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十九年,也就是去年,英法联军烧了圆明园。咸丰爷带着后宫避到了承德避暑山庄,京里头留着懂洋务的恭亲王奕来与洋人办交涉。转眼就是一年。谁也没有想到,原本身子就不好的皇帝,竟然就此病死在了避暑山庄的东暖阁。
噩耗一出,天下震动,恭亲王借机与英法订了和约,专等大行皇帝的梓宫回銮,新皇即位。新皇是谁,那是连想都不必想的事情。因为咸丰帝身后只有一子一女,女系丽妃所出,子却是懿贵妃所生,继承皇统的自然就是这唯一的皇阿哥载淳。
可问题也就正是出在这位新皇的生母身上。懿贵妃是个权力欲极重的女人,皇帝生前因为身子不好,需要有人帮着批本,她看准时机将批本的事情握在手里,明着是替皇帝代笔,暗地里已经在学习如何参与政事。
但是皇帝的宠臣、军机大臣肃顺早就看出懿贵妃的野心,也不止一次在皇帝耳边进言,要皇帝早做决断,不妨学汉武帝对待“钩弋夫人”的故事,杀其母留其子。
皇帝倒是忍不下心,这件事就这么搁置了。事情虽然搁着,懿贵妃却早从太监宫女那里听闻肃顺要对自己不利,恨得咬牙切齿。
皇帝驾崩,肃顺成了八大顾命大臣之首,立时权倾天下。懿贵妃与恭亲王两个人都想掌权,又都要除肃顺,于是一拍即合结成同盟,等到八位顾命大臣护着大行皇帝的灵柩走到密云,恭亲王派了醇亲王以及几位亲信前去迎接,然后分别将八人调开,最后一一擒获,用的罪名是“专擅把政,目无尊上”。
肃顺虽然成擒,但有一件事令朝廷绝不敢大意。肃顺一向与在外的汉人督抚交好。当初逆匪初起,八旗无用,亏了肃顺力排众议,重用汉人,这才有湘勇、淮勇力拼逆匪的局面,否则能不能保住大清国还在两可之间。所以这些人都是朝廷倚重,用来消灭逆匪的重器,既不能得罪,又要防他们上书为肃顺乞情,到时候这面子既不好驳回去,也不能照准,可就为难了。
顾虑到这一层,朝廷对顾命大臣全数被擒下狱一事,消息封锁得极严,正因如此,有一道命令必须尽快下给与京师接壤的直隶、热河、山海关的驻防军队,这是防着肃顺的党羽利用众人不知情的便隙,一道矫诏调兵来京勤王护驾,到时真假李逵打起来,肃顺浑水摸鱼,就极有可能翻身。这都是不可不防,而且一定要安排好的大事。
肃顺被密擒在三天前,而常四老爹今日在山海关见到的“八百里加急”的公文,就是严令山海关诸将及所部,非见“玉玺”“御赏”“同道堂”三印,不得随意调兵,违者立斩。军法讲究的是听令而不问缘由,尽管各地总兵都对此摸不着头脑,但依令而行至少不会有错。
除此之外,下给山海关的命令中还有一条就是封闭关门十日,非旨不得擅开,以防驻扎在关外的旗兵哗变。
所以古平原真正是运气好。这一闭关,沈水大营的营兵,想出都出不来,更谈何抓捕,等到十日之后,古平原早就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
但古平原此刻不可能知道这么多的内幕,他只觉得这一天亡命下来,神疲力乏,骨头节都带着说不出的酸痛感。吃罢了酒回到房里,他勉强支撑着擦了擦身,向床上一歪,便昏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大早,常四老爹就起了身,他年纪虽然大了,身体却还硬朗,惦记着煎盐的事,半夜里还起来看了好几回。再说他也惦记着古平原的逃犯身份,每次店外有点风吹草动,狗一叫,常四老爹心里就是一翻个儿。
常四老爹从房中一出来,正巧与古平原走个碰头,一望便知古平原昨夜也没睡好,一双眼如同火燎,红得吓人。
“古老弟,你先回屋歇着吧,等出发了我再告诉你。”
古平原这一夜连着做了好几个噩梦,最后梦见何世非一张惨白的脸,猛然惊醒。他打算请老爹派个伙计回去打听打听何世非是否有被自己牵连,话还没说出口,就听一队从山海关方向被拦返的商队进了大车店,领头的人嘴里嘟嘟囔囔。
“他娘的,真是倒了八辈子霉,进不去关也罢了,大清早就见城门楼子上挂人头,晦气到家了!”
古平原心中一动,赶过去问道:“山海关上挂了人头?是什么人啊?”
“一个流犯的人头,说是什么助匪类逃脱,按‘逃人法’斩首示众。”商队领头的摇摇头,没好气道。
古平原只觉得眼前发黑,心痛如绞,深悔不该让好兄弟顶替自己,许营官心狠手辣,必然是他发觉了后下了毒手。古平原这时候心里乱得如同狂风掠地,说什么也要回去给何世非收尸,常四老爹拦不住他,连忙喊刘黑塔,两个人一个抱腰一个拉手,古平原挣了两下,猛然间哇的一声吐了一大口血,人随即瘫软下来昏迷不醒。
常氏父子把他架回房躺下,常四老爹老于商旅,对出门在外的事情烂熟于心,他搭了搭古平原的额头,果然,烫得像小火炉,鼻孔出气也是极热。
“坏了,这是急病,大概昨夜就蕴着病根儿。现在又受了刺激,更是不得了,赶快去请郎中。”
小镇上没有郎中,只有一家药铺的老板懂些医道。药铺老板为古平原把了把脉,又看看舌苔,极有把握地说:“这是风寒之症被急火攻心引了出来。不要紧,我开些药,喂他吃下去,静养几日就没事了。”
开方吃药不成问题,可是要静养就难了,总不能将古平原一个人丢在客店里。常四老爹思来想去,决定带古平原上路。先向燕门走,什么时候古平原的病好了,再分道扬镳也不迟。
于是等盐煎好,他雇了一辆舒适的马车,里面铺上被褥,让古平原躺进去,随着车队出发。一路上照着药方吃药,古平原的病却始终不见好转。常四老爹怀疑是庸医误诊,赶到下一个大市镇,请了有名的大夫来看,却也说是风寒入体,脾虚体弱,开的方子大同小异。抓过药一吃,烧时退时发,人却始终不见清醒,迷迷糊糊,神志不复。
常四老爹没有办法,只好买来冰块为古平原擦身退烧,每过一个市镇就延请大夫为古平原瞧病。来的大夫把过脉都说是风寒,看了前面的方子也都点头,但古平原的病就是始终不好,把常四老爹愁得不知如何是好。
刘黑塔也没闲着,听常四老爹说了古平原想出来的生财之道,他大是兴奋。沿路上指挥伙计收购喜庆用物,红蜡、红纸、朱砂、彩布,装了满满一大车,就等着到燕门看古平原的话灵不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