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渔找了一份兼职——在超市收银。
县城里,晚上来小超市买烟酒的客人最多。路边灰尘大,货架每天都要擦,有人她就收银,没人的时候她就去后面理货,四个小时过得也快。
有人掀开帘子冲进超市:“周渔!你妈的烧饼摊被砸了,你快回去看看吧!”
周渔心一急,差点儿从垫脚的椅子上摔下去,连忙把抹布扔到对方手里:“帮我看着店。”
周渔的家在县城最边缘的地方,她抄近路跑回去也要二十分钟。
周渔拐过路口就听到刘芬在骂人,火车经过轨道的声音持续了十几秒钟,周渔坐在路边喘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才起身慢慢走过去。
做烧饼的烤炉里还有炭,炉壁的温度很高,浇了几盆水才敢碰,刘芬一个人有点儿吃力,周渔帮忙把烤炉抬起来放到原来的地方。
墙角堆着沾了泥土的面粉和烤好的饼,都不能要了,刘芬心疼粮食,又大声骂了几句,邻居家养的鸡都被吓得到处乱飞。
周渔洗抹布擦桌子:“谁砸的?”
刘芬说:“不知道,我回去拿面粉,一转眼的工夫就这样了。”
“现在天气热,正好歇两天,等买了新的锅再开摊吧。”
周渔帮着刘芬把摊位收拾干净。衣服被汗浸湿了,她回家换了一件,连口水都没喝又急匆匆地往外走。
“妈,我回超市,十点回来。”
她是下午五点半接的班,九点半超市关门。
对完账,她去了运动场旁边的一家烧烤店。烧烤店楼上有个台球厅,暑假学生很多,大部分是男生,在这里干什么的都有。
这家店开了十来年,客人多,连外面的座位都坐满了。
周渔穿过大厅上楼。台球厅在三楼,酒味比楼下轻,但烟味重。
晚上在这里玩的都是混混儿,不是黄毛就是红毛,周渔站在门口往里面看,没有找到那个人,但有她认识的另一个男生。
她没有进去,在外面等了一会儿。那个男生出来准备去厕所,她叫住他:“言辞在吗?”
“他刚走,走了也就七八分钟。”
周渔转身下楼,顺着人民路往前走,走到路口的时候拐进一条小巷子,周围是繁密的居民楼。
这条巷子大概有两百米长,只有一家门外亮着路灯,路很窄,空调水一直在往下滴。
光线暗,周渔先看见黑暗里有一点儿忽明忽暗的火光,然后闻到了热风里的烟味,就站在原地,没有继续往里走,等那火光被踩在脚底熄灭后才拎起背包朝对方砸过去。
“别再做那种幼稚的事。”
背包掉在地上,对方靠墙站着,抬腿将脚边的背包踢远,低声重复她的话:“幼稚的事。”
许久后,他从黑暗里走出来。
他离她越近,空气里的烟酒味就越浓。
“那样很幼稚吗?”他看看周渔的眼睛,忽然轻笑出声,“那我杀了她?”
“你敢……”
话刚出口就被掐住脖子,周渔下意识地抓住他的手腕想要反抗,下一秒就被推到墙角,后背撞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但窒息感减轻了痛感。
充斥着恨意的声音贴在周渔的耳边:“你看我敢不敢。”
他恨她。
他是该恨她。
“麻烦让让。”一道声音在几步外响起,很突兀,像是一道突然插进这剑拔弩张的两个人之间的刺目的光。
掐在脖子上的手慢慢减轻力道,周渔闭上眼睛,无力地倒在言辞的肩上大口喘气。
程遇舟也没想到回老家第一天就在家附近遇上躲在没人的地方偷偷摸摸亲热的“小情侣”。他用手机开着手电筒照明,但没往那两个人身上照,所以也没看到两个人的长相,只看见地上有个背包,拉链上挂着一个毛线织的橘子。
他等了一会儿,小情侣还紧紧地抱着,更没有把背包捡起来的意思。他只能提起行李箱从旁边绕过去。
周围一大片居民区很久以前是程家花园,住在这里的人都知道。
程遇舟走出巷子,提着行李箱进了路边的大红门。
“奶奶,我回来了。”
老太太早就做好晚饭等他了,听到声音后高兴地从屋里小跑出去:“仔仔回来了。”
“我自己提。”程遇舟一手拎着行李箱,一手扶着老太太,“火车晚点,在车站多待了几个小时。奶奶做了什么好吃的,这么香?”
“油焖大虾,红烧排骨……你想吃的都有。”钱淑笑着给他擦汗,“外面热吧,先去洗澡,我给你切西瓜。”
“好嘞。”程遇舟把东西随便放下,找了套干净衣服去洗澡。
他是在外地出生的,不经常回来,除非学校放长假,有时候回来过年,有时候回来过暑假。
程家有两个儿子,一直没有分家。
老爷子去年离世后,老太太一直郁郁寡欢,整日坐在院子里看着老爷子的遗物发呆,前几天听说程遇舟要回来过暑假,心情才好了一些。
程遇舟顺便洗了头发,用毛巾擦到头发不滴水后走出浴室。客厅开了空调,很凉快,但是老太太年纪大,吹空调腿脚会不舒服,他找到遥控器把空调关了。
钱淑吃得少,一直在给程遇舟夹菜。
“仔仔,今年能住两个月吧?”
程遇舟没让人开车送他,自己坐火车回来的,中途还要换乘,一天没吃什么东西,确实饿了,又加了半碗饭。
“奶奶,这次我能住一年。”
钱淑以为这孩子青春期叛逆,跟父母闹别扭,声音立马拔高了两度:“你不上学了?”
“上啊,我就是回来准备高考的。”
程遇舟一直在外面上学,突然要回小县城,老太太一听就觉得不对劲:大城市教育资源好,小县城哪能和大城市比?高三又是最关键的一年,换了环境又要多花时间和精力去适应新学校。
“是你爸妈的意思吗?他们忙得连照顾你的时间都没有了?仔仔,他们俩不会又在闹离婚吧?”
程遇舟笑着说:“没有,这是国家规定的,考生要回原籍高考。”
他的户口还在这里。
钱淑不太相信,担心程遇舟是自己跑回来的,便趁他刷牙的时候给他妈打电话确认。
“妈,舟舟没有骗您,这是六月份就定下来的事,这段时间我跟他爸都很忙,忘了提前跟您说。”
钱淑放下心来,但还是忍不住多说了两句:“工作再重要也没有孩子重要,你们俩的心也太大了。”
“他在您身边待着,不可能学坏的,我们很放心。”
“那倒是,我带大的孩子,品格都不差,”钱淑叹了一口气,“反而是你们两个大人让人操心,夫妻有矛盾是常有的事,要互相理解,互相体谅。”
“妈,我们自己解决,您别操心了。”
为人父母,哪能不操心?
钱淑在厨房洗碗,程遇舟靠在门框上陪她聊天,讲他这一路上遇到了哪些有意思的事。
脚步声逐渐远去,巷子里只剩下空调外机嘈杂的声响。
周渔还靠在言辞的肩上。刚才如果没有人从这里经过,言辞可能真的会掐死她。
她那紧紧抓住他的手腕的双手垂下去的同时,他也往后退了半步,导致她的身体失去支撑,顺着墙壁往下滑,跌坐在潮湿的地上。
旁边的窗户里亮起灯,灯光在言辞身后散开,碎发遮住了他的神情。
他应该是在看她。
周渔即使低着头,也能感受到他是在用什么样的眼神看她,直到他走出巷子,她那过于苍白的嘴唇都没能恢复血色。
等那阵头晕眼花的不适感缓解之后她才扶着墙慢慢站起身,弯腰捡起地上的背包,用手拍了拍上面的灰尘,拎着从巷子的另一头走出去。
刘芬每天都要等周渔回家才会去休息,十点的时候就在大门外面等着,而今天周渔到家比之前说好的时间晚了十分钟。
母女二人平时交流很少,大多数时候是沉默的,今晚谁都没有再提起饼摊被砸的事。
刘芬回房间后,周渔进屋洗澡,照镜子时发现脖子上的掐痕很明显,夏天的衣服领口太低,遮不住,她的皮肤不算敏感,但很白,那道掐痕过了两天才消下去。
今天轮到周渔上中班,她做好饭时间正好。
刘芬去买锅了,周渔把每样菜都留了一些,去外面叫老太太吃饭。
院子里有一棵杏树,杏子结得繁密,先成熟的那些刘芬已经卖了,邻居也来摘过,树上剩下的都在长在比较高的地方,熟透了掉在地上,老太太一个一个捡起来装在兜里,嘴里念叨着要把杏子都留给阿渔吃。
“外婆,吃饭了。”
老太太看着周渔问:“你是哪个?”
周渔说:“我是您外孙女。”
这句话她每天都要重复很多遍。
老太太想了想,摇头道:“认不得。”
“认不得就算了,进屋吃饭。”周渔接过那些烂杏子,发现已经不能吃了,就趁老太太不注意全扔进了垃圾桶。
老太太看见桌上的白米粥,有点儿不高兴:“又是稀饭,我不喜欢吃稀饭,一点儿味道都没有。”
“放糖了,有味道。”
周渔提前把白粥凉凉了,老太太喝了两口,嫌甜味太淡。
“多放点嘛。”
周渔又给老太太加了一勺糖,可老太太还要加。
“好了好了,不能再多了。”
老太太嘴里已经没剩几颗牙齿,只能吃豆腐和茄子这种不用费力气嚼的菜。
周渔等老太太吃完才去超市。天气太热,下午客人不多,也不需要理货,她可以把书带去店里看。
但她忘记带水杯了,只好花三块钱买了瓶橘子味的汽水。
她喜欢玻璃瓶,但店里只剩最后一瓶易拉罐装的,放在冰箱里冰过,她付了钱之后没有立马打开,想放到常温再喝。
学习对她来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和生活一样。
草稿纸被风扇吹到地上,她弯腰低下头去捡。
突然有人进来:“冰峰多少钱一罐?”
“三块,”周渔连忙回话,有顾客买当然要先卖给顾客,她起身时撞到了柜台,狼狈地捂着头站起来,“三块钱。”
“可以扫码支付吗?”
“不好意思,暂时……”
话还没说完,对方就已经单手抠开了易拉罐的拉环。他用的是左手,腕上戴着一条红绳。
周渔的目光顺着那条红绳往上,他正仰着脖子喝汽水,一滴汗从喉结上滑落,滚进白色T恤的领子里。
他回来过暑假了。
这一瞬,周渔心里的欢喜藏都藏不住,但她小心翼翼的,不敢让他看出来。
他好像很热,她递过去一张纸巾,然后悄悄把同样戴着一条红绳的左手背到身后。
“谢谢。”程遇舟没接她的纸巾,只捏着易拉罐降温,“怎么支付?”
他并不认识她。
周渔默默地把那张纸巾团在手里,努力让不太正常的心跳慢慢平静下来:“今天不能扫码支付,只能收现金。”
程遇舟拿着那罐已经喝了一半的汽水,脸上没有丝毫尴尬:“抱歉,我没带现金,要打电话让我妹给我送过来。”
周渔点头:“没关系,里面有椅子,你可以坐着休息一会儿。”
程遇舟走到离空调近的地方给程挽月打电话,程挽月怕晒,说到最后才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店里进来一个女生。程遇舟知道程挽月过来最少要半个小时,就去问那个女生能不能换三块钱现金,他用支付宝转账给她。
女生问:“能用微信转吗?我加你。”
他说:“我不用微信。”
“那好吧。”对方半信半疑,放弃加微信,但帮他付了钱。
程遇舟给她转了五块,周渔就把原本找零给那个女生的五块钱放回抽屉,给他找了两块的硬币。
那个女生离开超市后,周渔听到程遇舟给人发微信语音,说不用来了。
程遇舟喝完剩下的汽水,把易拉罐随手丢进门口的垃圾桶,余光无意间瞥到柜台上那个毛线织的橘子挂件,旁边放着一本习题册。
那天晚上巷子里很黑,空调水滴滴答答的,他坐了一天的车很累,也没兴趣看小情侣亲热,所以并没有去看两个人长什么样。
程遇舟在等周渔找钱的时候多看了她两眼,她皮肤很白,脖子上还有点儿红印,挺漂亮。
周渔抬头,正好对上程遇舟的目光,她长了双笑眼。
“找你的零钱。”
“谢谢。”程遇舟把硬币接过来塞进兜里,走出超市。
这家超市离程家不算太远。
程挽月在空调房里打游戏。她不是因为知道程遇舟回县城了才来奶奶家玩,是因为不想听父母啰唆——她的学习差得一塌糊涂,暑假作业也懒得写,在家里总会被批评,老太太这里最清净。
听见开门声,她换了条腿搁在椅子上:“你怎么不给我带根雪糕?”
程遇舟捡起掉在地上的垫子扔在她身上:“你换个地方玩。”
“你怎么不换个地方看比赛?”已经霸占的地方程挽月绝对不会让,翻过身顺便踹了他一脚,“你挡着空调了,让一边去。”
她突然问程遇舟:“叔叔和婶婶真的要离婚了吗?”
下一秒她就被抱起来扔到另一张沙发上,差点儿一头栽到地上,还碰翻了一盘杏子。
杏子是老太太在超市买的,很难吃,又酸又涩。
周渔下班的时候路过水果店买了半颗西瓜,家里只有三个人,半颗都吃不完。
夏天的雨来得急,周渔没打伞,也没用帽子挡雨,邻居看她走路步伐轻快,脸上还带着笑,就问了句:“阿渔,今天有什么好事?”
周渔摇头:“没有啊。”
“没有你笑得这么开心?”
她笑了吗?
周渔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没有什么好事。”
邻居笑着道:“你快回去吧,别生病了。”
周渔拎着西瓜到家时,刘芬在厨房做饭,老太太坐在门口嘀嘀咕咕念叨着什么,周渔喊了她一声,放下西瓜去洗澡。
晚上周渔多吃了半碗饭。
这场暴雨下了不到四十分钟就停了,雨后天气凉爽,杏子落了一地,这次很多还能吃,周渔把好的捡起来用水洗干净。
树上那些太高了,她摘不到。
以前言辞能爬到树上全摘下来。
手机铃声响起,刘芬在屋里叫周渔:“阿渔,有电话。”
“来了。”周渔擦擦手,进屋找手机。
电话接通后,周渔先听到程挽月的一声惨叫。
程挽月还了程遇舟一拳之后穿上拖鞋跑远:“阿渔,我明天想去你家摘杏子,你家的杏子还有吗?”
“有啊,还有很多,但是太高了。”
“没事,有帮手。我带个篮子去,顺便抄一下你的作业。”
“可以在天黑之前来,没那么热。”
“行,那就这么说好啦。”
程挽月是县长的女儿,和程遇舟是堂兄妹,她还有个双胞胎哥哥叫程延清,程遇舟比他们大两个月。
她一般只有在有事求程遇舟的时候才会叫声哥。
“舟舟哥哥,一起去我同学家摘杏子吧。”
“不去。”
树太高了,她爬不上去,不拉上程遇舟根本摘不到几个好的。
“天天打球有什么意思,去呗。”她搬出钱淑,“奶奶喜欢吃,又不远,咱们走着去,就当饭后散步。”
程遇舟没兴趣去摘水果,更没兴趣和妹妹一起散步:“你叫程延清。”
“他忙着呢,没空理我。”
“他能忙什么?”
程挽月极为鄙夷地哼了一声:“忙着献殷勤,天天朝九晚五,比我爸妈上班都积极,也不知道他是在哪儿养成的一身奴性。”
“不许这么说你哥哥。”钱淑没好气地在她的脑袋上敲了一下:“仔仔去玩吧,别总闷在家里。”
程遇舟被拽出门时,太阳刚落山,但风还是热的。小县城有小县城的好,空气清新,青山绿水,他虽然不是在这里出生的,但也没少回来住,对这里不算陌生。
周渔家靠近火车站,程遇舟回来那天,下火车后打车从她家门前的马路经过,只是当时天色暗,加上他心情不算好,没注意到路边有棵杏树。
“就是前面那家。”
“看见了。你带钱了吗?”
“那是我同学,不用给钱,她自己家的,没打农药,随便摘随便吃。”
还有几个烧饼没卖完,周渔在看摊,程挽月远远地朝周渔挥了挥手:“阿渔,我来了。”
周渔抬起头,看到了程挽月身后的程遇舟,他边走边给谁回消息。
周渔没想到他会来,有些愣神,程挽月问周渔晚上吃的什么,周渔居然说吃的米饭,明明是面条。
“那是我哥,程遇舟,”程挽月下巴往后指了一下,等程遇舟走近后又给他介绍周渔:“这是我最好的朋友,周渔。”
程遇舟收起手机,对上那双笑眼时也有短暂的意外——一个星期能遇见三次。
“你好。”他先打招呼,就像第一次见面。
周渔笑了笑:“你好。”
程挽月已经开始研究是脱鞋上树还是穿鞋上树更安全——她肯定是不会爬树的,把程遇舟拽过来就是帮她干活的。
刘芬从对面邻居家出来,听她说的话,应该是邻居借走家里的东西之后把东西用坏了。程挽月叫了声阿姨,刘芬没理会,又骂了邻居两句直接进屋了,显得刻薄又没有礼貌。
一身大小姐脾气的程挽月像是习惯了,根本没有放在心上,也不生气:“阿渔,外婆呢?”
周渔说:“她在屋里看电视。”
程挽月从兜里掏出叠成方块的卷子,朝周渔眨眼:“外面好多蚊子,我去你房间。”
“嗯。”
“哥,多摘点儿啊,不用跟阿渔客气。”程挽月熟门熟路地去了周渔的房间,留下程遇舟摘杏子。
院子里就剩两个人,周渔问他:“你的鞋滑吗?”
程遇舟低头看了一眼脚上的球鞋:“还行。”
“那就穿着鞋吧,”周渔提醒他,“光脚容易被树枝划伤,而且树上有小虫子。”
程遇舟试了一下,双手抓着树枝借力,很轻松地爬上去了。
刚爬上去,他兜里的手机突然掉出来,周渔手忙脚乱地跑过去,差点儿没接住,屏幕蹭到树皮,有点儿刮花了。
“没事,你帮我拿一下。”
“好,那就先放在我这里。”周渔擦擦手机屏幕,再抬起头时,程遇舟已经爬到第二个树杈,小树枝戳到了他的脖子,“你小心点儿。”
上面的杏子大,程遇舟踩着手腕粗细的树枝试探承重量,觉得没问题,又往上爬了两米。
“站稳了吗?”
树叶繁密,他往下看,就见少女用亮晶晶的双眸盯着他。她大概是把他当成那种城里的公子哥儿,担心他会摔下去,时刻准备着像刚才接住他的手机一样接住他。
程挽月能交到这样的朋友,也算是一个优点了。
“我去拿件衣服在下面帮你接着,你摘了就往下扔。”用篮子接的话很多杏子会摔坏。
程遇舟点头:“行。”
程挽月正趴在书桌上写卷子,周渔进屋打开衣柜找了件外套。出去之前,她低头看着手腕上的红绳,想了想还是摘下来放进衣柜。
程遇舟尝了一个杏子,甜得发腻,果香浓郁,果肉绵软,确实比从超市里买的好吃多了。
“你站着别动,我往你那里扔。”
想到他能精准地把易拉罐抛进垃圾桶,周渔也觉得他扔得肯定比她跑来跑去接更准。
程遇舟连续扔了三十多个,个个都稳稳地落在衣服里,周渔只需要站着不动。她一直仰着头,他抬起手去摘高处的杏子,T恤随着他的动作往上,风一吹,里面空荡荡的,此刻天色的亮度足够视力很好的周渔看到他的腹肌。
脸颊被夕阳的余晖烤得发烫,周渔慌忙移开眼,连树上的杏子掉下来都不知道躲,杏子正好砸在她的额头上。
“啊!”她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嘀咕,“我就看了一眼,又没多看。”
“什么?”程遇舟站得高,耳边全是风声,没听清她说的是什么,“砸到你了?刚才那个不是我扔的。”
那个杏子是自然从枝头脱落的。
周渔低着头不看他:“没什么。”
一片叶子从程遇舟的后颈掉进衣服里,他动了动肩膀,皮肤上生起的一阵痒意导致身体重心不稳,晃了一下。好在他反应快,及时抓住了一根粗一点儿的树枝,才没有从树上摔下去。
站稳后,他松了一口气,低头往下看,目光穿过茂密葱郁的枝叶落在侧过头偷笑的周渔脸上,她额头被杏子砸到的地方有点儿红。
“哥,”程挽月抽空从窗户朝外面喊了一句,“多摘点儿,不摘也是浪费!”
程遇舟回过神:“知道了。”
大部分杏子已经熟透了,不摘也是被鸟吃或者烂了掉在地上,程遇舟就把够得着的全摘了——下去后程挽月要多少就拿多少,剩下的留给周渔。
程遇舟踩着树干跳到地面上,周渔指着院子里的水池告诉他:“那边可以洗手。”
周渔想起那天在超市他没有接她的纸巾,就没再多此一举,他应该不习惯用陌生人的东西。
“你的头发上有片叶子。”
“谢谢。”程遇舟双手都是湿的,只随意动了动脖子,看到叶子掉在脚边,随后看向她,“你没事吧?”
周渔有些茫然:“嗯?”
程遇舟说:“额头红了。”
周渔这才摸了摸被杏子砸到的地方:“没事,不疼的。”
就是她有点儿丢脸。
程遇舟的视线慢慢往下,她正好站在橙红色的余晖里,整个人像是被一层光晕笼罩着,每一根发丝随风飘动的幅度都被清晰地勾勒出来。
她很漂亮。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这样想了。
这种想法很危险。
所以他很快转移注意力,将目光停留在她红通通的耳垂上:“耳朵也红了。”
周渔习惯性地摸摸耳垂,就像平时被烫到后那样。她不是反应迟钝的人,理由有很多:“天气好热,那些杏子很重。”
茂密的枝叶随风沙沙作响,程遇舟仰起头往上看:“这棵树有多少年了?”
“我六岁那年我爸种下的,差不多有十年了。”
“每年都结果子吗?”
“嗯,这几年是一年比一年多,可能再过几年就没有了,很多果树都这样。”周渔不知道他脸上那一滴是水还是汗,他好像很怕热,“你要喝水吗?”
他说:“不用麻烦,我们一会儿就回去了。”
喝水而已,其实一点儿都不麻烦。
程挽月把一张卷子搞定之后从屋里走出来,看到满满一篮杏子很满意,也没洗就吃了一个:“哇,好甜,比去年的还甜。”
周渔莫名地松了一口气,走过去帮她挑大的:“你可以多拿点儿。”
“嗯嗯,我带回去给奶奶吃。”程挽月从不跟周渔客气,“等你把英语作业写完,我再来摘西红柿。对了,18号我过生日,你一定要去,就在我奶奶家,不玩太久。”
周渔在超市收银只是兼职,有事可以调班:“好,我会去的。”
“那我们走了啊。”程挽月把篮子递给程遇舟,朝屋里喊:“阿姨再见,外婆再见。”
没人理她,她也不在意。
外婆耳朵不太好,很多时候是听不见,不是不搭理人。刘芬很喜欢程挽月,以前每次来玩,刘芬都会留程挽月吃饭。
程遇舟拎着篮子回头看,院子里已经没人了。
“谁会跑这么远来买烧饼,她们怎么不在城里租个门面?”
程挽月说:“阿姨也不是为了赚钱,就是找点儿事情做吧,闲着容易多想。”
程遇舟只是随口问的,刘芬那古怪的脾气和待人处事的态度也不像是能把生意做好的样子:“你同学是不是有情况?”
程挽月狐疑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
“猜的。”程遇舟总不能说自己回来的第一天晚上就看见周渔和一个男生在小巷子里拥抱。
程挽月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我不清楚。”
“你们不是朋友吗?”
“是朋友,但她不想告诉我的事,我也不会强迫她说。”
毕竟程挽月也不会把所有的事都告诉周渔,程挽月也有自己的秘密。
天黑了,街上人少。
程挽月打算晚上在老太太家睡,就和程遇舟一起回去,两个人在大门外遇到了言辞。
他从对面的家属楼出来,穿着黑色T恤,黑色裤子,连鞋都是黑色的,模样像是刚睡醒,但依然显得冷漠。
“言辞,你吃饭了吗?”程挽月朝他晃了晃手里的杏子,“刚从树上摘的,特别新鲜,又大又甜,你要不要?给你分一半?”
言辞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直接从程遇舟身边走过去。
“唉。”程挽月看着言辞的背影叹气。
程遇舟觉得好笑,竟然还有人能让她热脸贴冷屁股,而且她被无视后不仅不生气,反而一脸慈母般怜爱的表情。
“他是谁啊?”
“我们学校的校草,言辞。他本来去年就应该毕业了,”程挽月盯着程遇舟那张渣男脸,一本正经地说,“估计是知道你要来跟他抢校草的名头,就等了你一年。”
程遇舟:“……”
他虽然没说话,但程挽月从他的表情看出来他在骂她有病,追着他进了大红门。
老太太在院子里听戏,等两个孩子回来。
程挽月喜滋滋地把篮子里的杏子给钱淑看。她带回来的都是好的,个头儿也大,指腹稍稍用力就能捏开,轻松地将里面的核从果肉间剥离,咬一口就是满嘴香甜。
“奶奶,言辞又出去鬼混了,刚才我特别热情地和他说话,还准备把杏子给他分一半,他却跟聋了一样。”
钱淑跟着叹气:“又出去了?”
程挽月往凉椅上一躺,脚尖一晃一晃的:“是啊,一点儿都不听话,要么待在家里几天都不出来,要么就天天去外面鬼混。也不知道他开学还回不回学校,都已经耽误了一年,他那么聪明的脑袋,不用来读书真可惜。”
“唉,言辞以前是多好的孩子啊。”
钱淑心疼言辞,但又很无奈。
程遇舟洗完脸,摸了摸裤子两边的口袋:“我的手机呢?”
程挽月是典型的过河拆桥型妹妹,闻言毫不在意地继续吃杏子:“不在你兜里吗?是不是落在阿渔家了?”
他想起周渔好像帮他把手机放在洗手池旁边,但是他走的时候忘拿了。
“可能是。”
“热死了,你自己回去拿,别想让我打电话叫阿渔给你送,她妈妈不让她晚上出门。”
程遇舟嗤笑:“她几岁了,晚上还不能出门?”
“要你管?”程挽月不跟他说太多,“反正你别想让她给你送。”
她回来的时候吃了一路,现在躺着玩手机,一只手又往篮子里伸。
程遇舟跟她说过杏子不能吃太多:“还吃?明天胃不舒服敢使唤我去买药试试。”
“试试就试试。”程挽月躲在老太太身后朝程遇舟做鬼脸。
刚拿到一个,手还没缩回去,程遇舟就在她的手背上拍了一下,她吃痛,手一松,杏子就掉进篮子里,程遇舟走之前把篮子举高放到她够不着的地方。
他原路返回,也没有打车。
路灯稀少,离周渔家越近周围就越清静,一轮弯月挂在夜空,在城市很少能看见这么多星星,而且近得仿佛伸手就能抓到。
程遇舟还没拐过弯就听见一阵咳嗽声,紧接着是摩托车发动机的轰鸣声,越来越近。
刺眼的灯光扫过来,程遇舟下意识地眯了下眼,停下脚步,过了几秒钟才看清坐在摩托车上抽烟的是自己一个小时前在家门前遇到过的言辞。
四五辆摩托车从对面骑过来,掉头后和言辞的车并排停着,几个黄毛起哄说要去比赛,只有言辞没说话。
他一直在咳嗽,最后索性把烟踩灭了,身体稍稍俯下去,双手握住车把,其他几个人也叼着烟拧动车把加油门,发动机的轰鸣声吵得周渔家对面的邻居关上窗户后又关了灯。
程遇舟对这些叛逆少年的事没什么兴趣,只想拿回自己的手机,但那些车就停在周家院子的外面。
然后程遇舟看到周渔从家里出来,走到马路中间,沉默地看着言辞。
“喂,前面的,让一让啊。”穿拖鞋的黄毛吹了声口哨,然后喊着言辞,说看看他的速度。
周渔跟没听见似的,一动不动。
言辞一样无视她,起步车速就很快,程遇舟远远地看着。她没有躲,只在摩托车即将撞上她的那一刻闭上了眼,垂在身侧紧握的双手暴露出她并不是不畏惧死亡。
刺耳的刹车声荡起回声。
摩托车停在距离她两米远的地方。
短短几秒钟,她手心满是冷汗,尽管言辞已经踩了刹车,她的睫毛还是在颤抖。
其他几个人本来还想看热闹,但被黄毛催着去比赛,几辆摩托车从两个人身边绕过,骑远后周围才安静下来。
言辞很不耐烦:“让开。”
周渔平静地看着他:“不要玩这些危险的东西。”
言辞冷笑:“你少多管闲事。”
“你来我家门口不就是想让我看见吗?”周渔走过去,直接拔了他的车钥匙,“不想让我管就别让我看见,我看见了就一定会管。”
她抬起手,要把车钥匙往马路外面扔,但被言辞攥住手腕。她疼得松开手,钥匙就掉在了地上。
他耐心不足:“捡起来!”
下一秒,钥匙被周渔一脚踢进了排水沟:“要捡你就自己捡。”
言辞的目光今晚第一次落在周渔的脸上,她也没有回避,视线直直地迎上去,他眼里的不知道是恨意还是厌恶,又或者是其他的情绪,总之,浓烈的情绪退去之后又冷得毫无温度。
“我玩车关你什么事?在这条路上玩就是想让你看见?你哪儿来的自信?”
周渔侧过头:“反正我不会让,除非你从我身上轧过去。”
僵持许久,被紧攥的那只手因为血液不流通都麻木了,以至言辞松开后,她的手还僵硬地保持着那个姿势。
言辞索性不要车了,人往前走,周渔拦着不让。
言辞跟那几个人一起玩,不是进看守所就是进医院,她既然看见了,就做不到视若无睹。
力气比不过言辞,她摔在地上又站起来,手心擦破了皮也不在意,他走到哪里,她就挡在哪里,一直到言辞失去耐心转身往回走才作罢。
摩托车还停在马路中间,周渔很吃力地把车推到院子里,低头吹了吹手心。
她从头到尾都没有注意到拐角处的程遇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更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
水池边的手机屏幕亮着,但一直是静音状态,所以她现在才看见,也才想起来手机的主人是程遇舟。
周渔把手机拿起来,只能看到有很多条微信消息,但是看不到消息的内容。
她回屋给程挽月打电话,程挽月没接,过了十几分钟才回过来。
“阿渔,我刚才去洗澡了,什么事?”
“你哥的手机落在我家了。”
程挽月很纳闷儿:“他不是回去拿了吗?没拿吗?”
周渔愣了一下,才说:“我没有看见他。”
“你等会儿啊,我叫他来跟你说。”程挽月懒得换鞋,就在房间里喊:“程遇舟!程遇舟!听见了就过来!”
她喊到第六声,程遇舟才推开房门进来。
“奶奶睡了,你小声点儿。”
“又没睡着。”程挽月举着手机问他,“你没去找我朋友拿手机吗?”
程遇舟靠在门口,没说话。
她又问:“那你干什么去了?只是在街上溜达了一圈?”
程遇舟忽然看着沙发角落:“有老鼠。”
“啊啊啊啊在哪里?”程挽月吓得立马扔了手机跳起来。
程遇舟接住飞过来的手机,关上房门,一只手握着门把,一只手把电话拿到耳边:“喂?”
程挽月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骗了,跑到门口,却怎么都打不开门。
周渔隐约还能听见电话那边程挽月充满战斗力的叫声。她没问程遇舟刚才有没有来过,只是说:“你好,你的手机在我这里。”
“你明天还去超市兼职吗?”
“去。”
房间里的程挽月铆足了劲要出来报仇,程遇舟单手握着门把,用了点儿力气,手背上的青筋很明显,但说话的语气很平淡:“那你带去超市,我去找你拿。”
“可是我下午五点多才去。”
“没事,我不急着用。”
“如果有电话怎么办?好像有很多条消息。”
“不用管,如果你嫌烦,关机也行。”
“好吧。”周渔看着隔一会儿就有消息进来的手机,走到床边,把手机倒扣在桌上,“没有别的事,我就挂了。”
“嗯。”
挂断电话后,程遇舟轻轻松开手,房门打开,把手机扔给程挽月。
程挽月狐疑地看着他:“你刚才到底去哪儿了?”
程遇舟说:“随便逛逛。”
“不会是没找到路吧?”
“那倒不是。”
程挽月双手叉腰:“程遇舟你有点儿奇怪,明明是要去拿手机的,结果空着手回来了。”
“我去了,但不太方便,”程遇舟解释道,“我跟你朋友又不熟。”
程挽月笑出声:“哎呀,你扭捏个什么劲?阿渔是我最好的朋友,你们俩以后会经常见面的,我的朋友就是你的朋友,你的钱……”
“还是我的钱。”程遇舟关上房门,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
此时奶奶已经休息了。
程家是独院,而且周围全是居民楼,所以晚上很清静。
电脑还在行李箱里,又没有手机,程遇舟躺在床上毫无睡意。
他不认床,只是心里怪怪的,想起那两个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又想起前两天她还在巷子里跟人抱在一起。
她傍晚对着他笑得那么好看,等他走了,又跟另一个男生纠缠不清……
程挽月说那个男生叫言辞,言辞对她的态度那么差,她竟然能忍。
难道言辞就是那天在巷子里的人?周渔喜欢这种叛逆的不良少年?
算了,关他什么事?
程遇舟翻来覆去睡不着,某一瞬才突然意识到,这一整晚,他的脑子里全是她。
这个念头出现在脑海里的时候,他猛地睁开眼,从床上坐起来,仿佛还能闻到杏子的清香,整个人顿时清醒了。
他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