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四老爹那边,“闹盐”变成了“打官司”,第一堂果然审得极快,王天贵的换帖兄弟陈县令不容分说判了常家败诉,只不过常四老爹当堂就喊冤,如此一来,要再递讼过二堂必得是再经一整个月,王天贵没想到常家还有这么一手,气急之间却又无法可想,事情还真就拖了下来。
古平原的身体也养得差不多了,他本想出门四处转转,为常家找到一条生财之路,但他流犯的身份毕竟担心败露,只好听从劝告,每日等常四老爹和刘黑塔从外面带回的消息。这一天,古平原听见有人叫门,知道是常四老爹回来了,就走上前去应门。正好常玉儿也赶来开门,二人双手各执门闩一端,四目一对,常玉儿红了脸,不言声将手一放,抽身就向后屋走去。
古平原望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心中不解,常四老爹的这个独生女儿,时常与自己在宅中相遇,但自从那次将自己引到闺房之后,她却很少再与自己说话。看她与其他人都有说有笑,对自己却如此冷淡,难不成那件亵衣的事情真的得罪了她?
门一开,常四老爹与刘黑塔走了进来。刘黑塔身子壮,在大狱受的拷打没伤到筋骨,早就好了。常四老爹脖颈上的伤更是皮肉伤,结了痂也就没事了。不过今日不同往日,这爷儿俩好像是闹了什么别扭,常四老爹气哼哼地往屋中一坐,端起茶来一饮而尽。刘黑塔黑着脸站在立柱旁,也不看老爹,只是不言声。
李嫂见状失笑道:“哟,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你们爷儿俩这该不是置气呢吧?”
“怎么不是!”常四老爹余怒未歇,一指刘黑塔,“你这小子胆大包天了是不是?你要是敢去,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李嫂一听这话,知道老爹动了真火,赶忙跑到后屋去把常玉儿请了来解劝。
这边刘黑塔倔头倔脑道:“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玩命嘛。”
“好哇,看来真得打断你的腿,至少还能保住你的小命。”常四老爹火往上撞,几步赶过来,抄起顶门棍就要揍刘黑塔。古平原在一旁,怎么能让他真下手,立时拦住老爹。
这时候常玉儿也到了,伸手夺过老爹手里的棍子,真是又好气又好笑:“爹,您都多大岁数了,再说大哥都多大了,您怎么能还像小时候那样说打就打呢。”
“多大我也打得。”常四老爹气得胡子都撅起来了,“我辛辛苦苦把你们拉扯大,他可倒好,要去玩命!唉!”常四老爹一声叹,重又坐回到椅子里。
“有道是富贵险中求,不冒冒险哪来的财路?眼下要赔偿那伙闹盐的,可现在家里一点积蓄都没了。而且我听说陈赖子正找我们盐场的那几个债主,要收他们手里的欠条,来抽我们的本金,到时候更加傻眼。莫不如趁着这么个好机会,赚上一大笔,省得受那群王八蛋的气。”刘黑塔并不服气,一只手叉着腰大声道。
“听听,他还一堆的道理。”常四老爹心知干儿子说得没错,只是他要做的事太过凶险,说什么也不能答应。
“大哥。”常玉儿埋怨地叫了一声,转回头向着爹笑道:“女儿这可是听糊涂了,难不成大哥要去干什么犯法的事?”
“唉!我懒得说,反正不是什么好事。”
“犯什么法,做买卖也犯法?爹不说,我来说!”刘黑塔巴不得妹子站在自己这边,抢着要把事情说清楚。
这事发生在三日前,消息传自汾都府。从瀚海来了几位客商,找到省城最大的悬济堂药铺,说是要大宗地进货。药铺自然巴结,大掌柜亲自出迎,奉茶一问,却原来只要一味药,便是燕门特产的岢岚五加皮。五加皮就是杨树根,要最细的那一截才有药效,主治痈肿疖毒,消水肿心腹气胀,该药以岢岚县所产的最为奇效,不过这种药论药效不如延胡索,又不能种植,所以当地的药农采集量很少。
这味药悬济堂自然有,只是一年下来进货量不过五百斤而已。这几位客商一张口要一万五千斤的货,把大掌柜的也吓了一跳,盘算一下,通省城搜罗也不到他们要货量的一成。这一万五千斤的生意着实诱人,大掌柜连夜派人到岢岚县进货,又向同业拆借,好不容易凑足了数量,但瀚海客商的一个要求却让这笔生意几乎泡汤。
“莫非有什么无理的要求?”古平原听得入神,见刘黑塔说得口干,给他递上一碗水,顺口问道。
要求其实并不无理,只是要送货上门而已,并且要一个月内送到。大宗买卖历来可以送货上门,像如此巨额的生意,甚至可以免费送货。但就是这个要求,大掌柜却无法满足,双方就僵在此处,怎么也谈不拢。
“那是为何,眼看货已备齐,送过去就是一笔好买卖,为何不送?”古平原不解。
常四老爹开口了,说得又急又快,倒像是为他劝阻刘黑塔辩解似的,“古老弟,你不是本地人,自然不知内情。”
内情是前来买货的客商来自漠北瀚海,要求送货的地方在漠北瀚海草原北面,靠近通商堡的盟旗所在地巴彦勒格,那里是漠北瀚海人最大的聚居地。
“按照路程来说,从汾都到巴彦勒格,驼队走上一个月的时间是足够了。可是现在漠南瀚海与漠北瀚海的军队为了争夺一大片丰美的水草地正在交战,整个草原打得是狼烟四起。漠南瀚海与漠北瀚海的王爷都是朝廷封的,眼下朝廷也不知要偏向哪一头,正在左右为难,仗还不知要打多久。要送货去漠北瀚海,就一定要经过漠南瀚海的地盘,到时候还不是羊入虎口?”常四老爹三言两语把事情解释得很清楚了。
“难道不可绕路而行?”古平原对相关地理不熟悉,故此有这一问。要解释也很容易,从燕门出发,如果要绕过漠南瀚海到达漠北,要么走高窟玉源一线,要么过直隶沈水冰州,俱是万里之遥,别说一个月,就是一季也到不了。
古平原一听就明白了,但有一点:为何刘黑塔明知不能成事,还非要前往不可?
只因有一条险道!
在贺兰山旁,经过传说中的铁木真陵,之后会有一条枯水河。涉河而过走上一天的路程,便可来到一处草场。
“其实是墓场。”常四老爹说,“要想不被漠南的军队发现,唯有穿过这处草场,问题是这草场里处处都是无底的泥沼,每走几步便是一个杀人的陷阱。尽管人人都知道从这条路到漠北是最近的,还不用到杀虎口缴税,可是没有几个商队有胆子从此走。最起码自我记事起,燕门商人就当没有这条路一样。”
“想来在那里陷了不少人?”
“何止,你出门去问问,凡是家里有走西口的,祖上都有人死在黑水沼。”
“哦,原来是叫黑水沼,听这名字就是大凶之地。”
“半点不错,古老弟,你想想看,我怎么能让黑塔去冒这个险?”
古平原边听边计较,此刻心里已经有了打算。他这几日也替常四老爹盘算过,除闹盐这件棘手事儿外,当初常四老爹盘盐场时借的那一千两银子也是随时冒烟的炮仗。如果王天贵真的把这几笔借债都转买过来,眨眼间就成了常家的大债主。到了那时候就算想方设法凑齐了赔偿闹盐的银子,常家大院很可能还是保不住。放印子钱的都心黑手辣,看样子王天贵指使陈赖子要使的正是这一招。而常家要想不受胁迫,只有趁早将那一千两还上,眼下就是个一劳永逸的好机会。
“老爹,这笔买卖要是做成了能赚多少?”
“听说悬济堂去收药的时候,已经有人漏了风声,所以药农扳价,原本应该是一千五百两银子的药最后花了两千五百两才买到手。”
“运费呢?”
“现在就是差在运费上。这笔买卖要是不运,根本就不能成交。若是运,哪个敢去走黑水沼?听说现在悬济堂的大掌柜急得团团乱转,运费不断往上涨,出到一千两还是无人敢去。至于瀚海人那边的出价,那是人家的秘密,谁肯轻易泄露。”
“我懂了。”古平原眼前一亮,“瀚海人出的一定是天价,否则悬济堂绝不会任由药农扳价,也不会把运费出到千两。老爹,我想去趟汾都城。”
“你去汾都城做什么?”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这么大的买卖,不能只由悬济堂一口出价。我想去会会那帮瀚海人,摸摸他们的实底,咱们既然要卖命,就要卖得值回票价。”
常四老爹品了品他话里的意思,眉毛一扬:“古老弟,你要做这趟玩命的买卖?”
“不,我是替常老爹做,赚了钱还了债,就可以不受那王天贵的气了。”
常玉儿在一旁听了半晌,眼里流露出感激的神情。刘黑塔更是激动不已:“古大哥,你真够义气,我真是服了你了。”
常四老爹止住干儿子,严肃地说:“古老弟,这可不行。你我虽然不算是深交,可是我能看出你这个人古道热肠。问题是这是我家的事,怎可让你去涉险。真要去做,也是我这把老骨头去蹚路,反正也年纪大了,死不足惜了。”
古平原早知他有此顾虑,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如说我全是为了常家就肯把条性命押上,也不尽然,我还有我的打算。老爹知道我的身世,既然考学不成又革了功名,此番回乡如果双手空空,非但不能帮助家里,只怕还要拖累老母弟妹。所以我要做这笔买卖,既是帮老爹筹得还债之银,也要帮自己赚上一笔,将来带回家乡。不管做什么,也算是有点本钱。”
这么一说,常四老爹方才释然,人家有人家的打算。但也正因为这样,常四老爹对古平原更是刮目相看。普通人刚刚脱困出难,哪里还有闲心去想将来,更别提还要为家中打算。古平原却是走一步想三步,心思细密不说,胆子也大,三言两语之间,就敢把一条命豁出去,不由得人不佩服。
他这样想,一旁的常玉儿与刘黑塔也都是如此想。刘黑塔先就嚷了起来:“古大哥,这一趟谁都拦不住我了,我非和你一道去不可。”
古平原笑而不答,看向常四老爹。常四老爹再想想,一跺脚:“好,你就随着古老弟去吧,有他在,我也放心。”
古平原心头大喜,他也知道刘黑塔在道上肯定是个好帮手,听老爹吐口,自然大喜过望。
既然只有一月之期,那就事不宜迟。古平原、常四老爹与刘黑塔当天就上路奔往汾都府。临行之际,常玉儿嘱咐父亲和大哥一路小心,末了走到古平原面前,低着头,用细若蚊蝇的声音说道:“你……千万保重身体,一定要回来。”
短短两句话,常玉儿吞吞吐吐半天才说完,脸已经红到脖颈,之后,她扭转身快步走到门后,不再出来。
大门外的几个人面面相觑,特别是古平原听得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应对。但此时也没时间深究,几个人打马如飞,直奔几百里外的汾都府而去。
就在他们快出县城门的时候,泰裕丰的王大掌柜刚好从店里往外走,见三人骑马出城而去,皱起眉头眼珠转了转,点手唤过身边的小厮:“去找陈赖子,让他打听打听常家的人去干什么。必要的时候一路追过去,打听明白回来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