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时近中午,关门上的士卒正在盘查过往车辆,就见远处甩开来一极长的车队,往关口缓缓而来。待车队到了近前,发现领头的小伙子骑着高头大马,人和马都披红挂彩。再往后看,双挂的马车有好几十辆,也都红绫缠颈,彩带高飞,清一色地挂着亮湛湛的铜铃。厢车不多,用来拉货的车倒是不少,车上空无一物,一看就知道这是接亲的车队。
“我说你们这是……”关口上的头目刚开口问了半句,那神采飞扬的新郎官已然跳下马,扬着眉道:“几位,辛苦了。我们是从半壁山来的,到南泥洼台接我老婆过门。”
“哦,远道来的,怪不得一口子京味儿。不过,这接亲怎么来了这么多车啊?”
新郎官一笑,凑近了低声道:“我老丈人手面阔,让我多带车来拉嫁妆。”
“你娶的是?”
“女家姓耿,耿连庄耿大善人您听说过吗?”
“哎哟!”小头目一愣,这耿连庄别说在南泥洼台,就是在关外也有这么一号,年节都要请山海关的总兵到他们家赴宴。小头目连忙堆上巴结的笑脸,“敢情您是耿财主的准姑爷,他老人家嫁闺女,好说好说。”小头目踮着脚看了看,发觉大部分的车都是空的,又走了几步,掀开几辆厢车看看,也都是空的。
“道太远了,就没带女眷来,说好了都是耿家负责。”新郎官看出他心里疑惑,上前补了一句。这新郎官当然就是昨日在张广发面前出主意的钦少爷。他出的这个主意妙极——找几家大车店只雇车不雇马,再买几匹红绫扮作接亲的队伍,就这么大大方方地闯到了关前。
张广发扮作寻常伙计藏在车队里,昨天他和曹守备见过,担心被认出来坏事。他一直紧张地看着前面,虽然听不到钦少爷与守关头目的对话,但看两人那表情,心就放下了大半。
小头目见来人没什么走私嫌疑,又是不能得罪的人,便挥了挥手想放行,突然就听从上面城门楼子里传来一声重重的咳嗽。往上一看,打箭眼里伸出一只手,向自己招了招。
他苦笑一下,冲新郎官道:“你等一下,曹守备叫我,我去去就回。”
过了没一刻钟的工夫,小头目匆匆地跑了下来,脸色却变了,大声一呼:“把这车队围起来,挨辆搜,守备大人说了,哪儿见过这么多接亲的车,没准就藏着私货。”
新郎官听了倒是不在乎,抱着臂站在一旁看士卒们施为,嘴里冷冷道:“行,你们搜吧,要是搜出来,我也戴大枷站站笼。不过,要是搜不出来误了吉时,哼,我那老丈人可不是好惹的。”
任他这么说,县官也不如现管,曹守备就在上面看着,士兵们谁敢偷懒?可就是把大车队翻了个底朝天,除了行脚用的帐篷铺盖,一样私货都没找出来。
“满意了?”新郎官问道。
“这……”小头目直想打自己嘴巴,心说我里外不是人,这差使当得太窝囊。他再往上看看,城门楼子里也没了动静,赶紧侧着头挥挥手,“走吧,走吧,别忘了缴人头税。”
车队轰轰隆隆过了关口,走出好远,张广发这才从后面赶过来,一把将钦少爷从马上拦腰抱下,喜道:“你这一出《文昭关》唱得真行,回去我非和东家夸你不可!”
要说这次出门,开始的时候没人发现这少年就是钦少爷。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再加上少年自己也没刻意隐瞒,总跟张广发在一起。慢慢地,就有人猜着了他的身份。一传十,十传百,很快整个车队都知道大老板的独生子也跟在车队里。现在,钦少爷立了这样一桩大功,谁不要过来逢迎两句?钦少爷扯了红绫带,起初还没什么,后来车队里的伙计都上来七嘴八舌这么一夸,他脸上也渐渐露出得意之色。
“去,找到沈水大营许营官的住所,就说我们已经带着马匹出来了,请他们尽快验马。”到了这一步,张广发便得心应手了,他派出伙计与许营官联络,同时派人找客栈歇息。
晚饭之后,京商出关的消息就在沈水大营来的人中间传开了,这些人大部分都是流犯,来到这儿充作领马的苦力。古平原和何世非在吃饭的时候也听到了这个消息,何世非抓抓腮:“古大哥,这一招还真不错,以后别人要偷运马匹也可以如此办理。”
“马匹的运量很少,尤其是入关出关。除了大营用军马,其余都是各地就近配种贩卖,哪里用得着经山海关来走私?这一招对普通商人没什么用。不过能想出这种办法的人也不简单就是了。”古平原说着说着,呆呆地出了神。
古平原这副样子何世非也是看熟了的,他知道古大哥心里主意多,此时不晓得又在想着什么,也不便去打扰,吃过饭自己跑去外面的路边茶馆听书。今儿茶馆里讲的是袍带书,《隋唐演义》中的“程咬金劫皇杠”。这一段煞是精彩,讲的人手舞折扇充作宣花斧,绘声绘色,听的人更是两耳竖起,生怕漏了情节。
就在这当口,忽听茶馆外面传来喧哗之声,好像是有人吵了起来。刚开始何世非也没在意,仔细一听不对,里面有个声音好熟,再一辨,可不就是自己古大哥的声音嘛。何世非这才一惊站起身往外就跑,来到大街上,借着昏黄的天色一看,只见古平原正紧紧抓住一人的衣领,眼睛瞪得几乎绽出来,不住地大声叫道:“怎么不是你?你不开口还好,开了口我更认准是你。你这……你这恶徒,为什么陷害我?为什么!”
古平原连声质问,声音凌厉,已经惊动了不少人。这镇上本就困住了许多商队,人人闷得发慌,巴不得有人生事好看热闹,很快就聚了一大群人,围成一个圈。
何世非在一旁看呆了,在他印象里古大哥温文尔雅,向来是动心不动手,今儿个这是怎么了,谁惹着他了?愣了半晌,他才返过味来,慌忙分开众人,挤进圈内。
就见被古平原抓着的那个人,国字脸,留着一字胡,看穿着打扮都是掌柜的样子,唯一不同的是袖口绣着三道金丝,这是京商的标志,此人眼神中带着一丝惊慌,神色却是不变,只不过始终避着古平原的视线,一个劲儿地说:“你放手,我不认识你,你认错人了!”
“放屁!”古平原破天荒地动了粗口,咬牙切齿道,“认错人?你这张脸,我无时无刻不在记着,一辈子也忘不了!”
那京商掌柜的身边也跟着两个伙计,伙计看掌柜的被人揪住了,扑上来就要打古平原。
“这是怎么了?别动手,有话好说!”何世非过来相劝,只是不知前因也不知后果,硬是无从劝起。
“姓古的,你一个流犯嚣张什么?小心吃军法!”那京商掌柜见古平原被人抱住,手却始终不撒开,不由得急挠挠说道。
古平原一听这个话,陡然之间静了下来,一双眼睛却还是不错目地盯着面前这个人,目光森然,眸子里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古平原虽然不说话,却比说话时还要慑人。京商掌柜被他看得心里发虚,喃喃道:“怎么,你还不服气,要不要我去找你们营官?”
“不必了,我在这儿!”说话间,从人群外走进来一个矮墩墩的军官,吊梢眉,狮鼻阔口,一脸凶相,身边也带着两个军卒。此人一进来就沉着个脸,向左右看了看,随即呵斥古平原道:“你灌了黄汤失心疯了不成,这是京商的张掌柜,给我们送军马的,你揪他做什么?”
何世非知道大营六个营官里就数这个许营官又贪又凶,一听他说的话,吓得腿肚子都转筋了,赶紧过来掰古平原的手,小声说:“大哥,快撒手!”
古平原慢慢把手松开,退开一步,也没看许营官,只盯着张广发,一字一句地问道:“我只问你,你说不认得我,怎么知道我姓古?又怎么知道我是流犯?”
一句话把张广发问愣了,周围的人也都觉得古平原问得有理,等着看张广发如何回答。
不料张广发脸色变了变,转而对许营官拱了拱手:“营官大人,我张某人虽是初来关外,可是京商与沈水大营不是一回两回买卖了,关外的规矩我还真就闹不懂,这流犯怎么审起良民来了?”
“流犯古平原!给张掌柜磕头赔罪!”许营官被他这么一问,脸上着实挂不住,一瞪眼恶狠狠地望向古平原。
古平原就像没听到一样,不遵令也不回答,依旧是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张广发。这下子许营官可真被激怒了,从腰里拽出马鞭,一步迈过来,劈头盖脸地朝古平原打下来。他下手可真狠,鞭子打到脸上顷刻就是一条条血痕,古平原的衣服也被打开了花。人群中的一堆闲汉开始时还挂着笑看着,间或吹两声口哨,后来见古平原咬着牙硬挺,渐渐都不出声了。
“营官,您手下留情哪!”何世非吓坏了,看古平原不躲不闪不求饶,石雕一样站在这里,知道今儿这事儿要坏,赶紧跪在地上给张广发磕头:“大掌柜,您帮着说句话吧,我大哥他今儿是痰迷了心窍,您老大人不记小人过,您老是活菩萨……”
张广发也觉得这样子不是了局,趁机下了台阶,咳嗽一声开了口:“许大人,咱们不是还有买卖要做嘛,别为了个流犯生气,倒把正事给耽误了。回头镇上最好的酒楼我请客,这事儿就算了吧。”
“算不了!”许营官把鞭子一甩,气鼓鼓地指着古平原叫道,“我先去接军马,等回来再收拾你,非把你捆在拴马桩上抽死不可!”
“算了、算了。”张广发好说歹说把许营官劝着一起走了,临走时回过头瞅了一眼,发觉古平原看向自己的目光中怒火不减,心不由得又是一缩。
他们走了,人群也渐渐散了,何世非从地上爬起来,见古平原还是一动不动地盯着张广发离开的方向,脸上颈上血痕纵横,忍不住抱住他的腿哽咽道:“古大哥,你这是干吗呀,你要吓死兄弟我吗?我可是头回看见你这样,你……你这到底是怎么了?”
古平原沉默片刻,擦了擦脸上的血迹,声音低沉道:“你还记得我被人陷害的那件事吗?”
“记得呀。”
“就是这个人!”
“他?你别是认错了吧?”何世非猛回头看去,张广发早就走没影了。
“错不了!”古平原的声音斩钉截铁,“当时他虽然只露了半张脸,但我印象太深了,他说话的声音也是一模一样,我认准了就是他。再说我方才问他的那句话怎么解释?你没看到他有多慌张吗?”
“可人家是京商大掌柜,无冤无仇,怎么会跑去陷害你呢?”
“天叫我遇到他,这次非弄个清楚不可。”
何世非害怕:“古大哥,要我说还是算了吧,你刑期都过去一半了,剩下的忍一忍就……”
“这不是还剩几年的事儿!”古平原说完发觉自己的口气有些硬,歉意地降低语调,“兄弟,我和你不一样,你的事儿虽然也冤,你心里也怨,毕竟知道个因果。我呢?糊里糊涂就被埋在这关外的活棺材里了。十年哪……”他眼圈一红,差点掉了泪。
听他这么一说,何世非也不言声了,知道这位大哥想到家里的老母弟妹触动了情肠。何世非与古平原交情莫逆,古平原平素拿他当弟弟看,事事护着他。他身子骨本弱,流犯里颇多凶恶之徒,这几年要不是得古平原照应,早已被人欺侮得客死异乡,因此对古平原感激得是无可无不可,一切事情听凭这位大哥做主。在他眼里,古大哥就是《水浒传》里及时雨宋江一样的人物,还带上点智多星吴用的计谋,时至今日他才算看到了古平原内心深处的隐痛。
“张大叔,怎么着,听伙计说你方才在街上被个流犯给生擒活捉了?”张广发交接了军马,请许营官等吃喝完,刚回到客栈就被钦少爷堵住了。
“没有的事,误会一场。”张广发不愿在这个题目上多说。
“我可听伙计说得活灵活现,好像是你做了什么对不起人家的事儿。”钦少爷却不容他打马虎眼,嬉皮笑脸道,“张大叔,打小你就照顾我,真看不出来你还挺坏的,回去我得跟爹说说。”
“你可千万不能跟老爷说!”张广发一下子紧张起来,“这是我的私事,你少管。哎,你这是要干吗去啊?”他看钦少爷长衫马褂,穿着打扮已不是伙计身份,看样子像是要出去。
“关外我也是头回来,我去镇上到处转转,开开眼。”钦少爷说着便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