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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家,是心之所安

我的母亲打心里不愿承认我们住在城郊。要定义何为城郊,就必须知道市中心在何处。而我们从没见过罗马的市中心。斗兽场、西斯廷教堂、梵蒂冈、博尔盖塞公园、人民广场,这些地方我从没去过。我们从不参加学校的出游活动,而我就算出门,也不过是跟母亲去当地的市场。

那个家长四米宽五米,我还记得门前有一大片水泥地和几个花坛。花坛里杂草丛生,似乎从没有人考虑过在里面种花。母亲也不愿意,似乎在她看来,一旦在里面种上些什么,便意味着将要永远留在这里。

我们家的厨房藏在衣柜里 ;马里亚诺的床下是一张行军床,只在要用的时候才会拉出来;天气实在太冷时,我们才敢开上几分钟电暖器;吃饭的桌子上方贴着一张披头士的海报,桌边的四把椅子各不相同;父母做“那种事”时,床铺吱吱嘎嘎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毕竟我们的家不过就是一个房间,你既不能待在外面,也无法把自己关进卫生间,因为无论在哪儿,家里的声音总能一点不落地钻进你的耳朵里。

对于这个家,小时候我熟悉的只有那片水泥空地,它就是我和哥哥的王国。它属于我们,只属于我们。我们在水泥地上凿刻,蹦蹦跳跳,把蚂蚁和荨麻放在一起烹煮。我们用从学校拿来的粉笔在地上写下一个个数字,画出各式各样的线条、三角形和方形;我们坐在当中,宣告周围的一切都属于我们。我们生活在那里,在那些我们画在地上的图形之中。

C-A-S-A,家。墙壁、屋顶、门窗,只要寥寥几笔,便能画出家的模样。

那片水泥地是我们的游乐场,也是我们想象力诞生的地方。它的存在完全归功于我们的母亲。最初,那里是蟑螂和老鼠的领地;还有很多注射器,有从大路扔进围栏里来的,也有那些睡在公寓楼大门外的人留下的。

我们的母亲穿上父亲借来的高筒橡胶靴,把它们一个个捡起来焚烧,然后再丢掉。母亲经常告诉我们,如果你看见注射器,就应该把它处理掉,因为如果有孩子不小心跌倒,被注射器伤到,那就是你的错,是你没有把它捡起来。

她买了一些毒药,又让父亲从工地带回来一把铲子,用来追踪、消灭、铲除水泥地上肆虐的蟑螂和老鼠。

经过几个月的努力,我们位于半地下的家窗外的那片水泥地终于被清理出来。母亲牵着我们的手来到那里,说:去玩吧。

这里之前住着一个老妇人,但她在租期结束前就去世了。为了得到这间房子,母亲问自己的祖母要了些钱,交给那位老妇人的亲戚,作为提前入住的补偿。

这个住宅区满是吸食海洛因的瘾君子和徘徊在死亡边缘的老年人,没有人愿意买这些发了霉的窟窿,而我的母亲却连这种破房子也买不起。于是她只能接受这些邻居,并同时开始申请安置,希望能够找到另外一个住处,至少能让我们暂时落脚。

母亲原以为这个过程不需要太久,以为自己一定能够达成目的,以为我们一定会有一个新家。然而我们一直在原地等待。

漫长的等待,长到母亲终于妥协,开始清理地板、粉刷房顶、疏通管道,因为罗马市政府似乎并不想给我们一个新家。

一切都摇摇欲坠,用最后的根抓着松散的土地,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直到我的母亲再次怀孕,而我的父亲——也就是马里亚诺的继父——在工地上受了伤:他从脚手架上掉下来,瘫痪了。

除了结婚证、收养证,现在又多了一张残疾证;除了失业救济金,我们还开始申请多人口家庭补助金;为了送弟弟们进幼儿园,我们向罗马市、向市长、向意大利请求帮助、保障和庇护,请求他们不要忽视我们。我们的生活成了一种永恒的祈求。

双胞胎出生的时候,我只有六岁,而马里亚诺恨我们所有人,首当其冲的便是自己的父亲。他不是马里亚诺的生父,而且之前一直是个粗鲁的人,直到成为全家人的负担和累赘,成为一台再也无法正常运行的烤箱、一台再也无法清理垃圾的吸尘器、一台五分钟后就只剩冷水的热水器。他成了一堆废铜烂铁,而马里亚诺只想甩掉他。

我的父亲曾因为暴躁的性格和狂热的性欲而出名,现在却被禁锢在那把母亲从在医院工作的亲戚那儿借来的轮椅上。他会先后抬起双腿,却再也不会出现在晚饭时间的餐桌上:吃了又有什么用呢。

于是家里有了一个一动不动的男人,像一尊雕像,一尊在瓷砖上、门框上、公寓大楼的矮墙上随处可见的大理石雕像;还有一个忙碌的女人,她要收拾、挪动、擦净、归置、修缮家里的一切,她要毒死害虫,在雨下得太大时用扫帚把积水清理出去。那个一动不动的男人是我的父亲,而那个不知疲倦、顶着一头红发的女人就是哥伦布·安东尼娅。

我没有自己的玩具,朋友也少得可怜,属于我的每样东西看上去都是最糟糕的:洋娃娃是用剩布头缝的;书包是别的孩子用过的,上面甚至还有她的涂鸦;从市场买来的鞋子装在塑料袋而不是鞋盒里,鞋底也早已磨损了;圣诞树上挂的不是彩灯,而是几个橘子;我没有芭比娃娃,只有从杂志上剪下来的芭比娃娃的图片。

我觉得我们就像没用的垃圾,一场复杂牌局中的废牌,无法继续滚动的碎弹珠,被扔在地上,一动不动。就像我的父亲:在一个非法的建筑工地干活,从一个不合格的脚手架上摔下来,没有合同也没有保险。我们也是如此,只能躺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把宝石项链戴在脖子上。

双胞胎还那么小,成天哭闹个不停,只能睡在一个塞满被褥的大纸箱里。纸箱就放在厨房的桌子上,尿布和汤的气味就这样混合在一起。

我和马里亚诺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会留在那里,为什么从未尝试逃离。我和那个深色头发的男孩都在偷偷设想出逃的那一刻,但我们从未真正准备好离开这里,让生活来一场翻天覆地的变化。

* * *

我们对自己所在的拉齐奥大区的地理几乎一无所知,对自己所在的罗马城的街道也没有什么概念。我们的活动范围只有那个街区,因为一旦离开那里,所有的费用都会变得十分昂贵,也没有人愿意借钱给母亲,或是用火腿和面包换取她一天的劳作。

母亲的理论是这样的:不认识你的人不会帮助你,那么我们就留在人们都知道我们是谁的地方,留在她能够或多或少得到帮助和认同的地方。

马里亚诺是家中的长子,他把我们每一个人视作他和安东尼娅之间的插足者:在安东尼娅还是年轻母亲的时候,他们两个曾为了活下去相依为命。

我的哥哥之所以对我多加忍耐,是因为我不是爱哭鬼,也愿意默默倾听,任由他把那些童话与魔鬼、那些黑暗而又可怕的故事发泄在我身上:冒险的结局总是女孩死去,恶狼获得胜利。我们之间只差四岁,但从孩提时起,这个差距便看起来远不止如此,这让马里亚诺在我眼中像个成年人,甚至还有些古板。他会在别的女孩欺负我时站出来。说实话,我对这些女孩没什么好印象,总是失落地看向她们。在我看来,她们拥有一些我没有的东西,而我还没有找到向她们宣战的方式。

她们当中有个金发女孩,我觉得她可能是奥地利人,她总叫我“蝙蝠嘴”,说我的嘴唇太过突出。于是我踮起脚,在家里卫生间的镜子前看了又看,却看不出任何不正常的地方,并且我知道人们一度把蝙蝠当作老鼠,而不是鸭子。但孩子们的欺辱所造成的伤害没什么道理可言:差异和缺陷会让你受欺负,与周围的人完美地保持一致则能让你混迹在他们之中,不被关注。我们已经被自己的生活折磨得千疮百孔,更没有资格拥有显眼的嘴巴或是耳朵。

当我把这件事告诉马里亚诺之后,他来到我的学校大门口,让我告诉他谁是那个给我起外号的女孩。他冲着对方大声喊道:闭上你的嘴,傻子。然后给了她一拳。

我顿时对马里亚诺充满了钦佩之情。他只用了一个动作,就能让那些恶作剧消停下来,我也随即将他易怒暴躁的性格视作某种埋藏已久的珍宝。

不过这个举动并没有得到老师或是母亲的赞许,母亲甚至为此一连好几天把马里亚诺的双手绑在背后。母亲还告诉他,不需要用手做的事情就自己做,做不到的时候再叫我们帮他:如果他不知道如何正确地使用双手,那以后也就不必再用了。

面对各种问题,母亲总能找到与众不同的解决办法。她几乎从不对我们拳打脚踢,她更喜欢“夺去”我们的一些东西。

如果我们在家里大喊大叫,她就不做晚饭;如果我们只顾着自己玩,不帮忙照看双胞胎的话,她就不给我们准备带去学校的点心,或是没收我们的饭盒。她简直就是为罢工和抵抗示威而生的。

她总有一些不知从哪儿来的想法,也许来自我的外祖母,也许来自生活,也许只是她自己琢磨出来的。她没有宗教信仰,不属于任何党派;她只想伸张正义,执着地追求那些正确的事。

我对花很是痴迷。我指的并不是那些春天在我们院子里偷偷冒出来的小雏菊,脆弱不堪,数量也少得可怜;我指的是那些盛开在别人花园里的玫瑰花、茉莉花和绣球花。我跟在母亲身后经过那里,看见它们肆意绽放,便想将它们一一摘下,据为己有。

有一次,我确实这么做了。我想把玫瑰花瓣碾碎,装到塑料瓶子里。我的同学们也是这么做的,她们还会把这种难闻但少见的自制香水带到学校,向其他人炫耀。安东尼娅看见我摘下了一朵探出围栏的玫瑰,争吵就这么爆发了。

你不能拿不属于你的东西,她冲着我大喊。

但这朵花就在路边,路是属于所有人的,我反击道。

那你就更像小偷了,属于所有人的东西碰都不能碰,母亲叫骂道。

在母亲看来,破坏或损毁物件是一种亵渎神明的行为,作为补救,她会想办法修好它们,或者找些能重新利用它们的方式。然而一旦牵涉到那些属于所有人的东西,母亲就会变得丝毫不留情面:不许踩踏公园里的草坪,不许把纸丢在垃圾桶外面,不许摘花园里的花,不许损坏图书馆里的书。

书是母亲最大的执念,因为在家里,尤其在父亲瘫痪之后,他只能躺在床上或是坐在椅子上,而我们家没有电视,只有一台收音机,阅读便成了打发时间的唯一方式。可家里既没有放书的空间,也没有买书的钱,于是我们只能利用那些属于所有人的书。我们把这些书视作圣物,整整齐齐地堆放在一起,母亲会在日历上标注归还的日期,不时催促我们及时读完。她还会检查我们有没有把书弄脏或是弄皱,如果这样的情况发生了,母亲就会把我们拖到图书馆,向图书管理员和别的孩子道歉,然后赔偿损失。哪怕他们都说没这个必要,母亲依旧回答:有必要,当然有必要。

当我鼓起勇气告诉她,如果某个东西属于所有人,这就意味着它不属于任何人时,她回答道:现在就把这个想法从你的脑袋里拿出来,否则你迟早会变成一个坏女人。

* * *

母亲不再讲究穿戴,她会穿居家的衣服,头发里插一个发夹,满头是汗地去见那些政府工作人员。她是圆脸,太阳穴凹陷,睫毛很长,鼻子不高也不低。她不算瘦,但也没有多余的脂肪,体形还算健康。

她总告诉我们,健康的外表才是最重要的。干瘦的腿一点也不好,凹陷的脸颊也只会让人害怕。

安东尼娅认为,想要达到目的就必须坚持。她时常出现在那些工作人员眼前,就像一个从天花板掉下来、砸在舞台中央的聚光灯,既不招人待见,又十分危险;本应照亮他人,现在却成了主角。

她就像一个精神失常的女人,不择手段,不顾一切,包里塞满了证件。她找到一个看上去比其他人更好说话的工作人员,然后在一张小纸条上写下了那人的名字:穆里·弗兰科。

你好,穆里·弗兰科,我是哥伦布·安东尼娅。 除非你们帮我解决问题,否则我会再来麻烦你。我的母亲一边表态,一边把文件一份一份地递了过去。

穆里·弗兰科尽量保持温和:女士,您之前谎称自己有预约,我们的领导是不会忘记这件事的,因此您的申请可能很难通过。

哥伦布·安东尼娅毫不退让:那我会继续递交申请,再递交五十次,直到我成为你们再也不能忽视的麻烦事。我现在有四个孩子,还有一个残疾的丈夫。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母亲知道,要是她换个人纠缠,一切又要从头来过。因此,如果她没在办公室看见穆里·弗兰科,就会第二天再去,或是预约另一个时间。

回家之后,母亲会和我们说起这个叫弗兰科的人,仿佛他是药剂师、卖报的摊贩,是她的一个熟人,来自另一个为人熟知的美好世界。我们不知该如何评价,只觉得他是一个闯入者,不知道他会为母亲做些什么。这让我们感到嫉妒,尤其是马里亚诺。

她去见那家伙,你的父亲居然什么都不说。有一天,他对我抱怨道,仿佛这一切都是我的错,都是因为我有一个他没有,也不愿拥有的父亲。

他该说什么?我一边回答,一边观察我的父亲。他坐在轮椅上,两个轮子抵着桌脚。一份《宣言报》摊放在他的膝头。父亲已经盯着其中的一页看了半个多小时,我觉得他大概已经忘了自己在读什么。

说什么都行,马里亚诺答道。他瞥了父亲一眼,眼神里满是不屑,和往常一样。

父亲如同一个关机、短路了的机器,我走到他身边,把手搭在他的膝盖上,虽然我知道他什么也感觉不到。我问他那个弗兰科是谁,他对那人有什么评价。

父亲没有抬眼看我,只是说:让你哥闭嘴。

他与马里亚诺分别坐在轮椅和床上对峙着,谁也无法逃避,无法装作没有听见对方的话,因为他们只能共处一室。

她被逮捕了,父亲说。而马里亚诺正愤怒地穿上训练鞋,准备出门跑步。

谁?我低头看向报纸。

那个人,那个领导,父亲解释道。但我并不明白“领导”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她都领导些什么事务,于是只能在字里行间寻找线索。这时我看到父亲正用手指按住一个名字:维多利亚·拉尼。

我不知道她是谁,只是一遍遍地读着那个名字。维多利亚·拉尼,我大声读着。这时,母亲拎着一桶地板清洁剂走进来——她从不空手回家,有时是玻璃罐、塑料瓶,有时是几块胶合板,都是些别人不需要,但我们肯定用得上的东西。

维多利亚·拉尼,她怎么了?她一边问,一边把桶放在我们身旁的桌上。马里亚诺,你要去哪儿?她又问道。但马里亚诺看都没看她一眼就出门了,因此没能见证我们的母亲第一次表现出心满意足的模样,没有发觉她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也没有留意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光芒和翘起的嘴角。

安东尼娅从父亲手中一把夺过报纸,读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我看见她的笑容开始颤抖,我的母亲哭了起来。

我惊愕地看着她。我从没见过她哭的样子:她在医院生双胞胎时没哭,在她的祖母去世时没哭,在父亲从脚手架上摔下来时也没哭。

她正在接受渎职调查,之后会被送进监狱,母亲哭着说道。我分不清她到底是开心还是难过。

她是你的朋友吗?我轻轻问道,母亲却突然大笑起来。她的眼里明明还有泪水,却笑得那么开心。

* * *

安东尼娅需要展示我们所缺少的一切:这里不通热水,插座上裸露着电线,没有足够的活动空间,也几乎没有什么光线照进来。然而当那些人来时,母亲还是不停地说:我们过得还凑合,家里很干净。

新上任的领导也是一位女性,是从社会救济部门调过来的。当她在我们的档案中看到二十平方米的房子里挤着四个孩子时,她拿起一支红笔,在文件第一页标注: 紧急处理

那些工作人员这才开始过问我们的事情。他们进门查看我们的居住环境:父亲坐在床上,一句“你好”都不说;双胞胎拽着母亲的裙子,似乎随时都能把她拽倒在地,他们的衣服则被堆放在衣柜下面的一个包裹里。他们睡在纸箱里,紧挨着彼此,似乎仍不愿分开。

马里亚诺在院子里大喊大叫,装作一副陷入险境的样子,用成熟的嗓音高喊着:救命,救命!妈妈说:别担心,他没事,只是想吸引别人的注意力而已。

一共来了两个人,他们的到来让我们家显得更加逼仄。现在它看起来更像一个储藏室,一个商店后间,一个装满了清洁剂和扫帚的小房间。

警察来啦!屋外传来马里亚诺的喊声,然后是他把爆竹丢到地上的声音。

两人一边记录,一边询问母亲这间房子的状况。他们离开后,父亲吃力地平躺下来,不一会儿就打起了呼噜。我啃起一根生胡萝卜,而母亲站在门口看着马里亚诺:你这个流氓,她冲他喊道,他们可是市政府派来的人,晚饭你只有干面包吃。

两个星期之后,新上任的领导给母亲打来了电话。众所周知,申请安置的人很多,而我们的申请又被搁置了太久,但她还是希望我们能够离开现在这个过于逼仄的住所。她帮我们找了一间房子,她不能把它正式分配给我们,但签署了相关文件,在新通知发布前,我们可以暂时住在那里。

母亲把那份文件足足复印了好几十份,把它们拿给相关部门、邮局、银行、税务局,把它们放在钱包里、挂在墙上,存放在我们的身份证件和装着我们乳牙的小盒子旁。

我和马里亚诺在惊慌与不安中同我们的水泥空地道别。

我们的新住处位于的里雅斯特大道,那里住的都是有钱人,附近有许多政府办事处和银行,步行就能前往托洛尼亚别墅 和阿达别墅 ,十分钟就可以到达“吹笛人”俱乐部 ,而旁边的帕里奥利区则住着城里最有钱的那些人。在那栋有两个天井的六层建筑里,只有一套房子属于市政府,那里将成为我们的临时住所。

就这样,我们带着大大小小的盒子,一大堆破烂,种着仙人掌的酸奶盒,之前用来装豆子、现在却装着牙刷的玻璃瓶,用胶带和硬纸板做的衣架和塞在几个大垃圾袋底下的内裤,搬进了这里。

这里有三间卧室、一间厨房、一间客厅,还有真正的玄关、真正的楼梯、真正的大门、真正的浴缸、真正的炉子和真正的百叶窗。

我和马里亚诺把两个塑料袋放在我们的卧室中间,里面装着那些快要散架的玩具。房间太大了,大到几乎让我们感到害怕。

自从搬进这里,我就没有好好睡过一觉。哥哥在我的强迫之下只能同意晚上开着灯入睡,而我总莫名地在半夜准时惊醒。我记不清那些困扰着我的噩梦,只知道我在梦里不停地摔倒,却没有人上前扶我一把。

晚上,我再也听不到父亲震耳的鼾声或是双胞胎的哭闹,只能看见马里亚诺起身走到窗边,盯着楼下的街道。

楼上的邻居们开始有了怨言,因为双胞胎总是吵闹不休,因为我和马里亚诺跑来跑去,因为母亲做饭的时候把收音机开得太大声,因为父亲每天早上都高声咒骂——他从来不会感叹“多么美好的一天”,而是叫喊着让所有人都下地狱。

公寓楼设立了业主委员会,有专人管理,还有业主会议,但我们不能参加,因为房子并不真正属于我们。我们没有出钱买下它,我们和他们不一样,我们一无所有。

天井里种满了黄色、红色和粉橙色的玫瑰,还有一些能结果的植物,但我们不能碰,谁也不能碰。每个星期三,会有园丁来给它们撒上一些臭烘烘的东西。

一天下午,我和马里亚诺第一次在楼下玩耍。一桶水从高处泼下,淋了我们一身:我们的吵闹声惹恼了楼上的一位女士。

马里亚诺冲她叫骂:浑蛋!

而她用报警威胁我们。

那一次,母亲责骂了我们,并且警告马里亚诺不许再大声叫喊。她说这里的人都比我们来得早,我们不能再像住在老房子时那样。我们必须适应这些人的生活,尊重他们。

在这附近购物对我们来说实在困难,因为所有的东西都格外昂贵。我们在后半学年转到了新的学校。老师们说,我们的成绩比别的同学落后太多,必须留级。我的哥哥经常被赶出教室,而我说不出一个完整的词,总是用零碎的句子回答问题,写的字也歪七扭八。其他女孩都能写出漂亮的字母o和字母m,让我羡慕极了。

在这里,母亲唯一的朋友是大楼的门房。她来自西西里,个子矮小,不太爱说话,打扫卫生时却很麻利。她耐心地倾听所有人的牢骚、琐事和纷争,关于自己的事却绝口不提。她把寄来的邮件摆放得整整齐齐,把每个住户、每个储藏室、每把锁的钥匙收在一个陈列柜里。钥匙上面没有任何标注,只有她清楚地知道哪把钥匙可以打开哪一把锁,这是属于她一个人的秘密。

她叫农齐亚,她的女儿罗伯塔和我父亲一样离不开轮椅,但她没从高处摔下来,而是生来如此。她不能正常说话,头总是耷拉着,双目无神,仿佛灵魂飘到了别处。

放学回家的路上,我经常在天井逗留。如果没有人看见我,我还会把书包扔在地上,跑向天井中间那座脏兮兮的白色喷泉。喷泉四周的水池里有六条红色的鱼。大多数时候,我会把手浸在水里,试图抚摸它们,而它们先是从我手中溜走,又转头向我游过来。我的双手在水里搅来搅去,掬起漂浮在水面的碎枝。

我自认为这个游戏不会给任何人带来困扰:我和鱼都不会发出吵闹的声音,而且我还能陪它们玩耍;我既不会把池水弄得满地都是,也不会把水喝进肚子。

天井里有一小块地方,即使在冬天也会受到阳光的眷顾,从那个角落抬头望去,便能看见一小片天空。这样一块小小的三角形,却足以让人们忘记自己正身处城市的中心地带。罗伯塔喜欢晒太阳,所以农齐亚会推着轮椅,让她的女儿坐在那里。她们家就在门房边上,是整栋楼里最小的房子。幸运的是,她们回家路上没什么台阶,但不幸的是,那里也没什么新鲜空气。

罗伯塔是一个安静的女孩,有时她会发出咯咯的笑声,舔舔嘴唇,然后慢吞吞地说话,问一些只有她的母亲能听懂的问题。不过,女孩想待在那个角落晒太阳的愿望不难察觉。

我看见很多人从她面前走过,却从不和她打招呼。他们还会再瞪我一眼,然后径直走开,更不会在意水池中的鱼。于是我对他们说:你好。

我大声地向他们问好,想看看他们有何反应,是否回应我的问候。有些人会含糊着应付一句“早上好”或“晚上好”,其他人则什么也没说,应该是懒得搭理我。

大楼里住着一个德国女人,总是在窗口一脸严肃地注视我们。有时她会来天井花园里走动:她先微笑着和别的女士打招呼,但我们除外;她会看着我,然后双手叉腰,转身走到门房抱怨一通,再走回来。一天,我看见她满脸通红,像是看见强盗的作战部队一样扑过来,一把将我的手从池水里拽了出来。

够了,这喷泉被你毁了,她尖叫道。她的眼睛是天蓝色的,额头很宽。

她的动作惊动了水里的鱼。它们伸直尾巴,睁着惊惶的眼睛在水池里四处乱窜。罗伯塔也变得激动起来,开始不停跺脚。德国女人抓着我的手腕,把我推向楼梯入口,那是通往我家的必经之路。

走,快走!她气红了脸,大声命令道。我一步两个台阶地跑上楼,找我的母亲。

我找到母亲的时候,她正抱着双胞胎中的一个,另一个则光腿在桌子上扭着屁股,就像在跳舞一样。

妈妈。我一路跑上楼,浑身是汗。德国女人骂我,说我把楼下的喷泉弄脏了。

我和你说了多少次,这里和老房子不一样,你不能去那儿,那座喷泉只是装饰,明白吗?它不是用来玩的,而是为了让这栋楼变得更漂亮,就像蝴蝶结一样。

我沉默了,盯着楼下水池里的鱼,问道:这些傻瓜要这么一个漂亮却连碰都不能碰的地方有什么用?

项链、蕾丝、花边又有什么用?没用。不是每样东西都得有用,只要它能让人们变得漂亮,这就够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每当从喷泉前走过,我都会像看一个失去的恋人一样看着它。鱼是它的珠宝,玫瑰是它的妆容,然而除了我,没有人在意它们。

我很快就发现天井里没了罗伯塔的身影,哪怕在最晴朗的日子里,她也没有出现。我的母亲也察觉了,就去找农齐亚问原因。

母亲发现,这是那个德国女人干的好事。那个女人告诉农齐亚,她的女儿流着口水坐在那里的样子简直上不了台面;她说大楼里搬来了这些家伙——她指的是我和我的家人,再也没有人想买这里的房子,他们的房产都要贬值了。

于是,母亲带上双胞胎,还有我和马里亚诺,下楼等那个德国女人。她命令我们面朝墙壁,脱掉上衣,她也脱掉衣服,只穿着胸罩,倚靠在墙边,如同一个等待枪决的罪犯。当德国女人与丈夫走到我们面前,她对两人说道:如果你们不让那个女孩来花园,我们就待在这儿,每一天,我都会带着孩子们,脱了衣服,以示抗议。

她大声喊着,人们纷纷从天井上方的窗户里探出头。那个干瘦得像衣架一样的德国女人一动不动。她说:我要报警。

您报警吧,我们不会离开的。您怎么能阻止一个女孩晒太阳,何况还是一个不能走路的孩子?我会把这些都告诉警察,就算被逮捕,我们早晚会回来。您不知道我能有多固执,您永远不会知道。

就在两人大声争吵的时候,德国女人的丈夫也掺和进来。而我们仍半裸着靠在墙边,马里亚诺只穿一条内裤,我的裙子也掀了起来。

我们为革命做足了准备。

您难道没有看见这些铁门吗?德国女人的丈夫问道。他看上去比自己的妻子大了十几岁。这些铁门曾被法西斯分子抢走,是我们在战后把它们重新修好的。这栋楼是有历史的。他的语气镇定而激昂,也许正是这种刻薄的平静,激起了母亲更大的怒火。

看看现在谁才是法西斯?你们在意的只有铁门,而不是孩子们。你们不让他们玩,也不会问候一句或是摸一下他们的头,你们甚至不允许他们在角落里坐一坐,你们还算是什么人?我为了让我的孩子们有地方玩耍,差点染上艾滋病。

红发女人拍了拍胸脯,然后在胳膊上比画了一个注射的动作。

对面二人哑口无言,不知如何回答。

收到提前约定好的信号,我们穿上衣服,在安东尼娅身后排成一队,跟她回家。她说,我们还会回来的。

我们也的确回来了。每天下午放学后,我们都会回到天井,重复这些别人眼中的恶人行径,直到罗伯塔再次出现在那个洒满阳光的角落。

只要坚持,直到达成目的,只要你坚持再坚持,就没有什么得不到的。看见罗伯塔戴着毛巾布围嘴,在空中转动手腕,挥舞双手,一副开心的样子,母亲对马里亚诺解释道。

我们的母亲就像漫画里的英雄,电影荧幕上的安娜·马尼亚尼 。她呐喊,她不妥协,她让所有人闭上他们的嘴。

我和马里亚诺站在通往各个房间的走廊里,穿着短裤,僵直地站在那里,发现了对方眼中浮现出的恐惧:我们不可能成为安东尼娅,我们永远做不到,永远赢不了人生里的任何一场战斗。 0ygxI1qpEdGGTTjABX6C2pfIzucXxYrExYq8Q8edcuYHedxHHvwFYpFfX3ntvtD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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