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平原满腹心事,他让何世非先回了流犯住的火房子,自己在镇子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一时想到当年被人陷害时那惊心动魄的情景,一时又想到今儿老天爷有眼,让自己在关外遇到了仇家,不能轻易放过。但是自己手里没凭没据,许营官眼看着也不会为自己做主,要如何弄清楚当年的真相,可真是让他犯了难。
他只顾低头琢磨事情,忽然旁边一扇角门被人用力推开,一个小伙子赤着上身,被从门里重重推到街上,脚下一绊正巧跌在古平原身前。
门旋即关上,小伙子也随即从地上爬起来,嘴里大叫:“王八蛋,有你们这么做买卖的吗?欺负我不懂行是不是?天津卫九街十八坊我都逛过,有名的婊子我都睡过,你们这破烂地儿,丑怪婆儿,也敢坑人?我……”
小伙子气得在地上直打转,捡起地上一块残砖,不偏不倚把左边门上挂着的一个大红灯笼给砸了下来。
古平原听到小伙子说话是京城口音,心里一动,又看见他把人家挂的红灯笼给砸下来,顿时又是一惊。
妓院、赌坊这些地儿的灯笼,左边那个叫“招财”,右边那个叫“进宝”,打从年头挂到年尾,碰坏了视为大忌。古平原情知等妓院的打手一拥而出,这小伙子不被打死也得打残。想到这儿,他一个箭步冲上去,拉着那小伙子就跑。
小伙子猝不及防,被拉着跑了十几步,后面打手们蜂拥而出叫骂着追了上来,他连忙撒腿跟着古平原跑。二人一路逃,七拐八转,竟然绕出了镇,来到一处小树林,这才歇了口气。
古平原心想好人做到底,把外套脱了给这小伙子穿上,往西边的一条小道一指:“顺着这条路往前走,看见第一座桥就可以拐回镇子。”最后,到底还是加了一句,“可别再拐到钵子街去了。”说完,扭头就要走。
“兄台,请留步。”小伙子脸上有点挂不住,但还是勉强说道,“今日之事多亏兄台,改天我一定重重谢过。请您留个姓名住址,明儿个我好把这衣服还回。”
古平原原本对他心存几分瞧不起,一听这话,觉得此人还算是通情达理,这才回道:“我叫古平原。衣服不值几个钱,还不还的也没什么关系。不过我冒昧问一句,听您是京城口音,莫非是京商的人?”
“这个……”小伙子自然就是京商的钦少爷,他今儿可是触了大霉头,此刻古平原问他是不是京商的人,他一时不敢开口回答。
古平原看他脸色,心里猜到了八九分,自顾自往下问道:“这一趟京商运马出关,听说主事的姓张。要是方便,这张掌柜的事儿,我想跟您打听打听。”
钦少爷听他问张广发的事儿,心里更是一惊,但人家刚救了自己,只得硬着头皮回答道:“你要问什么?”
“这张掌柜五年前是做什么的?”
“五年前?”钦少爷先是疑惑,随即一挑眉,“哦,我明白了,你莫不就是今天下午在街上揪住张大叔的那个人?”
古平原也是一怔:“你叫他大叔?”
“嗨,他原先……他……”钦少爷猛然觉出自己说走了嘴,这一下不但把自己是京商的事儿挑明了,连自家的来历都要说了出来,便忙把嘴闭上。但话都说到这个分儿上,猝然刹住,脸上的尴尬也就可想而知了。
要搁在平日,古平原见他有难言之隐,绝不会硬逼着他往下说。但今天不同,这个事儿对他太重要了,容不得面前这人打马虎眼,于是他一双眼紧紧地盯着这人不放。
钦少爷愣了一下,眼珠一转忽然捂住了肚子。
“哎哟,古兄,真对不住,方才没穿衣服想是受了凉。这一会儿内急,你我改日再叙,改日再叙……”他边说边挪脚步,说完了撒腿就跑。
“哎!”古平原没防他这一手,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一低头却看见那人脚下掉了什么东西,捡起来看时是一方上好的汉玉章,阴文刻的是“李钦”两个字。螭钮镂空,想必是拴在腰带汗巾上,又掖在里面,这才没被老鸨子搜了去。
这玉晶莹透白,一望可知价值不菲,古平原便清楚此人绝不是京商寻常伙计,喃喃道:“李钦……李钦……他和张广发是什么关系?”
古平原出去转了一大圈,救了个人,捡了块玉,回到火房子时何世非正在眼巴巴地等他。
“有件事大哥听了肯定欢喜。”何世非一直担心古平原,见他平安无事回来,这才放了心,“你现在是不是最怕那姓张的跑了?告诉你,京商被困住了。”
“哦?”古平原向前倾了一下身子,立时机警起来。
“你不是跟我说过,许营官这一趟来公私两便?公的是接军马,好处咱就不说了。私的,原来是他暗地弄了一批私盐来,讲好了卖给山东的一个盐脚子。”
古平原点点头:“这事儿我知道,我还知道那盐脚子看关上盘查得严,不敢运这批盐,这几日一直央告许营官,想吃些亏把货退了,听说昨儿都跪了,可许营官连正眼都不看他。”
“已经退了。”何世非插言道。
“退了?不能吧,盐退回来就要砸在许营官自己的手里,他能干这善心事儿?”古平原难以置信,忽又想起方才何世非说京商也被困住了,恍然道,“这批盐让京商买下了?”
“不是买下。”何世非向左右看了看,“方才许营官把那个张广发叫到客栈,用这批盐抵的军马钱。”
古平原的脑筋动得极快,心里盘算着,缓缓点头:“这一下子,连那盐脚子吃的亏算在内,他至少又多赚了几百两。可是京商刚打关内冒险过来,盐能不能运出去心里有数啊,怎么敢做这笔交易?”
“许营官逼他们收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京商就同意了。”
“他们的军马是劣马,这不是正经买卖,所以许营官要黑他们,他们也不敢吭声。反正没处报官去,这就是不按规矩做生意的结果。其实论起来,这批盐运进关的收益倒是在卖马钱之上,只不过运不出去也是白搭。”
“我看见那个张掌柜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不用问,他也没什么好辙儿。这么一来,古大哥你大可从长计议,不必急于一时了。”
这一夜古平原也没睡实,等到天边已然放了白,街上也有了骡马走动的声音,他索性不睡了,一翻身爬起来,轻手轻脚走出客房。
此刻天蒙蒙亮,门前已有大车队奔往关前。古平原见那车队上插着盐旗,便想起昨日在海边救的那个燕门商人,不知是否已然准备妥当安全入了关。想着想着,心中忽然一动,想起小时候在徽州家乡听过的一句话——钱是救命药,亦是杀人刀。
“一体两面,既然我能用这个法子来帮人,那我何不……”古平原喃喃自语,眼神中忽地放出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