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家,我来了!”张广发在书房门外道。
“进来。”
书房里李万堂聚精会神地看着墙上新挂上的一幅地图,听见张广发的脚步,并未回身。
过了老半天,李万堂才转过身,问了一句:“前面诸位店铺掌柜议得怎么样了?”
张广发站起身毕恭毕敬地回话:“大家都很焦急,京里这一乱,各自的买卖都受了不小的影响,再加上军捐又提了两成,都在叫苦。”
李万堂脸色平静如常:“只不过是暂时的麻烦罢了。我所担心的并不是这些。你对此事怎么看?”
“小人愚钝,不过我觉得咱们京商赚钱的秘诀,向来都是与朝廷和官府搞好关系,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这一条是其他商帮无论如何也比不了的,也是京商的根本。只是眼下这一场大乱局,把我们多年喂饱的红顶子官员几乎掀了个遍,有许多做得顺风顺水的生意一下子断了头。官府不再承认我们的专卖专买之权,这才是最大的危机。”
李万堂静静地看着他,等着他往下说。
张广发品不出滋味,也不知自己说的是对是错,只得继续道:“直隶热河的驻军军服专卖权已然被官府收回,内务府的头儿也换了,听说狮子大开口,皇差的事儿一时半会儿不容易办下来……”
张广发还要接着往下说,李万堂一摆手止住他:“这些都要慢慢想办法,水磨功夫下到,银子使到,一定能办成。但在此之前我们必须先开一处钱源,来维持对朝廷上下大笔的开销。”
“可是最能赚钱的几处买卖都出了问题,不要说入账,每个月还要往里搭不少银子。我看不如先把几个铺子歇业,再卖掉几个,伙计也辞退一些。”张广发思量着。
李万堂面无表情:“你做生意已是大有长进,可还是参不透上乘的道理。”他见张广发依旧不解其意,轻轻吐了三个字:“大顺号。”
张广发也是做生意的老手,李万堂这一点拨,他立时明白了过来。大顺号是西便门关厢有名的一家货栈,生意红火,就是因为一时周转不灵,关了几天铺面,辞了两个伙计,结果被生意对手趁机大造谣言,说他家要倒铺,债主堵门,货东抽货。几天的工夫,偌大的一家货栈竟然就这么真的倒了下来。
“您是说京商就像是老虎生了病,不倒下来谁也不敢靠近。可一旦露出颓相,别的商帮就会如狼群一样扑上来。关了铺子,辞了伙计,到时候只有死得更快?”听了张广发的话,李万堂点了点头。
生意不好却又不能关铺子辞伙计,张广发一时还捉摸不透这独特的生意经。但对李万堂的信赖已是多年的习惯,立刻说道:“这样一来,钱源的事情就更难办了。”
“有个一举两得的法子。”李万堂抬手指了指墙上的地图。
“这是燕门的省图。可是燕门一向被晋商控制,我们在那边几乎没有生意。”张广发困惑道。
李万堂不答反问:“要论能生财,天下最好的生意是什么?”
张广发没有一丝犹豫,立时答道:“官靠开矿,商靠银号,偏门则是赌场。”
“朝廷严令商人不得开矿,赌场嘛,不足以支撑京商。”
“那就只有银号了。”张广发插了一句,此时他已经若明若暗地猜出李万堂看燕门省地图的目的。
北票号、南钱庄,尤其是燕门票号,自清初以来,将北五省的银钱生意牢牢抓在手里,根本不容外人插足。去年洋人入侵京城,户部官员逃得无影无踪,四大恒钱庄也关门歇业,这又给了燕门票号可乘之机。结果各省解来的税银、军捐、厘金全都要经由燕门票号中转汇账,再报到户部,无形之中燕门票号成了大清朝的户部银库。这笔钱的数目大得不得了,光每日生出的利钱就是一笔巨数。
“如果坐视不理,时日久了燕门票号必然成为庞然大物,到时候只怕京商也难抵挡。”李万堂目中显示出一丝罕见的担忧。
“难道我们不能把这笔生意拿过来?我们占了京城的地利之便,比燕门要有利得多。”张广发想为东家分忧。
李万堂坐下,把玩着一把紫砂小壶,轻轻弹了弹,又取出雪白的绢子拂拭,随口说道:“这些日子我结交上了新任的户部尚书宝鋆。据他说,咸丰爷当日有旨,说燕门票号维持官银有功,指定燕门票号来负责地方与国库的交接。先帝刚刚龙驭上宾,生前下的所有旨意,做臣子的都不能奏请更张,否则就有大不敬之嫌。”
张广发不以为然:“可是先帝最重要的一道旨却没人理睬。”他指的当然是顾命大臣被诛戮一事。
“不要再提这件事了,一个好的商人应该学会审时度势。谁在高位谁就是我们必须结交的人,再说宝大人也不是什么忙都没帮。”李万堂说到最后一句,忽地降低了声调。
张广发跟着他不是一天两天了,立时趋前静听。
“宝大人说,先帝指定由燕门票号来做这大生意,咱们都得遵旨不是,就连晋商也不能抗旨不遵哪!”
张广发先是不解其意,后来听李万堂将“燕门”两个字咬得极重,细一琢磨眼里不由得放出光来。
“东家是说甭管是哪家商帮,只要在燕门开了票号,就都可以分上一杯羹?”
“不只是一杯羹,燕门票号难道就不能变成李家票号吗?”李万堂此言一出,才看得出来他身为京商首领的霸气。
张广发听得汗毛一竖,明知此事难如登天,却又不禁大是兴奋:“那您说的一举两得……”
“围魏救赵。”李万堂轻轻挥了挥手。
与其等着晋商来京城争利,不如抢先一步到燕门去搅个天翻地覆。张广发已经彻底明白了东家的计策,换成别人此时自保还来不及,但李万堂却要在这个时候与晋商打一场恶战,正应了兵法上的“攻其不备,出其不意”。若论胆气之豪、下手之狠,也真就只有他李半城才能想出这样的主意。
“您真是算无遗策。不过……”张广发转脸又想起一事,“想要在燕门开票号,先要到当地同业公会办担保,后到燕门的藩司衙门领照帖,还要选址建号聘掌柜招伙计,全办下来费时至少半年。这还不说,几百年来从没有外地人到当地开办票号,同业公会十有八九不会给担保,那后面的一切都无从谈起。”他越想越难,脸色暗了下来。
他说的这些,李万堂听了稳如泰山:“这些我都想到了,而且解决的办法你也已经给我带来了。”
“我?”张广发大惑不解。
“还记得你从密云带回来的那对主仆吗?”
“您是说那个叫苏紫轩的人?听说您命李安将她们安置在了西城。”张广发始终不知道苏紫轩主仆的来历,他觉得李安可能知道一些,只是几次侧面打听,都没有结果。
不过李万堂此番也毫无告诉他的意思,只是说:“你去见她,将为难之处说给她听,她一定有办法。”
张广发带着一肚子的疑问走了,第二日一早他又来到会馆,见了李万堂的面就兴奋地说:“东家,您真是神机妙算,那苏紫轩手里居然有一家燕门票号,还愿意拿出来给我们用。”
李万堂像是早已料到了,丝毫不露声色,问道:“那她又要什么?”
张广发心想原来东家早就知道此举必有代价,便说:“她只说要和我们一起去燕门,还要用这家票号入股,一开始要一半。后来我争了争,最后定下她三我七,不过这还要东家同意,签字画押才算成契。”
“应了她!”李万堂毫不犹豫。
“还有件事……”张广发有些吞吞吐吐,“她说在离京前,想让老爷帮她安排见个人。”
“谁?”
“原户部尚书陈孚恩。”张广发刻意压低了声音。
李万堂深皱了眉头,陈孚恩是铁杆肃党,多年来为肃顺掌管财源,肃顺一垮下来,肃党里第一个被逮的就是此人,目前被关在刑部大狱,据说一直在严审,要从他口中挖出肃顺可能藏匿的私财。
“朝廷是白费心机,肃顺近年来结交督抚拥兵自重甚至意图自立,为收买人心,他的银子花如流水,并没有什么大项的私藏。”
“既然如此,这个苏紫轩为什么要冒险见陈孚恩呢?”
“她绝不会是为了念旧情去探监。”李万堂沉吟了一会儿,决然道,“给她办,但要小心在意,绝不可留下李家的痕迹。”
“我知道了。”张广发满口应了下来,但人却不走,面色突然变得无比犹豫,“东家……”
“你还有什么事吗?”李万堂的声音有些沙哑,眼神也透着憔悴。
“我,我……先去办事了。”只一瞬间,张广发决定将路上遇到的那件稀奇事彻底瞒下来,宁可自己一人担着心烦,也不可再给东家添乱。
西城的一所四合院小宅里,苏紫轩在房中,此时身边并无外人。早起沐浴后,她换上一身素净的白衣,赤着一双小巧玲珑的玉足坐在绣墩上,四喜给她梳着头,二人正在聊天。
“那个李钦可真讨厌,三天两头跑过来,也不嫌烦得慌。小姐你要是再不给他脸色看,我替你赶他出去。”四喜鼓起腮帮。
苏紫轩手中拿着一枝窖养的牡丹,轻拨着花瓣,闭上眼暗嗅那花香,随口答道:“他和他爹不和,将来也许能用得上,所以先别得罪他。”
“那好吧,算便宜了他。对了,小姐,我已经嘱咐厨房,打今儿起您茹素,一点荤腥都不沾的。”
“前几日就是如此了,只是防着人起疑,今儿才说罢了。”苏紫轩眼中闪过一抹哀色。
四喜觉出了,赶忙换个话题:“小姐,你说那个京商的掌柜,怎么会知道我们手里有一家燕门票号能帮上他的忙。”
苏紫轩淡淡一笑:“他才没那么大本事呢,必是李万堂的主意。当初我当他面说的那本账册,上面所有的银钱往来都是通过那家燕门的票号。他必是想到外人的票号无法用来做这种机密事,所以那票号一定在我名下。”
“那小姐你干吗要和他们去燕门?”四喜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
苏紫轩慢悠悠地说:“京城眼下戒备森严,京商又失了元气,一时也难以利用。晋商富甲天下,又恰好负责国库的转接,所以我要去寻个机会,看看能不能……”她用雪白的贝齿咬了咬唇,忽地将花枝折断,却转过头看向四喜。
“小姐,你别动嘛,头发都乱了。”
苏紫轩没有理会她的话,认真问道:“四喜,我要做的事情极险,被抓住了凌迟有余,你要是不愿意陪着我也是人之常情。”她边说边走到桌前,背对着四喜将桂花酒倒了一杯。右手看似去执杯,实则将捏着的拇指和食指一松,将方才从胭脂匣底下的一个暗格中捏出的一撮红末倒入酒里,随后轻轻晃动酒杯,转过身来。
“我知道你在保定府还有亲人,我送你一千两银票,足够衣食无忧。喝了这杯临别酒,你就去投奔他们吧。”
“小姐你说什么话,我怎么能离开你呢?”四喜冷不防听到这话,顿时呆了,眼睛大张着,泪花显现,“我爹娘死了,当初就是他们这几个亲人卖了我,如今我还去让他们再卖一次?我只认小姐,只有你对我好,我是死也不离开的,刀山火海也跟着你呢。”说着小嘴一扁,伤心地哭了起来。
苏紫轩盯了她良久,这才打开房门,泼了那杯酒,回转身笑道:“瞧你,这点小事就哭吗?既是不愿走,那便留下来好了,谁说一定要撵你了?”
四喜破涕为笑,又闹着要给小姐梳个好看的样式,苏紫轩也笑着依了她。只苦了庭院里那窝蚂蚁,整整一窝都死得绝了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