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四老爹的车队果然第一个赶到山海关前,这些天因为关禁森严,原本最热闹的秋集也萧条了许多,大家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关口前的那几排站笼上,只见那几个站笼里的人早就没了气息。
“我呸,官府砍脑袋还要过上几堂,这可倒好,说枷死就枷死,也忒不拿人当人了。”刘黑塔忍不住狠狠地往地上唾了一口。
“噤声!”常四老爹连忙压制义子,“这可不比镇上,等入了关随你说。”
车队到了关前,守关的士兵尚自哈欠连天,嘴里骂骂咧咧:“他娘的,这么早就要入关,赶着奔丧哪。”
刘黑塔听他嘴里不干净,眼睛一瞪从车上蹦下来,常四老爹赶紧拦在他的身前,满面赔笑道:“军爷,大清早的辛苦你了,这点小意思,您老留着和弟兄们买包茶叶。”
十两银子的一个红包递上去,守关的态度自然大不相同,那小头目眉开眼笑。“算你识相,不过,”他话锋一转,“想来你也听说了,我们这儿的曹守备办事最严,要是咱们没查出来却被他查出来,大家都要挨棍子。你的车队只要没问题,就尽快放你们出关。”
“那是,那是。”常四老爹哈着腰,脸上挂着笑。
“车上都是什么啊?”
“鱼,都是鱼。趁新鲜赶着入关卖个好价钱。”
“嗯。”小头目不置可否地围着大车转了一圈,指挥着手下的士卒,“你们上去检查检查。”
几个士兵跳上车去,掀开车盖子,用长枪在水里搅了搅。那鱼本就被浓盐水“杀”得难受,盖子一开,又被一搅和,噼里啪啦直往外蹦。
“头儿,几辆车都是鱼。”
小头目也不答言,解下佩刀,用刀鞘在车身上敲打了几下,又俯下身仔仔细细地看了个遍,几辆车都是如此。
敲了几下没发觉有什么异常,小头目一挥手:“行了,就这么着吧。放他们入关。”
常四老爹大喜过望,想不到这“鬼门关”竟如此轻易地就闯了过来,生怕夜长梦多,连忙道谢。指挥伙计拽马赶车,就要入关。
想不到怕什么来什么,就听从通往关上的楼梯处传来一声尖刻的叫声:“等一下!”
常四老爹心里一哆嗦,面上却笑容不改,向上望去。
就见来的这个人,穿着五品的守备武官服,只是前后的补子上都遮了素布,顶子也是白缨子。咸丰爷龙驭上宾还不到两个月,整个大清国无论官民都在服百日大丧,因此做此打扮。这武官白净面皮水蛇腰,一双眼珠滴溜乱转,嘴角微微向下,显见是个极难应付的主儿。
“这就是关上的曹守备,你自己小心着点。”那小头目低声说了一句,双手一垂,两眼望向地面,等着守备大人问话。
“这车里装的是什么?”
“回大人话,小的已经验过了,这四辆车里装的都是海鱼。”
“把路凭拿来给我看。”曹守备一伸手。
“是。”小头目要来常四老爹等人的路凭,双手递给曹守备。这路凭是行商必备的通关凭证,上面记载着商人的省籍、姓名。曹守备一边翻看,一边上下打量着常四老爹,咯咯笑着问道:“燕门来的?”
“回大人话,是。”
“来的时候运的是什么货啊?”
“草民来时匆忙赶路,拉的是空车。”
“为什么匆忙赶路?”
“这……”常四老爹突然想起这句实话不能说,可临时改口又没有那份急智,只憋得是头胀脸红。
“哼!”曹守备冷哼一声,把路凭往地下一摔,回过头去呵斥把关的士兵,“你们这群混账东西,也不想一想,这车队大老远从燕门来,难道就是为运几车臭鱼回去吗?这里面要是没有夹带,我自己挖了这双眼睛去。”
讲完,他把脸转向常四老爹,又是咯咯一笑:“怎么着?是要我验,还是你自己认了?”
常四老爹心想,何止有夹带,还夹了一个大活人呢,而且还是个流犯。但此时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说什么也没有自己主动认账的道理。于是牵了牵嘴角,勉强挤出一个笑:“大人开玩笑了,草民们都是守法的商户,再说大人虎威草民都早已听闻,哪个敢轻捻虎须。”
“漂亮话说得倒是好听!”
曹守备阴笑着从士兵手里拽过一杆长枪,掖了掖袍带就要上车,那小头目赶忙拦住:“守备大人,这……这不劳您亲自动手。”
“滚开,让你们瞧瞧我的手段。”曹守备拿长枪向车里一立,将枪拔出来,看看水渍浸到的地方,又将枪在车外比了比,确定车内的水深与车体大致高低相同,这才不言声走向第二辆车。
这一招正打在致命的地方!古平原的那辆车吃水明显要比别的车浅。常四老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刘黑塔摸摸腰里系着的九节链子鞭,悄悄将就近一辆车的拴马扣松了松。他打算一旦事情败露,立刻上马挥鞭,抢上老爹逃出关口。
不过连续三辆车验下来都无异状,曹守备自己也有点意外,他停下来,重新打量了一下这车队里的人。伙计们倒是个个若无其事,甚至有的还在哼着小曲,不像是装出来的。
曹守备疑惑地皱了一下眉头,又将目光投向领头的二人,这一看却吓了一跳,只见那黑大个眼中出火,正恶狠狠地瞪着自己。曹守备一怔,再看那老汉,脸上虽然还是带笑,却明显面容僵硬。
人的脸就是一面镜子,不说话比说话还要清楚。曹守备验了那么多车队,什么人没见过。此时已经可以确定,这最后一辆车肯定有毛病。
曹守备心想:“老王八蛋,还敢跟我嘴硬,一会儿大枷套在头上,看你服不服软。”想罢,抄起长枪向最后一辆大车走去。
常、刘二人的呼吸都要停住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从关门的另一侧,传来马挂銮铃的声音,声音急促,显见马上的人正在打马飞奔。
在场的人都是一怔,就见一匹快马直奔关口而来,看那样子是要冲关。
守门的士卒见状顿时慌了手脚,他们守关有责,一旦被人冲出关去,就要吃军法。小头目抽出腰刀冲上前去,虚劈一刀,喝道:“什么人,还不下马!”
马上人拽住缰绳,带起一阵的尘土,也不知跑了多少路,身上都是土,灰扑扑的,连衣服的本色都看不清了。
“城门官在什么地方,立即叫他来见我。”这人下马后一张口,气喘如牛,声音嘶哑。
小头目趋前喝问:“你是什么东西,敢叫我们大人……哎哟、哎哟!”原来他一句话没说完,已经被一马鞭抽在了脸上。
“反了,兄弟们给我上!”小头目一蹦三尺高,腰刀一举就要下手。
“慢着!”曹守备看了多时,他眼尖,发现从马上下来这人,尽管衣服上都是灰土,但分明是一身武官的装束,只是没戴顶子,想来是飞马疾驰嫌碍事,收在行囊里了。
曹守备向前一拱手:“兄弟是守这城门的守备,未请教阁下……”
“少废话!”来人横得很,一伸手将自己身后背的一个长条布包解了下来,抖一抖,拿出一卷公文,“兵部八百里加急,带我去见总兵大人。”
“八百里加急?!”曹守备脑子里轰的一声。
历来朝廷与地方上的公文往来,在传驿递报上都有严格的规定,半点也错不得。普通公文用不上加紧二字,走邸报便可。若是急报,依轻重有“二百里”“四百里”与“六百里”三种加急,“六百里加急”只限极少几种情况使用,大多与兵事有关,如总督、将军、巡抚、学政因故出缺,又或者重要城池失守或克复,地方上才能采用这种最为紧急的汇报方式。而朝廷对地方几乎从不使用六百里加急,为大家熟知的一次,还是康熙年间,皇帝擒鳌拜,老谋深算的孝庄太皇太后为了做到万无一失,密令驻守热河的八旗子弟星夜进京勤王,当时用的就是六百里加急。
而这一次从京里传来的居然是号称特例的八百里加急。曹守备听人说过,“八百里加急”除非是京师已被围困,要调兵救援才用得上,这说明京里肯定是出大事了。
“难道是逆匪出奇兵围了京城?”曹守备脑子一闪念,没工夫容他细想,驿差已经大不耐烦,从身上取出兵部的勘合,一把摔了过来。
曹守备连忙接住,展开一看,“着游击展天成递八百里加急至山海关总兵处,限时赶到,不得有误”。上盖着兵部的紫泥大印。
这再无可疑,也绝不能再耽误。别说来的是名游击,就是一个小小戈什哈,冲着这份骇人听闻的八百里加急也绝不能怠慢了。否则一不留神,不是摘顶子就是掉脑袋。
游击是从三品,官职远在他之上,曹守备先打了个千,然后赔笑道:“展游击,总兵大人现在府内,我领路,您老跟着我来就是。”
一转眼,他领着京里来的驿差走得不见踪影。现场众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那个小头目是个老兵痞,听得多见得多,知道既然是重要公文到了,关上定然有大动作,只待上面交代下来就是。
常四老爹这时候缓过一口气来,晓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便从身上又摸出一个十两重的银锭塞在小头目的手里。
这是彼此心照不宣的事。小头目掂掂银子,明白这个人情做得。不要说曹守备九成九没心思再来料理这件事,就算回来问起,只消说一声车队拦住了关口,挡了来往军民的路,放行也是应该的,于是默不作声地一挥手。
常四老爹如蒙大赦,高喊一声“走”,刘黑塔一马当先,赶着大车飞也似的离了山海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