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商会馆由来已久,始建于元朝,距离古刹般若寺不远。明初曾荒废过一段时期,后来明成祖以天子守国门,迁都京城,京商继而中兴,绵延明清两代。几百年下来,会馆房舍虽然依旧高轩,但早已破旧不堪。后来李家主人李万堂于咸丰初年出资翻修,买下周围地皮,不计工本大造楼阁,重建后的会馆比原先扩了三倍不止。新盖的三座二层小楼,分为“议事”“兴学”“度支”,不仅可以供京商大佬会议商谈,而且无论富贵贫贱,只要缴纳京商会费,开堂会之时一视同仁,皮匠铺的小老板也能和茶庄、粮行的大掌柜同坐一席。
李万堂如此热心京商公益,且又公道无私,手面豪奢,赢了不少人心。待到京商会馆大修已毕,有头有脸的京商汇聚一堂,公推其为会馆总执事,传到外面老百姓耳朵里,就变成了京商首领。再加上李家世代经商,买卖无数,早就有“李半城”的称号,可谓是声望一时无两,大江南北的商界就没有不知道京城李家的。
因为会馆全由李家捐资而建,故而前边三进是京商公所,后面一片宅院则无异于李家私宅,平日李家主人李万堂也都是在此会客理事。
穿过九曲回廊,见张广发随李安进了上房,李钦趁机凑过来道:“都到了这儿了,你总该告诉我,为什么要见我爹了吧?”
公子瞟了他一眼没出声。
李钦无奈地咽口唾沫:“那姓什么叫什么总该说了吧。不然一会儿我爹把我叫进去一问,我带了个无名无姓之人来见他,岂不荒唐!”
原本他也没抱多大指望,不料那公子居然开了口:“说得也是,待会儿要是李老爷问起,你就说我姓苏,名紫轩,紫气东来的紫,轩辕黄帝的轩。”
“哦,苏……听你口音是京城人士。现在天色已晚,待会儿见了我爹之后,我送你回家如何?”这女子不仅神秘,而且身上透出的那股子气质再加上美貌,让李钦很是着迷。
“等会儿再说吧,出了门还不定会去哪儿呢。”苏紫轩嘴上应着,脚步有意无意往上房走去,这里与前面公所隔着很远,嘈杂之音传不过来,等走近了上房,里面的谈话声便依稀可辨。
就听一个沉稳有力的声音始终在说话:“现在靠山变成了冰山,冰山也已经倾倒,这没什么可惜的,越是大生意风险也就越大。不过我们不能不早自为计。”
他话音一落,这时就听张广发道:“唉,没想到会出这种事,这些年花在他身上的钱陆陆续续一百万也不止啊,心血付之东流,就这么全完了。”
“不要想那些!这几年具体的事情都是你去办的,眼下要先把线斩断,字据一张也不能留,明白吗?”
“是!我马上就去办。”张广发答应一声辞出上房,与李钦打过招呼便匆匆而去。随后李钦被叫了进去,那声音顿时严厉起来。
“听说你还没到山海关就摆少东家的谱儿?!”
“我……我本来就是少东家……”李钦说话的声音显得底气不足。
那声音许久没有开口,这一沉默,就连苏紫轩在外面站着也感到了一种迫人的压力,心里不禁有些发寒。
良久,李钦喃喃地开口:“我带回两个人,有个叫苏紫轩的,她要……要见……”
没等他说完,那声音忽地打断:“李安,命人带少爷回府,一个月内闭门读书,哪儿都不许去!”
“我……”李钦的声音刚要放大,李安在旁赶紧拦住。
“少爷,您第一次出远门,能平安回来就是一功,太太那边还等着您呢,赶紧回去吧。”
李安连说带劝把李钦劝出房门,对着退在廊下的一个下人吩咐两句,李钦看了一眼苏紫轩,不情不愿地走了。李安这才对着苏紫轩主仆略一躬身,请她们进了上房。
苏紫轩不慌不忙地带着四喜进了上房,打眼一看就知道,这里其实是李万堂的私人书房,壁上一幅“英绝领袖”李来泰的“半宜明月半宜风”已将房中衬得雅气十足。隔着案几坐着一位年近半百的男人,湖纺的长衫,绣着雅致竹叶花纹的绲边,灰白的头发配上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看不出丝毫的市侩气。
“想不到他就是李半城,不像是个商人,却好像国子监的学士,清秘院的翰林。”苏紫轩暗暗称奇。
屋中之人自然就是京商首领,号称李半城的李万堂。他看了一眼进来的主仆二人,心里也是一愣,女扮男装已是出奇,且又是如此倾国倾城的美色,他已听张广发说这两人是专程来找自己,但还猜不透她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两位请坐!听说你们特地来找老夫,不知所为何事?”李万堂顺手拿过一把精巧的花剪,轻轻修着桌上的一瓶文竹,连看都没看苏紫轩。
四喜侍立在旁,苏紫轩坐下,盯着李万堂道:“我想卖你一样东西。”
李万堂淡淡一笑道:“想卖给老夫东西的人不少,但值得买的就不多了。”
“我这样东西你一定想买,就是不知道你的本钱够不够。”苏紫轩可是笑容皆无。
“喔?”李万堂手上的动作丝毫未受影响,声音中却有几分讥诮。
“请过来一看。”苏紫轩指了指四喜拿着的书箱。
李万堂起初见这女子容颜俏丽,还以为不过是来出卖美色,这样的女人他早已司空见惯。原本想给几个钱打发出去,看这样子却非如此。他这才仔细地看了苏紫轩一眼,四喜把书箱捧前几步掀开一角,李万堂略向内细细一看,立时抬头用凌厉的目光扫了苏紫轩一眼。
李安在旁一看老爷这样,也把头伸过来想看个究竟,四喜却已把书箱合上了。
“怎么样,值多少银子?”苏紫轩问道。
李万堂不动声色地指着书箱道:“我且不问这是怎么弄来的,我只问你究竟是谁?”
苏紫轩转回头看了一眼李安。
“你但说无妨。”李安这些年为李万堂办了不少机密事,早已是李万堂的不二心腹,论起信任程度还在张广发之上。
“我是谁?”苏紫轩重复了一遍李万堂的问话,像是有些不知如何回答,想了想伸出一只手,纤长的手指上有一枚戒面向里的戒指。她把戒面轻轻转过来,一团红光顿时闪现,看得人目眩神迷。李万堂对珠宝颇有研究,最是识货之人,一看就知道这不是什么红宝石,而是钻石中最为珍稀的火油钻。他猛地想起一件事,眉毛不由得一挑,细细端详着苏紫轩。
“这样的稀世珍宝,又是你亲手送出去的,自然不会忘记。我是谁还用再问吗?”苏紫轩缓缓道。
李万堂不答,对李安吩咐道:“出去守着,不许任何人靠近。”
李安答应一声。李万堂这才转脸对苏紫轩道:“你从密云逃出来也罢了,居然还敢回到京城。”
苏紫轩面上毫不在意,脸上却笼着一层寒意:“京城嘛,虽险实安,我回来自然有事。”
李万堂揣度着此人来意,重又坐回到书桌后,却没有再拿起那柄花剪。
“想救人?你来晚了。”李万堂几乎是一转念便明白了。
苏紫轩站起身,边在屋中走,边说道:“不晚!三法司会审,只要京中有那么一两位亲贵肯说话,就能归到八议
制度上去,议亲也好,议贵也罢,哪怕是议功也不妨,都能将罪减等。退一步说,就算是不按八议,拖上些时日,可请督抚力保……”
“晚了!”李万堂听她一口气说到这儿,已知这姑娘智计非常,但还是一字一顿强调着。
“你是怕惹祸上身吧。方才我已在房外听了你的话,哼,靠山变冰山,冰山也倒了,说得可真好。不过你别忘了,水还能结冰,土也能聚山,越是这个时候你出把力,将来……”
李万堂微微摇头,苏紫轩脸上已是变了色,冷笑一声:“咸丰四年,园工筹梁方,李家以川楠充抵贵州金丝大楠,获利五十万两白银。咸丰五年,垄断直隶兼热河十七座大营的军服专卖,每年获利三十万两以上。咸丰十年,户部宝钞案,不经官卖,私自收买经营钱局五处,每年获利在七十万两以上……”
她一边说一边观察着李万堂的表情,却见他除眼神霎时变得如刀锋般锐利外,脸上的颜色却是丝毫未变,心中暗暗钦佩此人的养气功夫。要知道这些都是李家的绝密生意,其中无不与当朝大员有直接的关联,通同贿赂,私相买卖,若是有一样捅了出去,都是抄家杀头的罪名。
等苏紫轩全都说完了,李万堂居然轻轻鼓了鼓掌:“好记性,早就听说有一本账册,抄了家也不见下落,还以为见机得快,早早就毁去了,想必是在你手里吧。”
苏紫轩点了点头:“从十岁开始我就保管这账册,上面的每一笔都是我记的。你不要打什么杀人灭口的算盘,我的书童有两个,这个叫四喜,还有个叫三笑的童儿没跟来,我要是出了事,账册的秘密自然就公之于众。”
李万堂听了连眉梢都没动一下,仿佛这样的安排早在他的意料之中。
苏紫轩点了点头:“我知道你是聪明人,别的人就算是我握着他的把柄,也还真不敢去找,因为那些人太笨了,辨不清形势,搞不好急急忙忙挖个坑,连我带他自己都一起埋了。”
“明白这个道理,可见你对人心也知之甚深。”李万堂看向苏紫轩的眼神里带着三分欣赏,话中却又有七分冷酷,“聪明太深遭天妒,你真的是来晚了!”
他一再说晚了,苏紫轩心里陡起警觉,颤声道:“你是什么意思?”
“你前面说得都对,奈何没有什么三法司会审,昨儿一道旨意已然定了斩立决。”
“什么?!什么时候?”苏紫轩的脸顿时变得比玉还白。
李万堂嘴里说出来的话仿佛寒冬腊月门洞吹出来的风:“今日午时。”
午时!现在已是戌时,已然过去四个时辰。苏紫轩眼前一黑,若不是四喜手快扶着,险些跌在地上。
“菜市口问斩,老夫也去了,看得千真万确!”李万堂表面一脸的木然,但仔细看却能看出他一直在用眼角余光不停地观察着苏紫轩。
“有话留下吗?”苏紫轩脸上的表情极痛苦,紧紧地咬着唇,竟然没哭,满是怨毒地问。
他二人始终在回避着一个心照不宣的名字,李万堂沉默了一会儿,道:“没什么要紧话,只是大骂西后与恭王。”
“知道了!”苏紫轩咬了咬牙,强撑着站起身来,四喜在一旁担心地看着她。
“临走的时候能去送一送,足证你还记得这番交情,倒真要谢谢你。救人的事情就算了,不过我在京里总得有个待的地儿,就麻烦你了。”
“你要留下来收尸?”李万堂虽然如此问,但显见并不如此认为。
果然,苏紫轩答道:“那不是自投罗网吗?再说宗室无暴尸,后事自然由宗人府管。我留下来有其他的事儿。”她的语气不容置疑。
李万堂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却假作为难,皱紧眉思量了半晌才叫道:“李安。”
李安闻声而入,李万堂吩咐道:“带这二位到西城口袋胡同那处宅子,安排她们住下,从府中派几个稳重的老人儿,一切用度全由府上账目拨给。”
“是。”
苏紫轩跟着李安要往外走,李万堂忽地又道:“书箱里那东西,你打算怎么处置?”
苏紫轩头也没回,答道:“原想万不得已时用来救人,现在有更大用处了!”
她说完带着四喜径直去了。李万堂坐在椅上,看着她的背影消失,这才拿起那柄花剪,将眼前文竹一剪而断,轻声自语道:“好一柄利器,不用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