驼队这一闯出黑水沼,就等于是抢出了整整十天的时间,老齐头拍胸脯保证,往后再无难走的路。经过一日夜的折磨,驼队上下困顿不堪,于是便在岸边就地休整。
这天晚上,黑水沼畔篝火映天,伙计们将骆驼赶到营地的四周打桩系好,借骆驼来挡风。除值夜的伙计外,人人都围坐在篝火旁。本来商队在外轻易不得饮酒,但今晚老齐头做主暂时废了这个规矩。
“今晚上大家都痛痛快快地喝几杯,一来是庆贺驼队走出了黑水沼,二来是为古老板压惊。这一次真是九死一生,全靠了古老板胆大心细。来,我敬古老板一杯。”老齐头向坐在身边的古平原举杯示意。
古平原连忙起身离座,走到众人中间,高高端起酒杯。
“多谢齐老爷子夸奖。不过这一次能顺利走出来,不只是我,还是全驼队老少的功劳。正如齐老爷子说的,走黑水沼全凭运气。我这一次误打误撞,如果不是大家伙信得过我,也不能建功。我借齐老爷子这杯酒,敬全驼队的兄弟。”
说着古平原一仰脖,干干脆脆一杯酒见底。众人哄然叫好,也纷纷饮了此杯。
接着古平原又满上杯,脸色却是一变,将声音略放低了些:“我这第二杯酒,敬留在黑水沼里的那位兄弟,愿他在天之灵安息。”说着转向刘黑塔:“兄弟,将来回到汾都城给我提个醒,这一趟甭管我得了多少银子,要拿出两成来分给那位兄弟的家里。”
刘黑塔答应一声。驼队里的伙计相互看看,交换着眼神,惊异之情溢于言表。走西口的驼队伙计一条命本不值钱,像这样人死身灭,除了一副棺材板和十两银子的安家费,其余再得多少完全看这个人在驼队中的人缘,靠大家“凑份子”而已。现在“大老板”出手如此大方,真是闻所未闻,也就是这样一个举动,使得古平原彻彻底底收服了整个驼队的心。
刘黑塔不习惯场面如此凝重,咧着大嘴道:“古大哥,我看你平时极是稳重,怎么这一次连商量都不商量,冒冒失失就往泥潭里闯,难不成有什么把握?”
这句话其实人人想问,所以大家都静下来听古平原如何作答。古平原稍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把握倒是没有,靠山嘛,算是有一个。”
刘黑塔瞪大眼睛:“喔,什么靠山?”
古平原往上面指了指,刘黑塔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却只见满天星斗,搔了搔头道:“古大哥你就别卖关子了。”
古平原道:“我的这个靠山,就是老天爷。昨儿一早,我拿着蜡烛到黑水沼边上,心中起了个愿。”
“哈。”刘黑塔打趣一句,“古大哥是读书人,怎么也信神信鬼?”
“别打岔。”孙二领房想学学如何走黑水沼,听得是聚精会神。
古平原笑笑道:“我对自己说,如果走出一百步后这烛火还没有被风吹灭,那么不管千难万险,我也一定走下去。要是烛火灭了,那么就是老天爷示警,到了那时候……”
古平原没往下说,大家自然心头雪亮,要是老天爷不帮忙,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得陷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沼泽里。
“古老板真是贵人,能得天之佑,我们这趟买卖想必是有惊无险了。”老齐头捻着几根狗油胡不住地点头。
古平原正与老齐头说话,一眼瞥到常玉儿站在篝火的远处看向自己,他告了个便,起身走向常玉儿。常玉儿原本只是想静静地看着古平原,没想到他却过来了,心里不知怎么有些发慌,一转身进了帐篷。古平原望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他原本觉得女人走黑水沼比男人更加不易,想安慰她几句,现在看她掉头就走,实在捉摸不透她的心思。
这天晚上大家喝喝谈谈,直到深宵方才尽兴而散,各自回到帐篷去休息。
第二天天光大亮,古平原昨晚吃酒吃得多了,宿醉未醒还在头疼,但因为惦记着驼队,他挣扎着起身。掀开帐篷门一看,先就大吃一惊。
只见外面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一夜之间驼队大营竟然变了军营。
他的帐篷前也有两个军卒在守卫,见古平原出来,将手中长枪一横,意思是不许他随便走动。古平原上下一打量,见这两个军卒身上的号衣是瀚海打扮。自己又不会说瀚海话,只没奈何处,就听得隔壁帐篷那儿刘黑塔瓮声瓮气地大叫起来:“活见鬼了,你们是哪儿的军队,咱们这是买卖,又没造反,怎么就不让挪窝儿?”
古平原连忙高声叫道:“黑塔兄弟,不要鲁莽,等我来跟他们说。”
“慢着,慢着。”老齐头从左边连跑带颠赶了过来,一边拿袖子擦汗,一边连连摆手。
古平原心中一宽,老齐头走惯了西口,惯与瀚海人打交道,有他在就一切都好办。
果然,老齐头一张口就道:“古老板,莫惊莫惊,是好事情。”
军队上门围住了驼队,怎么看都不像是好事。可是古平原并没有问,他知道老齐头这样说自然是有道理,且听下去就是了。
“我方才向领兵的佐领大人问过了,他们是漠北瀚海伯尔颜王爷的部下,那位买咱们货的巴图老爷让他们来护卫我们的驼队,好尽快赶到漠北。”
“原来是这样,那再好不过。齐老爷子,请你去与他们的头儿说说,我请各位弟兄先吃喝一顿,犒劳犒劳大家。”
军队的佐领就跟在老齐头后面,他也懂几句汉话,听了古平原的话,走上来生硬地说道:“你们的饭,不吃,你们的驼队,快上路。”
“是,是。”古平原连忙点头答应。
等那个佐领满意地转身走后,老齐头凑上来道:“古老板,我怎么闻着这事有点味儿不对啊?”
“你是说……”
“你看这军队的架势哪像是来护送,分明就是押解。刚刚那个佐领还说,一路上要少休息,快赶路。还有一句话最可疑,他在讲到那位巴图老爷时,既不说他请军队来护送,也不说他雇军队,用了一个派字,你说说这不是大有问题吗?”
“这么说那位巴图老爷大有来头啊。”古平原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这且不管,我看现在就只能听这帮兵大爷的,赶紧上路,否则惹恼了他们可不是玩的。”
“是,那就请齐老爷子给大家说说,一是安抚大家别害怕,二是要大家抓紧赶路,千万不要节外生枝。”
老齐头领命而去,古平原点手唤过刘黑塔:“兄弟,你那火暴脾气这几天可得收敛着点儿。这些兵大爷不讲理,手里又有家伙,咱不和他们硬碰硬。”
刘黑塔眼睛一瞪:“怎么着,他有家伙我没有?”说着摸了摸腰里缠着的九节钢鞭。
“嗨,话不是这么说,咱们是商人,出门是求财不是求气,和气生财嘛。”
刘黑塔摸摸大脑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古大哥,你这话从前老爹也说过,可我这人没心没肺,一着急就忘了。”
他又压低声音:“可是古大哥你也别大意,我看这些军队不是好来路,一个个的忒横。”
古平原不动声色地点点头:“你放心。既来之则安之,他们要是敢放坏,我自有办法。”
话虽然如此说,等到一上路,就连驼队里最迟钝的伙计也感觉出这股军队的来意绝不只是保护驼队这么简单。从黑水沼一路往巴彦勒格边上的乌克朵城走,很快就靠上了当年铁木真会盟的斡难河。游牧部落亦是依水而居,一路走来着实有几个大市镇,然而军队的佐领却严令驼队众人不得靠近市镇,一应的物品补给均由驼队出钱交给军卒去办。
这就不成道理了,即便是押解犯人,也要送犯人打尖住店,绝没有将犯人与世隔绝的做法。也正是因为瀚海军队行事诡异,驼队中很快便起了种种的传言,闹得是人心惶惶。
“古大哥,你说这帮瀚海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刘黑塔扯上老齐头,一起钻到古平原的帐篷里来议事。
古平原沉吟半晌,转而问老齐头:“我是第一回走西口,以前有这规矩吗?”
老齐头叼着旱烟袋,狠狠地吐了一口烟:“没有,别说你没见过,我走了一辈子的西口,也没碰上这么怪的事。”
古平原想了想,又道:“咱们懂瀚海话的伙计不少,这几日可弄明白了这股军队的来历?”
老齐头还是摇头:“他们的军纪很严,除那个佐领还有军需官外,其余的士兵就像哑巴一样,问也问不出话来。不过好在明日就到乌克朵了,不怕到那里不给咱们一个交代。”
“我怎么觉得这么走下去,比在黑水沼里闯还悬呢?”刘黑塔一拨愣脑袋。
古平原也深有同感,不仅如此,而且他已起了极深的警惕之心。这就是他的过人之处,每逢危险来临,心中总是能有预感。古平原心下做好了防范,只等到了乌克朵再随机应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