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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底的山海关已经起了朔风,眼看随着风来就是一场大雨。关外的凌海镇紧挨着海边,镇南边不远有一处十里长的乱石滩,滩上都是粗粝的尖石,一向少有人来。像这样风雨欲来的天气,这里更是应该一眼望不到人影。但偏偏就在这个时候,竟有一个人步履蹒跚地走在海边,不时停下来,望着大海连连叹气。

“棋差一着满盘输,输了,完了。”他长吐着气,仿佛要把一腔的郁闷都吐出去。

“唉!”走到一块高出海面数米的巨石旁,那人呆立了良久,终于一跺脚,向上爬了几步,来到岩石顶上,双手拢在一起,对着海面高声呼喊,“玉儿,爹对不住你,爹没用!”喊过几声之后,就要往波涛汹涌的海中跳去。

“慢着!”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喊,倒把这要跳海的人吓了一跳。他身子一僵,缓缓转过身来,这才看清叫住他的是个年轻后生。

那后生也看清了眼前要跳海的这个人:五十多岁年纪,胡子头发白了一多半,再配上一身的短衣襟和一双长满粗茧的大手,肯定是长年在外跑买卖的生意人。

后生一抱拳:“这位大叔,我要是没看错的话,您怕是想不开要寻短吧!”

这人长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点了点头。他是燕门太谷人氏,为人厚道热心肠,年过半百,乡里乡亲都称他常四老爹。燕门商人又名晋商,像常四老爹这样老实巴交的人也做了点小买卖,省吃俭用积攒了二十多年,竟落下一千多两银子,又设法借了一千两,兑了个盐池,打算下半辈子靠着卖盐过日子。

没想到运气太坏了,就在当年,久旱无雨的燕门,竟从惊蛰开始下起了瓢泼大雨,三天一小雨,五天一大雨,直到秋分还是阴雨绵绵。养盐池的人不怕天旱只怕地涝,像这样的雨,通省的盐户没一个不叫苦连天,盐粒的收成还不到以往的十分之一。

别人还好说,虽是不赚钱,靠着往年的积蓄还能勉强维持生计。常四老爹则不同了,他的盐池有一半是向人借欠而来,债主都等着秋后算账,有的要抽本银,有的要拿利息,家里面整日闹得是沸反盈天。

最要命的还不是欠了人家的银子,而是欠了国家的盐。按照清制,盐池的产出里有六成是官盐,到期按足量交兑官府,其余四成的散盐才能卖给持有盐引的盐商。

这一任的太谷县令是个只知抽鸦片的“万不管”,县衙一应事务全都交由他的大管家与几位师爷打理。这些人心黑手狠,根本不看天时,一纸公文下到各乡的盐场,咬定了必须照去年的收成上缴官盐,少一两也不成,到期不交就要没收田籍,并抄没家产充公。

常四老爹火撞心头,摆在眼前的银债和盐债是躲不开的两道坎,他只得请了几个本家亲戚来商量如何渡过难关。其中一人出的主意还算靠谱,常四老爹按他的指点先是摆了一桌酒,将所有债主都请到,请求将债务延期三个月,到时不还,情愿将盐池变卖还债。然后又用自己的房产做抵押,借了一笔二百两银子的高利贷,用这笔钱做本钱,带着几个人直奔关外的营口盐场,计划贩运海边盐场的海盐来抵官盐,顺便再赚上一笔偿付银子的利息。虽然这样还是要亏不少,但总比破家毁业要强。

这算盘打得不错,从燕门到沈水也还算顺利,一行人在营口盐场找到了接洽的卖家,以三成公盐七成私盐的价格买了一批上好海盐,雇了三辆大车,打算一路上行些贿赂夹带入关,没想到在山海关前遇到了大麻烦。

山海关是扼守关内外的重镇,眼下这位守关的曹守备与前几位大不同,不但不要贿赂,而且查验极严,稍有夹带被查出来,轻则罚个倾家荡产,重则在关门处枷号十日。百十来斤的大枷戴在身上,十天里只能在囚笼里站着,每天只有一勺稀粥。如此连着枷死了三个人,没人敢再轻易冒险。凡是带了私货的大车队都在关外不远处的凌海镇打尖歇脚,观望形势。

可常四老爹等不起,他与债主约好了延期三个月,而且借的高利贷也是三个月到期。就算现在即刻启程,也要快马加鞭才能赶回去。所以他忧心如焚,天天跑到关口前打听消息。

方才他到了关门,正赶上一队商贩被搜验出在米袋里夹带私盐。这伙人好话说尽,还递上一百两银子的好处,怎奈那曹守备脸黑得像墨汁,一声令下,将所有货物没收。商队的骡伙计每人被重打四十杖,两个管事的商人则各被枷号十天。常四老爹见状,觉得这一次肯定在劫难逃,不由得心灰意冷,走着走着到了海边,便起了轻生的念头。

没想到这时恰好被一个后生叫住了,常四老爹抬眼打量来人。见这后生长身鹤立,英气勃勃,虽着粗布短衫,神情中却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绝非庸碌之辈。再看他眼里含笑,眸子一闪十分有神,好像四面八方的事情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常四老爹也是阅人无数,一瞥就知道这后生不是歹人,他想了想,扑通一声便给这后生跪了下来。

那后生猝不及防倒被吓了一跳,连忙闪身避开,伸手来搀:“大叔,这可使不得,您有话就说,何必这样。”

常四老爹不肯起来,哽咽道:“年轻人,你说得不错,我是要自尽。可我方才糊涂了,没有交代后事就死,倒累了我身边的人。”

说罢他从怀里拿出一只铜哨:“我叫常四,是从燕门来的商人,车队就歇在前面镇上的来福记。伙计里有个黑大个是我干儿子,名叫刘黑塔。小伙子,我拜托你,拿我这只哨去找他,就说我死了,让他不必找尸首,把货就地卖了,不管多少钱,拿回燕门去还债。然后把我女儿接着,找个地儿过安生日子……”说着说着,常四老爹眼泪落了下来。

那年轻后生也面容戚然,劝道:“常大叔,你不要想不开,谁没有走窄了的时候?关二爷还走过麦城呢。您且放宽心,不管什么事,总有法子可想。”

常四老爹连连摆手:“唉,这次我是看清楚了,过不去了,真的过不去了。”

后生见他这样,怜悯之下倒是起了好奇心,追问道:“到底什么事呢?”

常四老爹本没心思讲自己的事情,但转念一想,既然求人家捎话,也不能吞吞吐吐什么都不说,就简要地把事情经过讲了一番,末了加了一句,“可怜我这人做了一辈子生意,从不欺心,这世道是真不让人活啊!”

后生心里有数,这个曹守备新官上任,升官的心比火炭都热,是一心要拿往来行商的身家性命来染自己的红顶子,想从他这里过关,真是千难万难。何况眼前这个人和他的商队竟是一刻也容不得耽误,非要马上进关不可,否则就有家破人亡的危险。

后生也不去接常四老爹一直伸手递着的哨子,他背着手走了几步,低眉敛目沉思不语,随后又抬眼仔细地盯了常四老爹两眼。

后生的神情倒把常四老爹闹了个愣怔,心说这是怎么了,瞧这年轻后生倒好像比我的心思还要重。

过不多时,后生点了点头,仿佛下定了决心,再次来到常四老爹的面前,一拱手:“对不住,这口信我不能帮您老带了。”

“这……这是为何?”

后生微微一笑:“因为大叔您不必死,我有办法让您把货物带进关。”

常四老爹先是一惊,但马上就想到这应该是后生的一句托词,想来人家也是好心,打算先稳住自己,再慢慢来劝。他是绝了生念的人,只是淡淡一笑,也不搭话。

那后生倒是有些诧异,但他最是机警不过,脑子一转就已明白了常四老爹心中所想,知道自己出言太急,话也说得太满,难怪难以取信于人。

“常大叔,我的办法也不是万无一失,但是只要您愿意试,总还是一条生路。况且我也不是一无所求。”

常四老爹这才认真地品了品他话里的意思,觉得不像是在开玩笑,迟疑着开口道:“你……真的有办法?要多少银子?”

后生道:“花不了几个钱。”

“怎会……”

“这先不提,我先说说我的条件,要是能行,咱们再说出关的办法不迟。”

常四老爹点头,倒不知这后生有何条件,如果是银子,百八十两倒是能凑凑,再多了却也头疼。

就见后生微微一笑:“方才听大叔说,您的车队要夹带私盐入关,我想请您再多带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后生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

“你?”常四老爹吃惊不小,“你要入关,何须我带进去,自己到关口径直进去就是了。”

后生不动声色:“这关外几百万人,有的能入关,有的就入不了。如果真像大叔说的那样,我能如此轻易就入关,还用提这个条件吗?”

常四老爹听到这里脑子里忽闪过一个念头,失声道:“你……是流犯?”

后生没言语,只将自己的裤腿向上一拽,露出脚踝,靠外侧打着一个黑色三角的烙印,正是流犯的标记。

常四老爹看得清清楚楚,倒抽了一口凉气,连连摆手:“年轻人,你简直是在开玩笑。我不帮你,死我一个,帮了你,要死全家,这如何使得?”

也难怪常四老爹大惊失色,大清朝有极为严苛的“逃人法”,该法在清初还仅限用于各王府、旗主的逃奴,后来推而广之,连流犯也包括了进去。这“逃人法”最凶蛮的地方就在于,对窝主和帮助犯人逃亡的人,处罚比“逃人”还严厉,主犯必定斩首,家属充作官奴,家产一律充公。自此法施行以来,有些奸恶之徒甚至冒充逃人,假意四处借宿,然后同伙再借机敲诈,非将人弄得倾家荡产不可。

远的不提,就说现下,如果有人见到常四正与一名流犯在如此偏僻的地方交谈,给二人安上一个密谋逃亡的罪名,也是不得了的。

常四老爹正是想到这一层,才惊慌不已,甚至还怕眼前就是个“仙人跳”。自己本来已经山穷水尽,万一再摊上这种官司,连家眷都要受连累,那可真是死不瞑目了。

后生见常四老爹吓得嘴唇都发了白,一时倒也愣住了,想了想才道:“常大叔,您别害怕。我也不瞒您,我姓古,叫平原,安徽歙县人。五年前我在京里摊了场官司,被发配到关外。细的也不说了,我在关外一待五年,什么走私的法子都看过了,就说这贩私盐,我想出了一个绝佳的法子,就连如何混在你的车队里入关,我也有万全之策。只要你点头答允,就算把你我二人都救了。要是不答应,我绝不勉强。”

常四老爹始终在摇头:“不行,不行,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连累家里人。我还是那句话,你既然是流犯,我的事情也不敢拜托了,就此别过吧。”

听了这话,古平原眼光黯淡下来,掉头向镇上走去,走几步再回头,见常四老爹还是站在礁石上,眼睛望着海面,显见死意未息。

古平原心想,这是能救人而不救,说起来还是造孽。自己在千里之外尚有牵挂之事,何不行此一善,就当积德也好。

念及此,他又往回走,扬声道:“大叔,你先下来,我有话说。”

常四老爹并未转身,只是喑哑着嗓子道:“我是将死之人,你就不要连累我了吧。”

“既然常大叔怕受连累,我也不敢再求。只是那私盐入关之法,大叔可要听听?”

常四老爹闻言一震,缓缓转头:“我不帮你,你还要将那法子告诉我?”

古平原不在意地一笑:“我又不是商人,用不着一物换一物。”

说罢,他干脆又爬上了礁石,伸手指向大海:“常大叔您方才要是跳下去,这海就成了催命的阎王,现在它却是您救命的福星。”

“这话怎么说?”

“我这个法子简单得很,您连夜买上三车最鲜活的海鱼,总共花费不过二三十两银子,然后将水槽里注满淡水,再将那海盐倒入其中。外人看您运的是鱼,其实却是盐,管教神仙也猜不到。”

常四老爹倒吸一口气,重又上下打量了古平原几眼:“这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法子,真亏你想得出来。好!好!”

古平原一笑:“我这个人就是喜欢瞎琢磨。这些日子没事儿就凑在城门口看热闹,想着自己就是个私盐贩子,该要如何运盐入关。看他们搜检得久了,也看出些破绽来,便想了这个法子。原以为是穷极无聊打发时间,不料今日却有了用处。”

常四老爹连连点头:“你可真是有心人!”

“不过办法虽好,却有两件事情一定要留意。第一,那鱼只能在到关口前的半个时辰放入水里,否则水太咸,鱼一翻白就露馅儿了。第二,这水中掺盐的事只能找你从燕门带来的伙计去做,万不可交给关外的骡伙计,保不齐里面有一心谋财的家伙拿你告官。”

常四老爹听得频频点头,忽又想起一事,重皱愁眉:“那入了关之后又该如何是好?这三大车的盐水若是晒起来,没十天半月绝不成,时间上还是来不及啊!”

古平原点头道:“有时间自然可以晒盐,现在时间紧迫,难道不可以煎吗?”

“不错!”常四老爹一拍大腿。

制盐之法有晒、煮、煎三法,煎盐损耗最大,但时间却最快,晒盐法恰好相反。眼下事急从权,平素不用的煎盐法正好可以派上大用场。

死中得了一线生机,常四老爹自是大喜过望。忽又想起这个叫古平原的后生求自己的事,自己实在无法答应,不由得大是尴尬。

古平原笑了笑:“常大叔不必为难,我既然将秘诀和盘托出,自然也就不会以此要挟于您,您只管放心入关吧。”说罢,转身就走。

“等等!”常四老爹为人方正,一辈子不曾欠过人情,眼见这后生一走,自己这人情要亏上一辈子,连忙将他叫住。

“古老弟,我虽然不能帮你逃进关去,但你要是有其他事托付给我,我自当尽力去办。”

古平原想了一下:“算了,我要做的事,若能逃入关去,自己去做,就算送了命也是该着。但要大叔为我冒险……”

古平原的确是个厚道人,办法既然已经和盘托出,常四老爹又不愿带自己入关,再留下去徒然让人家为难,所以他拱了拱手:“老人家,您回去准备吧,一切留神在意,我先就告辞了。”说罢,头也不回向镇子上走去。

“哎……”常四老爹的话在喉咙里打了一个转,又咽了回去。他方才一个冲动想把古平原叫住,答应帮他逃亡,闪念间又犹豫不决,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古平原渐渐远去。 042UHTFqQyI9aeyIsX0xCFQ+0tQs+xdla+s5eNuusCUbRAU3DCyB5CYU7FrIfao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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