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克朵东门外有一处十里亭,亭内建有康熙年间勒制石碑。据碑文记载,康熙二十七年,漠南瀚海准噶尔部首领噶尔丹率五万大军奔袭巴彦勒格,土谢图汗为掩护部族老幼,率两千死士在十里亭迎战。结果两千兵卒无一撤退,全数牺牲在此,土谢图汗为免被俘受辱,也挥刀自刎。
此刻石碑前正有两人在追思忆古,其中一个中年人是瀚海牧民的打扮,身穿皮袍,头戴皮帽,粗壮的五短身材,微微有些罗圈腿,手指关节处都是厚茧,一看便是多年骑射留下的痕迹。
另一老者却是中原人氏的穿着,棉袍长衫,手里一支竹节拄杖,面容清癯,双目有神。老者手抚石碑,感叹道:“从康熙三十五年立碑到今日,一百五十多年了,当初在这里血染沙场的将士尸骨早已化为尘土。所谓成为王,败为寇,其实就算噶尔丹没有败,到今天还不是黄土一抔。”
中年瀚海人听了,先是半晌不语,后又沉重地说道:“这话说得深了,我品着滋味,怕不是在教训我。”
“哪里,哪里。老朽不过是怀古追思,一时心有所感而已。”老者微微一笑。
中年瀚海人苦笑道:“但我却听出了弦外之音。此地此景,这番话叫我无言以对,为一己之私而造万千杀劫,确是不该。噶尔丹虽是我们部族的仇人,但前车之鉴应该记取。”
老者抚须颔首:“嗯,方从修罗场上归来,就能有此心得,也算不易了。”
中年瀚海人又道:“其实我们瀚海人生长在草原,心胸最是宽广,不会当面一套背地一套,今后漠北漠南还是亲如一家的兄弟,这一点您大可以放心。”
老者刚要答言,从旁边却传来一声怪里怪气的插话:“瀚海人当然不会背后捅刀子,不过要杀人,除了刀子还有的是办法。下点毒药啦,弄条绳子把人勒死啦,这不都是瀚海人的拿手好戏吗?”
老者闻听便是一皱眉,中年汉子更是勃然色变,向旁看去却是一队正在亭边歇脚的驼队。
这一队驼队正是孙二领房带领的,他们听从古平原的安排,从乌克朵东门出来,马不停蹄跑了十多里,稍歇一歇还要继续赶往漠南。本来他们与亭中的二人是井水不犯河水,但此刻驼队伙计人人憋着一股子气,听了亭中人说什么“瀚海人心胸宽广,不会背后下手”的话,心中俱不忿。有个伙计平时就爱阴阳怪气地嘲讽人,这时候忍不住多了嘴。
中年瀚海人走近两步,沉下脸问道:“看你们的样子是到草原上做生意的客商,怎么如此不守规矩,在明亮的日头下说主人的坏话。”
那说话的伙计慢腾腾地站起来,一哂道:“你说谁是主人呐?”
“大草原上,自然瀚海人是主人,你们是客人。”
“那我倒要请问了,天底下有主人偷客人钱财的道理吗?”那伙计侃侃而谈,全然不顾孙二领房抛过来的眼色。
其他伙计也纷纷鼓噪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对啊,哪有这个道理!”“瀚海人怎么转了性了,青天白日的,要做贼吗?”
中年汉子听了几句,脸色已然涨红,大声道:“胡说,瀚海人是从来不做贼的。”
“那可不一定,连王府的大管家都做了强盗,硬是勾结军队来强买我们的货物,别的瀚海人还好得了吗?”
中年汉子倒是一愣:“王府的大管家?你是说巴图?”
“不错,就是这王八蛋,你认识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伙计们又纷纷叫了起来。
如果是古平原或是老齐头在,他们就会发觉面前这二人不是普通人,别的不说,单从衣着上看,那汉子的獭背皮袍与老者手上的翠玉扳指都不是寻常人家所有。但这群伙计哪里识货,只管聚在一起说得热闹,连骂人的脏话都吐了出来。
老者在一旁听了多时,见中年汉子恼得额头青筋直绽,便踱过来搭言道:“且慢,既然你们如此不满,何不把话说个明白。实不相瞒,我们刚刚从外地过来,这城里发生的事情倒不是很清楚。”
“和你说?癞蛤蟆打哈欠,口气倒是不小!说了,你管得了吗?”伙计没好气地道。
孙二领房这时候是一百二十个不愿意节外生枝,趁着话缝站起身来,牵过骆驼:“都少说两句,该赶路了!”
没想到那中年汉子一步迈过来,竟然抓住了孙二领房的手腕,面色不怒自威:“话没说明白,谁也不许走!”
伙计们大哗,本来就是怒火上头,这一下如同火上浇油一般,一众伙计握紧拳头便围了过来。
就在这时,就听身后“哗啷啷”一阵刀剑出鞘的声音,驼队众人大惊。回头看去,就见一队牧民打扮的瀚海人手执刀剑,正围拢过来。
“坏了,叫你们快走,被巴图撵上了吧!”孙二领房心一沉。
奇怪的是,这一队人马只是用刀逼住了驼队,并不动手抓人。一个领头的急匆匆跑过来,对着中年汉子跪倒磕头。孙二领房及伙计们都是常年走西口,瀚海话都略通一二,一听之下都惊得呆若木鸡。那个伶牙俐齿的伙计愣了半晌,舌头打结地问道:“您……您是王爷……”
此人正是伯尔颜王爷,他带着常玉儿以及请来的客人——朝廷派来调解争端的理藩院尚书崇恩大人,做便服打扮,轻车简从赶回巴彦勒格。
一路上王爷很着急,不知道巴彦勒格是否出了什么事情。他担心瘟疫已经蔓延到了王城,又不明白巴图奉令去买药,难道说还没将药配好?更主要的是常玉儿一路昏迷,迷迷糊糊间嘴里还是嘟囔着那几个词“乌克朵、瘟疫、药……”,王爷中间到马车上看过她几次,被她说得心烦意乱。
好在离巴彦勒格越来越近,一路上并没有看到逃难的灾民,王爷这才放下心来。又觉自己恐怕是杯弓蛇影,草木皆兵,不禁有些好笑。眼瞅着快到城边了,说:“咱们一路也没怎么好好歇歇,这一进了城,样子狼狈,可别让人认出来,再传出什么王爷打了败仗跑回来的话。这样吧,大家在十里亭歇歇,整顿一下再进城。”就这样,一队人在十里亭暂时停住脚步,不想却遇见了孙二领房的驼队。
此刻身份被揭破,伯尔颜王爷自然拿出应有的威仪:“我且问你,方才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孙二领房刚要答话,忽然从后面跑来一名瀚海仆妇,又惊又喜道:“王爷,那汉人姑娘好像是醒了!”
“汉人姑娘?”常玉儿去牛肚谷送信一事原本也是瞒着孙二领房,但现在自然是什么都知道了。一听眼前的人是伯尔颜王爷,再一听“汉人姑娘”,孙二领房不觉就脱口而出:“可是前去报信的常姑娘?”
“嗯?”王爷与崇恩大人对视一眼,都觉得事情非比寻常,王爷忙问道:“你说什么,哪个常姑娘?”
“驼队里有位姑娘前几日骑马去找王爷报信,她姓常,是我们货东的女儿。”
“你随我来,是不是她一看便知。”
载着常玉儿的马车就停在几丈开外,车上共有两个仆妇照应着。孙二领房跟过来一瞧,这可不是常玉儿嘛。他身上就肩负着寻找常玉儿的任务,此刻乍然遇上,又惊又喜,连忙喊了两声:“常姑娘,常姑娘!”
常玉儿养了几日,头上的伤已经快好了,就算没有孙二领房这几声喊,她也已然悠悠转醒,又听到身边有人在叫自己,一个惊悸醒了过来。转眼看去,身边几个人就只认得孙二领房,这就好比是见到了亲人,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强撑着由仆妇扶着坐起身,问道:“孙领房,我……我这是在哪儿?”
孙二领房并不知道她从乌克朵出去的经过,但见她的目光从王爷脸上扫过却不认得,也觉纳闷,赶紧说:“常姑娘,你这不是把王爷请回来了吗?”
“王爷,王爷在哪儿?”常玉儿即使是受伤昏迷,心中也挂着此事,一听孙二领房的话,立时神情紧张。
“这位不就是伯尔颜王爷嘛!”孙二领房向王爷看去。
常玉儿顺着他的目光一看,顿时记起,不错,那天看台上确有此人。只是他当时穿着华服盛装,眼下却做普通牧民的打扮,不过眼里的威仪却是丝毫不变。
常玉儿挣扎起身,就在车里跪倒下拜:“王爷,请给草民做主!”
伯尔颜王爷站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孙二领房和常玉儿的对话,心里知道这里面肯定有事儿。又见常玉儿跪拜,清朝的仪制,王爷礼绝百僚,不要说小小一个民女,就是中堂来拜,也不过点点头抬抬手罢了。他示意两边的仆妇将常玉儿搀起来:“姑娘起来吧,你的伤还没全好,好在我们已经回了巴彦勒格,有什么话进了城再说也不妨。”
“不!”常玉儿一刻也等不得,听说已经回了巴彦勒格,忙问孙二领房:“我大哥呢,买卖怎么样了?”
“唉!”孙二领房叹了口气,“古老板要破釜沉舟,担心咱们被人家一勺烩了,就让我领着大半的伙计逃走避难。这不是,出了城就遇到王爷和你了。”
“什么破釜沉舟?”王爷与常玉儿异口同声地问。
崇恩大人在一旁听了多时,知道这么七嘴八舌地说下去,事情必定缠杂不清,他插口道:“我看还是让这姑娘先说,你为什么要千里迢迢赶赴战场来找王爷?”
这番话,常玉儿一路上早已在心里反反复复说了不下百遍,这时她终于能一吐为快,当下便原原本本把事情经过诉说一遍。
王爷听了之后鼻子都要气歪了。他在外头出兵放马,万没想到后院起火,竟有奸邪小人做出如此魍魉勾当。当着汉人行商与朝廷大员,只觉得脸上无光,刹那间火撞心头,大声怒道:“好个狗奴才,看我不拿油锅炸了他!”
“慢来,慢来!”崇恩大人老成持重,接着又问孙二领房,“你方才说破釜沉舟,那又是怎么一回事啊?”
等孙二领房把古平原的计策一五一十说出来,第一个急的就是常玉儿。大哥和古平原此刻都在险地,说不准会出什么事儿。巴图手里有兵,万一真是悍然不顾,就凭驼队那几个人,非被碾成齑粉不可,她赶紧把目光投向王爷。
王爷心里那份急,丝毫不亚于常玉儿。担心客商安危倒在其次,他最担心的是被古平原当作讨价筹码运上船的那些药材,这些可都是瀚海人的救命药。古平原要是一时意气用事,把这些药给沉了河,瀚海的万千生灵只怕就要遍野涂炭。
他转向崇恩大人:“老师,没想到出这么大的事儿,也是我驭下不严所致。这样吧,我让人先护送您到我府上,我这就赶往码头。”
崇恩大人听了无话,两路人变作一行,急匆匆往乌克朵码头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