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我放出去,听见没有!”从京商的车队中不时传来这么两嗓子,伙计们都像听惯了一样,谁也不言语,就跟没听见一样。
喊话的正是李钦,他把喉咙都喊疼了,也不见人来,只得颓然坐下。
李钦被京商带入关的时候还是昏迷不醒,张广发只推说他喝酒误事,士卒验过不是流犯也就放他过去了。不过等李钦醒了之后,这一通大闹连张广发都头痛不已,只好把他关在马车上。
李钦被关了几天,也软了下来,到今天实在闷得熬不住了,咬了咬牙,又喊道:“我不闹了,叫张广发来!快去叫!”
闻讯赶来的张广发把伙计们都远远打发走了,从腰间摘下一把钥匙,亲手打开了车厢的门,阳光乍一照进来,刺得李钦睁不开眼,好不容易眯缝着眼睛向外看去,顿时吓了一跳,只见张广发直挺挺地跪在车后,垂首不语。
张广发是大掌柜,脸面要紧,就算是犯了再大的错,哪怕是得罪了东家,顶多是主动辞柜,绝没有跪地认错的道理。
“少爷,我这一跪一是向您赔罪,二是有件事要求您。”
“什么事儿?”李钦迷惑不解。
“从今往后您能不能别提在关外遇上古平原的事儿,就当从没见过这个人,行不行?”
“这……”李钦可为难了,他原打算从车里一出来,非逼着张广发把事情的原委一一讲清楚,不然实在是好奇难忍。可没想到张广发棋先一着,抢先把自己的嘴给堵上了。
“古平原的事儿我可以不管,但我问你,当时是不是给我下迷药了?那不是同一壶酒吗,你怎么没中毒啊?”
张广发笑了笑:“迷药抹在酒杯上,我不是抢先拿起一杯嘛,那杯上做了记号。”
“嘿,这么说剩下的两个酒杯里都下了药,你是存心连我也要迷倒啊!”李钦想明白之后差点把鼻子气歪了。
车队再往前走,过了遵化眼瞅着离密云不远了。
“歇过今晚,明儿大伙都精神着点,一气儿赶路,争取赶在外城关门之前进城。到时候回家抱着婆娘睡觉,比在大野地里吃冷风强上百倍。”张广发一边安排伙计扎营,一边大声说道。
一句话说得人人笑逐颜开,唯一笑不出来的是李钦,他只要一静下来就想到古平原,心里有一份说不出的别扭,于是一个人悄悄离开了车队。
这一晚皓月当空,不远处一座土山,山脚下勒着石碑,上写“磨盘冈”。沿着山有一条羊肠小道,再加上月色清明,上山的路倒还好走,半个时辰不到李钦已然来到了庙前面。这座庙前后只一进,有大殿无庙产,也就没有主持的和尚道士。殿前有一座天然石台,台上摆着不少插着残香的小香炉。周围乔木高大,枝叶却很稀疏,月光透过树叶照下来,如同斑驳鬼影。
李钦胆子不大,看着黑咕隆咚的大殿心里直犯嘀咕,犹豫了半天才踏进半只脚。好在这殿残破,大梁漏了一角,借着月光,李钦抬眼往上看,殿里供的竟是雷神。雷神是水部诸神,供雷神和供龙王一样,都是为了祈雨。
李钦来到神像前,觉得雷神那双厉目瞪着自己,心下觉得不自在,刚要退出去,就听到旁边角落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谁?”李钦大吃一惊,连忙退了几步来到殿门口。
等了半天没动静,他壮着胆子又探了探头。
“别动!敢过来,一剑扎死你!”从角落里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声调稚嫩,听起来仿佛还没有成年。
李钦一愕,连忙止步,他知道自己在明处,人家看自己看得清清楚楚,便拱了拱手。
“打扰了,我是京城的商人,从此经过,上山来观瞻庙宇,我这就走。”李钦还以为是本地乡民半夜祈神祭拜,也不欲多事,转头就想走。
“请等一下。”殿里又传来另一个女子的声音,李钦这才知道里面并非一人。陡然想起狐仙鬼怪的传说,饶是他在洋行入了洋教,但从小听的故事深入于心,脸上神色不禁变了变。
“你别害怕,我们不是鬼也不是怪,和你一样都是大活人。”里面的人仿佛看出他心中所想,安慰了一句,随后走了出来。
出声的是女人,出来的却是男人,李钦好生奇怪。细一端详才发现原来是两个男装打扮的女子。一个与自己年纪相当,大概刚过及笄之年,虽然扮作翩翩公子,但细细看去,明眸皓齿,肌肤胜雪,清秀绝伦,双目晶晶如月射寒江。此人正凝神看着自己。
李钦虽然年未弱冠,但已在风月场里混过多时了,这个楼、那个馆的花魁也见过不少,可称阅人无数,却被这女子一比都比了下去,他没想到荒郊野岭居然有这样的美人儿,顿时就愣愣地看住了。
“喂,我说你这人,直眉瞪眼地看什么呢?”声音一起,李钦才想起旁边还有一人。这一个还要再小上两三岁,豆蔻年华一脸的稚气,做书童打扮,手里拿着一柄三寸长没出鞘的短匕,想必方才说“一剑扎死你”的就是她了。
“哦,姑娘……”
“你说谁是姑娘?”李钦刚一开口,就被那凶巴巴的小书童打断了。
李钦倒不怕这样的人,笑嘻嘻道:“要是男人说话这个声音,我倒真要撒腿跑了。”
“为什么?”小书童追问。
“必是被女鬼上身呗。”李钦一笑。
“你……”小书童刚要发作,旁边的公子拦住了她。
“算了,四喜,是我们猝不及防忘了装男嗓儿,怨不得给人家认出来。”
“知道了。”那叫四喜的小书童嘴里答应着,却还不忘狠狠挖了李钦一眼。
那公子开口道:“请问,你方才说是京城来的商人,途经此地?”
“是,我们的商队去给沈水大营运送军马,现在是走回程,就扎营在不远处。”李钦好色,见了美貌女子就心痒,但面前这人却又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的感觉,让他在心动之余还多了一份爱慕之心,故此也不藏着掖着,和盘托出。
那女子又打量了他两眼,微微一笑道:“敢问阁下可是李家公子?”
李钦心里一跳,迷惑地看了看她,喃喃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无异于承认了,女子又是一笑:“给沈水大营运军马这样的生意,在京商中只有李家才能揽下。在商队扎营之时独自跑上山看风景,足证连大掌柜都约束不了你。再加上你衣衫华贵……”
女子轻描淡写一说,李钦可是听呆了,这般玲珑心思,片刻间推理得滴水不漏,可真是少见。这一定不是普通人,李钦不禁问道:“请问你是哪家的千金小姐,怎会深夜在此荒山野岭?”
“我嘛……”那女子心里仿佛有事委决不下,抬眼看看李钦,又叹了口气。
“姑娘,萍水相逢也是有缘,你有事情尽管说。实不相瞒,我确是李家的少东家,能帮处我一定帮。”
“真的?”女子眼前一亮。
“如有半句虚言,让雷劈死我。”这句现成咒起得恰是地方,四喜不禁一乐。
“我想跟着你们商队回京,我要见你爹。”女子等他发了誓,立时开口接道。
“我爹?”让李钦想破头,他也想不到女子要求的竟是这件事,顿时如坠云雾中,瞪大了眼看着这女扮男装的主仆二人。
“怎么,我难为你了?那就算了。”女子倒是毫不在乎。
“这个……”人家要见自己爹,这无论如何也不算难事儿。李钦糊里糊涂地答应了下来,一路下山时问那女子叫什么名字,女子总是不肯说。
李钦气急了:“总得有个称呼吧?不然有事情我怎么寻你说话?”
女子一指四喜:“你和她说,让她来告诉我。”
李钦原本还打算在路上和这女子攀谈亲近,至此已知无望,等到回了商队,找到张广发,让他安排一顶空帐篷给那主仆二人住。张广发一听原委就急了,一把把李钦扯到边上:“我的少爷,你好糊涂,带人进京去找老爷?这俩是什么人你知道吗?不知道就随随便便带去见老爷,你的胆子忒大了!”
“能怎么样?又不是毒蛇猛兽。”李钦还不服气。
“伙计们看不出来,你就以为我也看不出来,你当我这掌柜的白当了?”张广发被这小少爷气得不轻,“那是两个姑娘,对不对?有道是和尚、乞儿、多情女,在外面跑的都知道,这三种人都是绝不可招惹的,你怎么胆子这么大?”
“洋行里没教过这个。”李钦没好气道。
张广发直摆手:“罢、罢,我不管是雄是雌,趁早把她们俩撵走,咱不惹这麻烦。”
“这三更半夜,把人姑娘家撵走?亏你想得出来!”李钦也发脾气了,一扭头不理不睬。
“你不撵我去撵,她俩留在这儿,我一晚上别想睡好。”张广发抬腿就要去撵人。
“行,你撵吧,不过等到了京里,咱俩的那个约定也就不算数了。”李钦灵机一动拿古平原的事儿来要挟张广发。
这一招果然好使,张广发立时如泄了气的皮球,没奈何只得答应下来。
从密云一路过来,张广发已经没心思去管李钦和那“捡”回来的俩姑娘了,他敏锐地发现路上的形势有变。不管是乡间路口还是大邑门户都有士兵把守,水陆码头更是搜检极严。张广发因为惦记着东家的信,所以急着回城,一路上不免破财免灾。好在这些士卒都肯伸手拿钱,红包就是通行凭证,手一摆对大车队视而不见,他们这才能在城门关闭之前赶到城下。
到了广渠门一看,张广发可就头疼了,这里的搜检比乡间严上不只十倍。绿营的千总带着七八个把总分成几队来搜,行人入城,辫子要散开,鞋都要脱下来验看。看这架势,入城的队伍行进缓慢,今夜无论如何是进不去了。他只得吩咐一声,叫大伙计找客栈,城外暂歇一宿。
他这边安排着,李钦也拍了拍马车的门,待那主仆下了车,往前一指:“看见没有,搜人是搜男不搜女,你们俩让人一搜就麻烦了,不如改回女装吧。”
四喜一看城门,脸色有些发白,拉了拉公子袖子,悄声说:“小姐,咱们听他的吧。”
那公子摇了摇头,看了一眼她们带的书箱,也悄声道:“人虽搜不得,难道东西就能搜吗?还是要想个万全的法子进城。”
正说着,就听城门那儿有人喊张广发的名字,边喊边冲着队伍走过来。
张广发拢目一看,登时大喜,从马上跳下来,紧走几步。
“李安,你怎么到城门这儿来了?”
来人是高门大户仆从的打扮,年纪与张广发相仿,听问先是一躬。
“张掌柜,老爷知道城门戒严,怕你们不好进来,特地求了九门提督一张条子。这几日都让我在此等候,总算是把你们等到了。”
张广发连忙把他扶住,嗔怪:“你怎么和我闹这个,当年的交情都忘了不是?再要这样我可不依。”
李安憨憨一笑:“现在你是大掌柜嘛,不一样了。”
有了九门提督的条子,京商的车队畅通无阻地进了城门。此后兵分两路,大伙计带着车队返回商号不提,李安带着李钦、张广发,还有那半路相识的主仆,来到位于前门大街与先农坛之间的京商会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