙。”咸涕泣相告。数日后,隋人望之而哭者,徧于郊野。大德言于帝曰:“其国闻高昌亡,大惧,馆候之勤,加于常数。”
帝曰:“高丽本四郡地耳,吾发卒数万攻辽东,彼必倾国救之,别遣舟师出东莱,自海道趋平壤,水陆合势,取之不难。但山东州县雕瘵未复,不欲劳之耳。”
臣祖禹曰:大德出使绝域,当布宣德泽,以怀远人,使声教所及,无思不服,此其职也。而以赂遗觇其险阻,诡诈诱其民人,以为奇能,借口归报,启人主征伐之志,罪之大者也。且天子之使,四夷之所想望,而为谍于外国,失使之职,岂不辱乎?
帝谓侍臣曰:“朕有二喜一惧。比年丰稔,长安斗粟直三四钱,一喜也;北虏久服,边鄙无虞,二喜也;治安则骄侈易生,骄侈则危亡立至,此一惧也。”
臣祖禹曰:太宗乐而不忘忧,喜而不忘惧,可谓能持盈守成矣。夫惟忧于未然,惧于无形,故卒无忧惧也。
帝尝临朝,谓侍臣曰:“朕为天子,常兼将相之事。”给事中张行成退而上书,以为:“禹不矜伐而天下莫与之争。陛下拨乱反正,群臣诚不足望清光,然不必临朝言之。以万乘之尊,乃与群臣校功争能,臣窃为陛下不取。”帝甚善之。
臣祖禹曰:人主不患有过,患不能改过也。太宗一言之失,而其臣已救正之。惟能亲贤以自辅,听谏以自防,所以为美也。虽过,庸何伤乎!
十六年四月,帝谓谏议大夫褚遂良曰:“卿犹知起居注,所书可得观乎?”对曰:“史官书人君言动,备记善恶,庶几人君不敢为非,未闻自取而观之也。”
帝曰:“朕有不善,卿亦记之耶?”对曰:“臣职当载笔,不敢不记。”黄门侍郎刘洎曰:“借使遂良不记,天下亦皆记之。”帝曰:“诚然。”
臣祖禹曰:人君善行被于天下,炳若日月,众皆睹之,其得失何可私也?欲其可传于后世,莫若自修而已矣。何畏乎史官之记而必自观之邪?刘洎以为天下亦皆记之,斯言足以儆其君心而全其臣职矣。
八月,帝曰:“当今国家何事最急?”褚遂良曰:“今四方无虞,唯太子、诸王有定分,最急。”帝曰:“此言是也。”时太子承乾失德,魏王泰有宠,群臣日有疑议。帝闻而恶之,谓侍臣曰:“方今群臣忠直无逾魏征。我遣傅太子,绝天下之疑。”
九月,以征为太子太师。时征有疾,小愈,当诣朝,表辞。帝手诏谕以“周幽、晋献,废嫡立庶,危国亡家。汉高祖几废太子,赖四皓然后安。我今赖公,即其义也。知公疾病,可卧护之。”征乃受诏。
臣祖禹曰:魏征之于太宗,知无有不言,言无有不尽,君臣之际,人莫得而间也。
当是时,太子、魏王方争,群臣有党,征不知之,是不明也;知而不言,是隐情也。
且君使之为太子师,倚其正直以重太子也。外不闻告其君以嫡庶之别,内不闻训太子以祸败之戒,受君之托而无补救处,父子兄弟疑危之际,依违而已,岂其疾而耄乎?卒之身故而见疑,谗人得以间之,惜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