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赖斯太太给邻居奥尔巴尼太太倒了一杯咖啡,然后坐下来同她聊天。七岁的马克冲进厨房,后面跟着五岁的弟弟汤姆。马克熟练地爬上厨房台面,打开了橱柜顶部的门。汤姆同样熟练地跟着马克爬上了台面。妈妈喊道:“从那儿下来。我没开玩笑!下来!”
“我们想要棉花糖。”马克冲她尖叫。
“现在不能吃棉花糖。马上就该吃午餐了。马上给我下来。”
马克抓起那袋棉花糖从厨房台面上跳了下来,汤姆也跟着跳了下来。汤姆从马克手里抢过袋子,两个男孩冲出厨房。普赖斯太太大喊道:“快回来。我说过现在不能吃棉花糖!”话音未落,纱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普赖斯太太叹了口气,对她的客人说:“唉!孩子啊!我真不知道该拿他们怎么办。他们总是野蛮地横冲直撞,一刻也停不下来。”
我们常常不知该如何对待我们的孩子。在每一个地方,在每一次聚会上,孩子们总是冒冒失失,令人厌烦。家家户户都去游乐园,似乎很少有人能玩得开心。兴奋过度或把自己累得够呛的孩子们尖叫着要求再玩一圈。心烦意乱的父母生气地拒绝,随后便很快在孩子的尖叫声下屈服了。父亲被烦得掏空了自己的口袋,花了比预期更多的钱。一些孩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打屁股。最后,母亲不耐烦地拽着孩子们扭来扭去的胳膊把他们弄回家,后悔一开始就不该去游乐场。
在餐馆里,孩子们经常做一些讨骂的恶劣行径。他们暴躁任性,大叫着引人注意,不停地跑来跑去,打扰别人用餐,不少孩子甚至不哄就不吃饭。
在超市里,孩子们经常乱玩十字转门和安全护栏,在过道上跑来跑去,要求买这买那,被拒绝后便大哭大闹。
在所有类似的公共场合,我们都能听到孩子们气急败坏的索取和暴雨般的尖叫,以及父母们疲惫不堪、气愤而绝望的回应。
在家里,孩子们也是一副完全无法合作的姿态。许多孩子拒绝承担任何做家务的责任。他们吵吵闹闹,不顾他人感受,一点就炸,毫无礼貌,有时对父母或其他成年人表现出极大的不尊重。他们时常冒犯我们,而我们只能接受。
孩子们目中无人,而我们却束手无策。我们低声下气,好说歹说,惩罚,哄骗,用尽各种招数,试图让孩子们遵守某种秩序。一位祖母绝望地说:“孩子们已经无法无天了!”这种不守规矩、目中无人的行为已经变得如此普遍,以至于被认为是正常的。“孩子就是这样。”
在学校里,许多孩子拒绝承担学习的责任。老师要求父母确保学生完成作业,却说不出该如何心平气和地做到这一点。
新闻头条常常报道一些惹麻烦的孩子。出现潜在不良行为的孩子年龄也越来越小。法官要求父母确保孩子晚上不要上街,但也没有指出该如何做到这一点。在美国,对青少年犯罪的研究发表了大量的论文,但几乎没有什么可行的解决方案。
许多父母变得越来越沮丧和困惑。他们希望能培养出快乐、乖巧,对自己定位清晰的孩子。可事实却恰恰相反,他们眼看着自己的孩子变得郁郁寡欢,无所事事,目中无人,看什么都不顺眼。美国的儿科医生和精神科医生纷纷报告,患有严重精神障碍的儿童数量正以惊人的速度增长。
为了或多或少地改变这种情况,家长们报名儿童研究课程,参加小组讨论,出席学校的家长会,阅读不计其数的书籍、册子,以及报纸。而这规模庞大的家庭教育的真正重要性却鲜被认可。如今,家长养育孩子的能力似乎已经消失了,而前辈们在此事上却从不需要指导。到底发生了什么?从前,整个社会都深信一套育儿传统,每个家庭都遵从一个普遍范式。只有在我们的时代,开发出一个广泛应用的家庭教育课程成为必需,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经常有人说,我们如今的窘况是由成年人的不安全感、情绪的不稳定性或不成熟所导致的。更有甚者,说这是由于缺乏道德感、正确的社会价值观或宗教信仰导致的。诚然,我们目睹了道德价值观上的变化,但我们的道德标准与往年相比甚至是更高的,对“社会丑恶现象”与日俱增的担忧已经证实了这一点。至于不安全感,每一代人都能找到时代专属的压力源泉,无论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大萧条,还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甚至如今的原子弹和氢弹危机,都能拿来怪罪。
我们还时常听到指责年轻父母和他们的孩子“不够成熟”的论调。“成熟”本就是个模糊的字眼,常用来指代“不像孩子”的状态。用在这个语境中,似乎暗示着童年的状态也有高低之分。举着“良好教养”和“适应社会”这两面大旗,我们似乎倾向用一种看似圆滑的方式来掩盖真实的情感。事实上,成熟意味着完全地成长与个人发展——也就是一个人的潜能得到充分实现。这种幸福的状态只有少数个体能够达到。完全地成长与个人发展需要花上一辈子的时间,怎么能要求人在青少年或刚成人时就达到呢?
成年人从未给儿童树立过好榜样。以前,一个孩子压根儿不被允许去做和成年人一样的事情。“照我说的做,不要学我!”至于宗教信仰,神职人员和笃信宗教的父母们与他们那些不太虔诚的邻居一样,在孩子的问题上也遇到相同的困境。主日学校通常是由一群无法控制的孩子所组成的疯人院。每一位主日学校的负责人都能担保他的孩子们出现行为问题是常规现象,甚至还有一些非常严重的特例。一些深层次的东西出问题了。归根结底,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们不知道该如何对待我们的孩子,传统的育儿方法不再有效,而我们还没有学会能够取而代之的新方法。
每一种文化和文明都会演化出一套固定的育儿范式。对原始社会的比较研究为理解传统的意义提供了一个极好的机会。每个部落都有自己的传统,都以不同的方式抚养孩子。因此,每个部落都会发展出独一无二的行为模式、性格特征,以及个性。每种文化都有各自处理生活问题与处境的方法。而且无论男人、女人还是孩子都清楚地知道自己会成为什么样的人。一切的行为都源自传统。西方文化比原始社会更为复杂,但仍然有其传统的育儿模式。每个家庭都遵循一些原则,比如“孩子只能被看见,不能被听见”。孩子的行为标准自始至终都是一致的。然而,我们对民主的意义及其对人际关系影响的认知日益加深,认知的加深极大地改变了这样的西方文化。自国王和农奴时代起,到《大宪章》的签署,再到法国与美国的革命与内战,直至今日,人类逐渐认识到,人人生而平等,不仅在法律面前平等,在同胞面前也是平等的。这种变化意味着民主不仅仅是一种政治理想,也成为一种生活方式。整个世界经历着飞速的变化,却很少有人能意识到这种变化的本质。民主的影响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我们的社会氛围,使传统的育儿方法过时了。如今,专制社会中盛行的统治者不复存在。在一个平等的社会中,没有人能去统治他人。平等意味着每个人都是自己的主宰。在专制社会中,统治者凌驾于臣服者之上。每个家庭中的父亲也统治着其他家庭成员,包括妻子在内,无论他在世界上的地位如何。如今这已不再是事实。女性宣称她们与男性平等。当丈夫失去了对妻子的掌控时,父母双方也都失去了对孩子的掌控。一场普遍的社会动荡自此开始,人们大多能感觉到它的发生,却少有人能真正理解其意义。我们社会结构中的其他领域也同样受到影响。劳资双方逐渐趋近一种更为密切的平等关系。由于人们对民主含义的理解日益加深,废除黑人种族隔离成为一个紧迫的社会问题。相较于女性与儿童索求平等所带来的微妙变化,社会结构中的这些重大变化是更容易被察觉的。
成年人通常一想到孩子在社会地位上与他们平等就深感不安。他们愤怒地否认这种可能性。“别傻了,我懂得比我的孩子多,他怎么可能和我平等。”不,你们当然不是平等的。在知识、经验和技能上你们显然不可能平等。但平等也并非基于这些条件——即便在成年人中也是如此。平等并不等同于一致!平等意味着,无论个体差异或能力高低,每个人都应拥有平等的尊严与尊重。我们认为成年人比孩子优越的信念源自我们的文化传统:人们根据出身、财富、性别、肤色、年龄与智慧而有高低贵贱之分。而事实上,任何个人的能力或特质都不是其优越感或支配地位的保证。
我们认为,自己必须比孩子优越可能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即我们或许对自己的价值有一种隐隐的怀疑,内心深处认为自己无法成为理想中的样子。这时一个孩子出现了,他幼小无助,一个多么完美的参照物,衬得我们如此伟大!但这只是一个错觉罢了。事实上,孩子往往比我们更有能力,在很多情况下甚至比我们聪明得多。平等的概念在我们的文化中不断发展,尽管我们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也没有准备好去理解它。
儿童对社会风气尤为敏感。他们很快就理解了这样一种观念,即他们享有与任何人平等的权利。他们意识到自己与成年人是平等的,不再容忍专制的主从关系。家长们也模糊地意识到,他们的孩子已经成为与他们平等的个体,且多少弱化了“你照我说的做”的育儿方式。与此同时,他们缺乏以民主原则为基础的新方法来指导和教育他们的子女进入民主的社会生活。因此,我们遇到了当前的困境。
我们的教育工作者已经认识到,社会氛围已经从专制的上下级关系以及支配与服从关系转变为平等的民主关系。他们真诚地想要民主。然而,对于民主原则的应用却存在着普遍的困惑。结果就是,我们经常误把特权当成了自由,把混乱无序当成了民主。对许多人来说,民主意味着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们的孩子已经到了无视任何规则的地步,因为他们认为自己有权为所欲为。这是特权,不是自由。如果每个家庭成员都在家里为所欲为,就会出现一屋子的暴君,从而导致混乱无序。当每个人都随心所欲时,结果必然是出现不断的摩擦。而摩擦会扰乱人际关系,从而加剧冲突。在这种不断冲突、充满压力、剑拔弩张的氛围中,会源源不断地滋生出矛盾、愤怒、紧张与暴躁的情绪,社会生活的所有消极力量都从中生发。自由是民主的一部分,然而,只有尊重他人的自由,我们才能真正地拥有自由,这一点却很少被人认识到。除非你的邻居拥有自由,否则你也无法享受自由。为了让每个人都拥有自由,我们必须建立秩序,而秩序必然包含一定的限制与义务。
自由也意味着责任。我有驾车的自由,但如果我觉得自己也有在南向道路上朝北逆行的自由的话,我将会很快失去这份自由。拥有驾车的自由意味着我接受了相应的限制,遵守能够让每个人都安全的规则。我们唯有遵守秩序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这种秩序不是由专制的权威为其自身的利益而强加于我们的,而是为了每个人的利益,由所有人共同维护的。
让孩子拥有为所欲为的自由,这种流行的做法使得孩子成为家里的暴君,而父母则沦为奴隶。自由由孩子享受,责任全由父母承担!这很难说是民主。父母承担起孩子拥有过度自由产生的灾难性后果,为他们擦屁股,为他们接受惩罚,忍受他们的侮辱,满足他们无止境的要求,从而逐渐失去了对孩子的影响力。而孩子们尽管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在困扰着自己,也感觉到某种秩序的丧失,因为没有规则来为他们指引前路。他们变得越来越以自我为中心,不愿去学习群体生活所必需的原则和限制。这就导致孩子心中一直存在的对社会、对他人的兴趣无法得到充分的发展。这进一步导致了一种混乱感,令孩子更加无法适应社会环境。定义明确的限制在社会结构中给人一种安全感和行事的确定性。如果没有这些,孩子便会感到完全不知所措。他们会变着法子去“寻找自己”,而这往往是充满破坏性的,我们在许多闷闷不乐、目中无人的孩子身上都能看到这一点。自由意味着秩序。没有秩序,就没有自由。
因此,为了帮助我们的孩子,必须摒弃那种早已过时的、随时要求服从的专制做法,而应建立一种基于自由与责任原则的新秩序。我们再也不能强迫孩子们服从命令,而应激励或鼓励他们自愿地承担起一部分维持秩序的责任。我们需要新的育儿原则来取代过时的传统。
接下来的章节,将介绍我们多年来在与父母和孩子的工作中逐渐形成的原则。我们的儿童指导中心也是人类关系实验室,在那里我们得以测试这些方法的有效性。首先,我们觉得有必要阐明作为平等的个体在家庭中生活的一些基本要求。要将这些基本原则根深蒂固地植入传统当中,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和持续的努力。但如果不这样做的话,当前成年人在处理其子女问题时感到的迷茫与无措将无法得到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