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平原在王爷府前再次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装束,整整衣冠。旁边刘黑塔却只是看着王府大门,啧啧称赞:“厉害,比咱常家老院的大门还要高出五尺。这王府不必进,光看大门就叫人羡煞。”
古平原道:“朝廷的仪制,做多大的官,宅院都有一定之规。像伯尔颜王爷是世袭罔替的亲王,王府大门许用五扇开间,门前可用擎天石狮。你常家大院要是也按这么来一套,第二天就得被兵拆了不说,还要按律治罪,因为那叫逾制僭越。”
孙二领房一拍刘黑塔的肩膀:“听傻了吧,古老板到底是读过大书的,比咱们知道得多。”
这一下劲儿不大,刘黑塔却差点儿没蹦起来:“我说你轻着点。”
“哎哟。”孙二领房这才看见他里面裹绷带的肩膀,“对不住了,我这一高兴啊,忘了你身上带着伤呢。”
“你忘了,老子可忘不了,我日他巴图十八辈祖宗!”刘黑塔咬牙切齿。
古平原脸一沉:“刘兄弟,这是王府前面,你不要口没遮拦。再说人死如灯灭,什么恩怨都了了,你就少说两句吧。”他依然在心伤老齐头和几个伙计的死,心绪始终无法平静。
想起昨日在山谷中发生的惊心动魄却又大起大落的一幕,三人至今心有余悸。
王爷亲身驾到,自然是一呼百应。而且铎山的手下只知道是来剿逆,并无叛逆的心,待听到是被铎山骗了,立时就放下手中的兵刃投降。
铎山见大势已去,带着几个心腹想要拼死一搏投往漠南,结果还是被火器精良的王府护卫截了下来。至于巴图,一见王爷现身,吓得心胆俱裂,瘫在地上,抓他倒是没费半点工夫。
王爷命令把人带回乌克朵码头当场问案,其实一切都是明摆着的,有人证有物证,巴图和铎山哪能抵赖。
王爷盛怒之下,将二人处死,处置却又有差别。因铎山曾立有战功,从宽赏了他一个全尸,用弓弦绞死在码头上。这也还罢了,对巴图就没那么便宜了,王爷恼他假借王府名义残杀良民,将他绑在船头,用重弩乱箭射死,真个是万箭穿心。并且放开船绳,让船载着巴图的尸首顺流而下,以为宵小所戒。而这二人的家眷全部都发给披甲人为奴,家产籍没充公。
王爷处置了巴图,转回头却对古平原等人好生安慰。他已经从常玉儿口中得知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对于古平原甘冒奇险为漠北瀚海运送药材一事大为激赏。此时大漠南北战事已然平息,唯一让王爷放心不下的就是这场瘟疫。现在药材有了,自然心里一块大石落地。一喜之下,竟然纡尊降贵邀请古平原等人到王府赴宴。
清制重农轻商,“士农工商”,商人排名最后,仅比娼伶贱籍高上一等,从未听过王爷请商人吃饭。古平原惶恐不安,再三辞谢不成,方才带着孙二领房和刘黑塔来到王府。
本来他不想带着刘黑塔,想让他在客栈好好养伤。可刘黑塔说得好:“古大哥,去王府吃饭,别说咱们太谷的买卖家,就是汾都府的知府也不见得有这份体面,你成全我,回去我就有得吹了。要是你不让我去,一股火上来,我这伤,好不了!”
古平原拿他没办法,只好听他的,不过临行时嘱咐他不要在王府乱说话,刘黑塔把胸脯拍得山响,满口答应。
古平原等人一进王府后厅就闻到满屋的肉香,就见大屋左侧的石板地上特意打出一个深坑,坑里架满柴火熊熊燃烧,上面一个铁架,用拇指粗的铁钎子穿起一只羊羔和两条牛腿,正在翻转烧烤。羊肚子和牛腿上塞满、涂满了各种让人食指大动的香料酱料。两名仆人手执牛耳尖刀,将烤好的肉一片片地割下来装盘。右侧却是一个圆桌,桌中也是掏空一个大洞,上面放着炭火盆,盆上悬空支着汤锅,锅里有各种调料以及山蘑野芹等山珍,已然煮沸。
王爷身着蟒袍居中而坐,左手边有一老者相陪,正在叙话。王爷见古平原等人进来,起身笑道:“好个不怕死的生意人,来来来,你是本王请来的客人,就请上座吧。”
古平原要让,王爷偏偏就要他坐上座,古平原急得出了一身汗。还是那位老者解围道:“王爷,我看就不要勉强了,这样,他反而心里不安,哪能安坐用饭。”
“也罢。”
落座之后,王爷向古平原道:“古老板,本王来介绍,这位便是理藩院尚书崇恩大人。”
古平原瞿然而惊,立时站起身拱手躬身:“失礼了,原来是崇大人。早听说崇大人是道光五年那一科的探花,学识渊博,乃是三朝元老、文坛泰斗,今日得见前辈风采,是晚辈的荣幸。”
崇恩捻须而笑:“那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不必客气,快请坐吧。”
“先不说这些。”王爷用解腕刀挑起巴掌大的一块肉,“我们瀚海人的规矩,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就是瞧得起做主人的。来,谁来吃了这一块。”
刘黑塔是个大胃汉,听他们方才让来让去,眼睛瞅着烤好的牛羊肉,早就馋涎欲滴,一见王爷赏肉,瓮声瓮气地道:“我来吃!”
“好!”王爷索性连解腕刀都递到他的手上。刘黑塔也真不客气,一块吃完再来一块,顷刻间三五块足有两斤重的肉下了肚,又咕嘟嘟灌了一皮囊的马奶酒。随后抹一抹嘴,站起身来。
大家当他是吃饱了,没想到刘黑塔松了松裤带,坐下又来了一句:“真不错,看来今儿晚上有得吃了。”
众皆骇然,王爷却高兴得满脸放光,连声吩咐道:“再加一只羊、两条牛腿。”
古平原家里虽是破落下来的大户,却留下不少大户人家的规矩,惜食养身就是一条,因此对这样的饕餮盛宴颇有难以下咽之感。别人都在看刘黑塔,他却与崇恩大人攀谈起来。
崇恩此番来瀚海身负调和斡旋的重任,古平原解了瘟疫之灾等于是无形中帮了他的大忙,故此对这年轻人起了亲近之感,于是问道:“古老弟,听你的口音不是燕门味道,而且谈吐不凡,却如何做了晋商驼队的掌柜?”
刘黑塔在一旁听了高声道:“这位老大人,您可不要小瞧了咱古大哥,他可是一肚子的学问。就是可惜时运不济,不然也弄个状元或者摘个这个……这个什么花来玩玩。”他只知道状元,却不晓得探花是什么,还当是牡丹、月季之类。
古平原连忙道:“刘兄弟别乱说,我只不过是读过几本书,崇大人实在是抬举在下了。”
刘黑塔有了几分酒意,把事先答应的话早忘到了脑后。听古平原驳他,不服气道:“要不是糊涂官判糊涂案子,古大哥你一个文弱书生也不必到关外受那几年苦,恐怕早就金榜题名了。”
古平原恨不得用条牛腿把刘黑塔的嘴堵上,可是崇大人已经听到了,颇感兴趣地问道:“难不成老弟还受过什么冤狱?”
这下连王爷也注意到了,双目注视古平原。古平原知道不说肯定是不行了,但也不能全说,只好站起身行了个礼,向王爷道过欺瞒之罪。然后半真半假,将自己当年在京会试闯祸被发配关外一事说了出来,自然没提私逃出关这一节,只说是刑满释放。
“古某自关外出来便得了一场大病,幸得常家相助保住了一条命。因此投桃报李,自愿来跑这一趟商队。”
这一段往事曲折至极,即便刘黑塔之前也不甚了解,席上众人更是听得目眩神迷。崇恩大人听得不住拈须点头,看向古平原的眼里满是赞赏之意。众人都在想着古平原的经历,席面上无人说话自然就冷了下来。孙二领房见状举起一杯酒,向着古平原道:“古老板,说来说去,咱们竟忘了敬王爷一杯。要不是王爷及时赶到,我们此刻怕是都成了巴图的箭下鬼。”
“不错,自然要敬王爷,不过王爷的救命之恩又岂是杯酒能报。”
王爷一杯饮下,放下杯子却道:“巴图如此对你,可说是狼心狗肺至极。若是换了旁人,搞不好就将那五加皮的药材全都毁去,而你却能保全了这批药材,也保全了整个瀚海地区的百姓,称得上是大仁大义。”
古平原沉默半晌,却从怀中取出一物,放在桌上,“王爷这句大仁大义,古某不敢领受。”
“这不是火折子吗?”
“是,我将全驼队的火折子都带上了船,两艘船上带了不下十个。”
王爷本在注视桌上的火折子,此时霍然抬眼瞪向古平原:“你……”
“不错,当初在码头,巴图若真是苦苦相逼,不肯退让,我便要点火了。那药材不过就是两堆干草,着起火来,神仙也救不得。”古平原缓缓道。
王爷倒抽了一口凉气,再看看刘黑塔和孙二领房的脸色,已然信了十成,崇恩也在一旁听得怔住了。
王爷的脸色慢慢阴沉下来:“你可知道你若放火,一把火烧掉的不仅是两船药,还有瀚海万千生灵的性命。”
古平原站起身来,面不改色地对着王爷道:“此事即使重新来过,古某也还是会如此办理。想我驼队出生入死走过黑水沼,到头来却被人置于死地,公道何在!当时的古某没有什么仁心,只有一片狠心。那时的我,狠得下心让巴图的亲友,甚至全草原的瀚海人与我陪葬。”
两旁伺候的从人哪里想过还有人敢这样和王爷讲话,俱吓得瑟瑟发抖,怕的是王爷动怒杀人。
王爷的脸先是涨得通红,银酒杯被他在掌中捏得变了形,一双眼冒火似的直逼古平原。古平原并不避让,就这么一声不吭地回视着王爷。
就这么对峙良久,忽然啪的一声,王爷把手中的酒杯重重放在桌上,猛地爆发出一阵大笑,随着笑声还有一连串的“好!好!好!”。
“说得痛快,你不像个中原人!老实说,易地而处,本王只怕比你做得还要绝!”王爷大声赞许道。
满屋子的人这才长出一口气,崇恩笑道:“王爷,这年轻人虽然傲气,你却不能不佩服他的胆量。”
王爷点头称是:“本王不怪他,倒也不全因为他胆子大,而是他能诚实不欺,心中如何想,口上便如何说。”说罢又问道:“有一个人你们不想见一见吗?”
古平原一怔,自己此次来王府除了赴宴,还要接常玉儿。王爷昨日带兵去追巴图,临走时吩咐人将她带到王府休养,不知现在如何了。
“常姑娘,你请出来吧。”王爷向后喊了一声。这屋子本是里外两进,王爷话音刚落,就有一名仆妇扶着常玉儿从后面走了出来。
这一出来,几个人都不禁看傻了眼。就见常玉儿身着一件红色绸缎长袍,外穿九凤提花的大襟翻毛短坎肩,头饰华贵而庄重,以金银饰为主并镶有各种宝石,头戴白色的貂皮冠,流苏溢彩,活脱脱是位端庄秀丽的瀚海格格。
常玉儿见众人注目自己,觉得不好意思,低着头呢喃道:“这府上也没有汉人的衣服……”
“哈哈哈。”王爷见常玉儿羞红了脸,大笑着,“这都是我那早出嫁的大格格留在府里的物件,想不到和常姑娘如此相配,就送与你了。”
“不,这太贵重了!”常玉儿怎么敢收,连忙摇头。
王爷说话自是一言九鼎,他一指常玉儿,对古平原说:“你们这位常姑娘可真是了不起,别看是汉人,可这胆子连瀚海人都要瞠乎其后。现在我大营里的兵都在讲说当世花木兰勇闯那达慕的故事呢。”
古平原等人直到此时才知道常玉儿所冒的风险,听到走无常锁链之难,闯两军兵禁之险,还有最后险些被一箭射杀的情形,几个人都是越听越是心惊,背上的冷汗都冒了出来。
刘黑塔见常玉儿短短时日脸便瘦了一圈,身子骨更见伶仃,显见这一趟走得艰难。他狠狠一擂大腿:“唉,早知道这么不容易,打死也不让我妹子去,非我去不可。”
古平原更是站起身来到常玉儿身边,嘴唇嗫嚅一下,竟忽地双手举杯当胸:“常姑娘,你为了驼队,为了这次的买卖,竟甘冒如此奇险,古某敬你一杯。”
说着一饮而尽,末了竟向常玉儿一揖。
常玉儿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侧身避开,轻声道:“不敢当古大哥这个礼数。”她心中想的是,我这么做其实并不仅仅是为了你说的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