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来了一个命令,还有一个消息。
天气不好,明明是白天,却阴沉得像是夜晚。此时的田一禾,正在吃力地爬山。田一禾是汽车营二连的排长,他爬的不是一般的山,而是昆仑山,昆仑山太大太高,人怎么能爬这样的山?他这样想着,脚步就停了下来,这一停就没有了力气,头也开始眩晕,并伴随着一阵阵剧痛。开始高山反应,缺氧了。人在昆仑山上,怎么会不高山反应和缺氧呢?田一禾想转身下山,却又觉得不合适,就犹豫着停住了。怎么办呢?田一禾的头又开始阵痛,这次不是因为高山反应和缺氧,而是为难以选择而头痛。田一禾想用手揉揉头缓解一下,不料手却动不了。这是怎么啦?他又用力,但还是动不了。他急了,一急便眼冒金花,接着一道强光刺过来,他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哦,刚才睡着了,做了一个艰辛而无奈的梦。梦醒了,就回到了现实中,上级下来的命令,和附带传来的消息,摆在了田一禾面前。
命令很简单,让汽车二连从阿里下山时,派几个人去一号达坂,用红漆把界碑上的“中国”二字描红。一号达坂在多尔玛边防连后面,二连下山时会路过那里,任务便落在了他们头上。
一阵风吹来,觉不出寒意,排长田一禾便觉得还没有入冬,还停留在昆仑山漫长孤寂的秋季。如果没有这个命令,田一禾带着十五辆军车,在三天后就能下昆仑山,就能回到叶城县的零公里。突然接到这个命令,下山只能推后。汽车兵上一趟昆仑山不容易,下山便很迫切,哪怕一晚上不睡觉,也愿意把车开下山。下了山,海拔就会降低,人就不会缺氧,头也不会再疼痛,那是再舒服不过的日子。
但是命令来了,得服从。
远处的雪山好像更高了,看得见但爬不上去。不要说最高的雪山,即便是近处的不高的雪山,爬上去也并非易事。田一禾想起刚才做过的梦,无奈地笑了笑,不再去看雪山。没事爬雪山干什么呢?有的雪山,可能从来没有人爬上去,雪山在高处独自耸立,人在低处走路,互不牵扯。
另一个消息也很简单,说部队要评“昆仑卫士”,明年年底会公布第一批。这个消息让大家很兴奋,汽车兵常年在昆仑山上奔波,这个荣誉的称呼中就有昆仑二字,那就是为他们而设的,二连应该能被评上几个人。但他们高兴过后冷静一想,不能因为“昆仑卫士”的名称与昆仑山有关,就要照顾昆仑山上的军人,所有部队都一样,就看谁干得更好,谁的成绩更大。据说“昆仑卫士”从明年开始评,大家撸起袖子加油干,到时候拿事实和成绩去竞争。
风吹过来,不大,便好像没有风。风吹过去后,就真的没有风了。
评“昆仑卫士”这件事,大家说说就放下了。
眼下最重要的,是去一号达坂完成任务。
田一禾想去执行这个任务,没想到连长肖凡却说,由他亲自去完成。肖凡的话说得硬,事情就不会软。田一禾还想争取,肖凡的神情很快就让田一禾明白,此事争取无望,他是排长,肖凡是连长,他得听连长的。
田一禾在前几天还听到一个消息,昆仑山上的一个边防连因为冬季缺人,藏北军分区计划让汽车营挑出一百人,到那个边防连执行任务。这个消息,汽车营的人很快都听说了。大家觉得一连和二连就在山上,任务来了便不用下山,在山上直接执行即可。田一禾起初也这样想,后来又觉得虽然一连和二连在山上,但三连还在山下,必须汇集到一起才能上山。当时的山上,正下着入冬后的第一场雪,一夜间就让高原变成了白色。田一禾想,就像雪花必须从天上落下,才能算下了一场雪,汽车营要执行任务,必须服从命令统一行动。
那就先下山,然后再上山。田一禾笑了笑,不再想这件事。
几辆军车翻过一个达坂,很快就不见了。达坂上的路像纤细的毛线,而达坂上面的雪山,又犹如紧闭的门扇,汽车一进去便死死关上。进了门的汽车就开始下山,汽车兵说的上山和下山,是指在新藏线上的运送物资。汽车营属于西藏的藏北军分区,却驻扎在新疆叶城县新藏线零公里旁边的供给分部。本来,他们在新疆,去阿里就上了昆仑山,就去了西藏,汽车兵却不说去阿里是去西藏,而说是上山。他们从零公里出发,不久就过库地达坂上了昆仑山。汽车兵将称呼简化,只用“山上”或“山下”称之。山上一说,是说五六千米高海拔、危险、缺氧、头疼、胸闷、孤独和吃不上蔬菜;山下一说,是说氧气充足、安全、轻松和行走自如,即使是叶城那样的小县城,让下山的军人也觉得犹如繁华都市。
上山。
下山。
风一直在刮,雪一直在下,田一禾上山下山很多趟,因为每一趟都极其不易,所以他对每一趟都记得清清楚楚。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一茬老兵复员离去,一茬新兵又来,每年都重复上山,每趟都去阿里。上山时,每个人都神情紧张,害怕上去下不来,从此只在花名册上留下一个名字。上山途中,历经达坂、雪山、险滩、峡谷、悬崖、风雪、寒流、饥渴、寂寞等等,汽车兵个个灰头土脸,满眼血丝,嘴唇裂缝。这些磨难,汽车兵都能忍受,不能忍受的是缺氧和高山反应。缺氧让人昏昏欲睡,高山反应让人头疼欲裂。这种时候,汽车兵都不敢睡过去,否则就再也醒不过来。头疼得实在受不了,便把背包带绑在头上,把头绑得麻木,挨到天亮后上路。下山后,新兵倒头就睡,而老兵哪怕再累,也要在院子里坐一会儿。又一次平安下了山,他们脸上有欣慰之色。
汽车二连很快就到了阿里地区的首府清水河镇,上山到一个边防连执行任务的消息,很快就得到了证实,但到底到哪个边防连,却不明确。
田一禾想着这些,感觉有些冷。他有些纳闷,明明晴空万里,阳光明媚,为什么却这么冷?哦,昆仑山上与山下不一样,好像冷就藏在阳光里,前一天还好好的,一夜间就冰封雪裹,冻得人发抖。这样想着,田一禾禁不住一抖,好像有雪落在了身上。他一激灵,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邮电局门口。对了,他来邮电局是要给对象马静发一封电报,说他下山后最多待一个月,然后又要上山,希望她能来新疆一趟。田一禾与马静是高中同学。田一禾参军入伍的那一年,马静考上了大学,之后两人一直保持着联系。去年,两人在通信中确定了恋爱关系。马静说,咱们不能靠通信谈恋爱,应该见面,田一禾以为入冬后就可以休假,不料汽车营又要上山,只能让马静来一趟。马静很快发回电报,说她一两天即可动身。田一禾算好下山的日子,给马静去电报确定了见面日期。谁知,汽车连却接到了去一号达坂的命令,看来他下山的日子得推后几天。他知道马静已经从兰州出发,过几天就能到达零公里旁的供给分部,如果他能早一点下山,马静就能站在他面前,用那双漂亮的眼睛看着他。他想起部队常说的一句话,舍小家顾大家。他当然明白,个人利益事小,部队利益事大。阿里的军人在这方面的牺牲比比皆是,有一位排长准备结婚,在举行婚礼的前一天,因为执行紧急任务上了山,那一去就是一年,一年后下山才得知,未婚妻早已和别人成家。想到这些,田一禾暗自叹息,希望马静不要因为这些变心。
车队很快上路,向多尔玛边防连驶去。
描红“中国”二字的任务已经明确,哪怕平时再不关注的一座山,也会变得清晰。昆仑山上有很多像一号达坂这样的地方,因为这个任务,一号达坂一下子被拉近,好像一眼看过去,就看得清清楚楚。
田一禾想,一号达坂在等着咱们汽车二连。
如果连长肖凡去描红“中国”二字,那就只能说,一号达坂在等着肖凡一个人。
阳光迎面照过来,照着田一禾,也照着肖凡。
田一禾憋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劝肖凡:“连长,你还是在多尔玛边防连休息,我身体好,由我带几名战士去描红‘中国’二字。你放心,我保证顺利完成任务。”
肖凡说:“战士们都很辛苦,再说一号达坂的海拔太高,这个任务由我去完成更合适,我在山上跑得多,经验丰富,会比你们少吃一些苦。再说了,很快就要评‘昆仑卫士’了,咱们千万不能出什么事,否则到了评选的时候会受影响。”
田一禾有些吃惊,评选“昆仑卫士”一事,虽然还没有正式通知,但肖凡已经在做考虑,看来这一荣誉触动了每一个人,尤其是昆仑山上的军人,渴望被评上的愿望更加迫切。只是去一号达坂太艰苦,他不忍心让肖凡一个人去。他忍不住问肖凡:“你一个人去能行吗?”
肖凡点了点头。
田一禾说:“我身体好,让我去吧。”
肖凡却摇头。
田一禾又说:“要不我陪你去,两个人在路上有个照应。”
肖凡说:“一号达坂那么高,我之所以要一个人去,就是不想多一个人受罪,你陪我干什么?没那个必要。”
田一禾的嘴张了张,像被什么压着,没有吐出一个字。排长必须听连长的,这是规矩,军令如山,田一禾懂得这些,便把想说的话压了下去。
有风刮过,像是把一股寒意扔出来,砸在了田一禾和肖凡身上,二人不由得颤抖了几下。昆仑山上的风不大,但刮起来没完没了,历来有“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的说法。平时刮风倒没什么,最多冷一点,可如果人遭受高山反应,再加上刮风,头就会更疼,呼吸就会更困难,好像有一只巨手,一把将气喘吁吁的人拎起,一甩手就要扔到地上。现在刮过来的风,让田一禾和肖凡觉得说话费劲,于是便上车启动马达,踩一脚油门,向多尔玛边防连驶去。
虽然是下山,但要在多尔玛停留几天,所以这只是短暂的行驶,很快就会到达。
新藏公路上车辆不多,加之沿途很少有人,一路都很凄清,除了偶尔飞过的鸟儿,从山谷里窜出的羚羊,再无别的活物。汽车兵不为赶路,却忍不住越开越快,好像只为把寂寞扔在身后。至于到底能不能把寂寞扔掉,好像他们在心里想了,就真的能扔掉似的。
田一禾在车载音响中放着李娜的歌曲《青藏高原》,旋律高亢,荡气回肠。李娜已经告别娱乐圈,出家为尼多年,这首歌也已变成老歌,但汽车兵仍然喜欢听,一上路就放,而且反复听,很提神。
一位老兵说,李娜能把歌唱成这样,一定在高原的黑夜里听过狼叫。田一禾起初不理解,后来上了几趟昆仑山,才理解了那位老兵的话。
田一禾想,评选了“昆仑卫士”,也许以后会有一首《昆仑卫士》的歌。
车队一路迅疾,是不是把寂寞扔在了身后,谁也说不准,却把夕光扔在了身后,一天就跑到了多尔玛边防连。
进入多尔玛院子后,田一禾抬头向上看了看,一号达坂的海拔5800多米,几乎与云朵挨在一起,是阿里军人常说的“天边边”。边防连就在一号达坂下面,抬头能看见,但上去一趟很难,大雪封山后就更上不去了,只有等到开春后积雪融化,在巡逻时才能上去一趟。空气稀薄、缺氧、高山反应等,会在人迈出第一步时,像石头一样压在人身上,像针扎一样让脑袋生疼,像被抽去筋骨一样让双腿发软。边防线和界碑在一号达坂上,必须上去巡逻。担任巡逻任务的是边防军人,除了他们几乎没有人上去。这样想着,田一禾便觉得即将评选的“昆仑卫士”,并不是习惯理解的“守卫昆仑山”,那种概念中的守卫。真正的“昆仑卫士”在精神和肉体上经受了双重考验,其艰难程度,常人难以想象。
田一禾没有看清一号达坂,却因为仰头太久,一阵头晕。
平时,不上一号达坂,也会因为高山反应头疼,上了一号达坂则一步三喘。战士们每次上去都议论,咱们如此艰难地爬上一号达坂,是为了什么?有的说,是为了到达,咱们到达就证明是坚守;有的说,是为了看一眼界碑上的“中国”二字,那两个字红灿灿的,体现着中国的威严。
说得都好。
这些话,每次上一号达坂前都会说一遍,好像是仪式,又好像是为自己鼓劲。多少年了,一号达坂没变,这些话也没变。说完这些话,战士们就开始向上爬,有时候半天都不说一句话,不是他们不喜欢说话,而是因为说话费劲,走不了几步就头疼胸闷又腿软,所以不说话是理智之举。
田一禾再次向肖凡提出请求,由他去完成一号达坂的任务。
肖凡仍然不同意。
田一禾很想去一趟一号达坂,作为军人,只有上了一号达坂,对界碑敬一个军礼,才算是真正到了边关。虽然在昆仑山上很苦,但并不能干熬着,必须在苦中见精神,苦中有作为,这些军人一天天忍,一月月熬,一年年扛,铸就出了昆仑精神。只要昆仑山在,这些精神就在。明年要评“昆仑卫士”,虽然目前不知道评选标准是什么,但是这个评选是因昆仑精神而设的,如果昆仑军人不能保持昆仑精神,那“昆仑卫士”又从何而来?保持昆仑精神有多难,只有昆仑军人清楚。或许有人认为他们傻,人生在世为自己选择一个好的去处,本无可厚非,他们为什么就不离开昆仑山,去氧气充足的地方?哪怕是昆仑山下的叶城县一带,至少能吃饱空气,白天走路轻松,晚上睡觉踏实。昆仑山上的军人把氧气充足叫“吃饱空气”,足可见氧气对他们多么重要。有一个说法,在昆仑山上的无人区,但凡出现人,那一定是军人。现在,田一禾也想当一回在无人区出现的人,哪怕肖凡不同意,他也想争取。
一阵风吹来,没有刚才那么冷,田一禾却看见肖凡颤抖了一下。是那种被什么突然袭中,不觉间禁不住的颤抖。田一禾以为肖凡出现高山反应了,但他很快又否定了这一想法,高山反应首先会让人头疼,身体不会先颤抖,倒是因为呼吸短促,嘴唇会先颤几下。还有,高山反应引起的头疼首先会让人神情有变,但肖凡看上去很正常,不像高山反应。田一禾注意观察肖凡,如果肖凡继续颤抖,他就能判断出一二,但好一会儿了,肖凡没有再颤抖。田一禾有些疑惑,天并不算冷,也没有因为缺氧而高山反应,为什么肖凡却颤抖了一下?田一禾伸手去扶肖凡,肖凡却迅速避开,田一禾的手像被什么碰了一下,掩饰着尴尬收回,然后问肖凡:“连长,你的身体怎么啦?”
肖凡说:“没什么,这个地方海拔高,天气冷。”
田一禾说:“我一点也不觉得冷。但是我看见你颤抖了,你不舒服吗?”
“没有啊。”肖凡不明白田一禾的话,他看了看腿脚,没什么毛病,遂一笑完事。
田一禾觉得自己多虑了,不再说什么。
没有争取到任务,田一禾有些郁郁寡欢,他问肖凡:“咱们下山后过不了几天,就又要上山,明天就上一号达坂吗?”
肖凡摇摇头说:“上山的任务重是重,但是不要急,明天在多尔玛边防连休息一天,养足精神,后天上一号达坂。”
田一禾忍了忍,没忍住,便说:“连长,还是我去一号达坂吧,你的身体……”
肖凡说:“我的身体怎么啦?”
田一禾不好直说心里的顾虑:“这么多人,这么多车,需要你带下山。所以,你把身体养好……”
肖凡不耐烦了:“你一个排长,操的是连长的心……”
田一禾不好再说什么。他想起有一次在清水河,一位营长对抢任务的连长说,你一个连长,操的是营长的心!你什么都别想,让你休息你就休息,任务再重,少一个连长,地球照样转。现在也是这种情况,他是排长,肖凡是连长,他无法让肖凡改变主意。
吃完晚饭,天很快就黑了下来。
多尔玛孤零零地处在一号达坂下面,四周没有村庄和走动的人,天黑下来后夜色更厚重,像铁板一样紧紧夹着边防连,就连窗户上的灯光,也像随时都要熄灭。没有人走动,好像在这样的夜晚走动,一不小心就会掉入黑色的巨大深渊。
其实,多尔玛的夜晚,与别处的夜晚并无二致,都是夜色将万物遮蔽,所有生灵都屏声敛息,以挨时间到天亮。
起风了,田一禾走到窗前,看见院子里掠起一团幻影,过了一会儿风小了,那团影子还在不停地摆动。他以为是树,但很快便反应过来,多尔玛没有树,一棵也没有。如果有树,被风吹打是常事,在阿里的一个边防连,因为风总是从一个方向吹,树枝便向另一个方向弯去,看上去像是整棵树都弯着腰,直不起身来。昆仑山上的人很苦,树也不例外,人苦了还可以倾诉,树却只能把磨难熬成无言。在昆仑山上,很难让一棵树活下来,往往栽十棵活一两棵,一个冬天过后,只剩下一个个秃干。窗外的这团影子不是树,那又是什么?直到那影子动了一下,田一禾才看清是一条狗。也许狗也会有高山反应,加之风又刮得这么大,所以便趴着不动,只是任由大风把身上的毛吹出一团幻影。
狗在这样的地方也不容易,人不能久看,看久了会难受。
田一禾刚转过身,看见肖凡又颤抖了一下,他想提醒肖凡,却又觉得肖凡不会认为自己颤抖过,便把话咽了下去。
很快,田一禾看见肖凡还在颤抖,便对肖凡说:“连长,你的身体……不行的话,我带队去一号达坂。”
肖凡仍然没有感觉到自己在颤抖,学着那位营长的腔调对田一禾说:“你一个排长操的是连长的心!你不也是急着下山,要见对象马静吗?在汽车营,谁不知道你与马静确定恋爱关系两年了,还只是靠写信在谈恋爱。所以,你还是好好休息一下,下山后在零公里的供给分部等马静来看你吧。”
马静可能已经在路上了。田一禾想。
肖凡见田一禾走神,一笑说:“你的心,恐怕早就飞下山了。”
田一禾确实想下山,尽快见到马静,但是他又看了看肖凡,虽然肖凡没有颤抖,他还是请求肖凡让他去一号达坂。
肖凡还是不同意。
田一禾不想放弃,尽管在一号达坂上每走一步都缺氧、气喘、胸闷、头疼,要忍受常人难以想象的折磨。他听说有一次,战士们走到离界碑一百多米的地方,气喘吁吁一步一停,用了一个多小时才到了界碑跟前,到了界碑旁要说话,等慢慢转过身,一字一顿才能说一两句话。而现在肖凡的身体莫名其妙地颤抖,上一号达坂能行吗?于是,田一禾对肖凡说:“我晚回去几天没关系,马静多等几天也无妨。我去一趟一号达坂,这一趟上山来就圆满了。”
肖凡没有说什么。在部队,连长不同意的事,排长不能自作主张。
外面的风又刮了起来,好像一个挣扎的人,在向着幽暗的地方挪动。夜太黑,风又没有方向,很快便不知撞到了哪里。
田一禾争取任务无望,只能躺下睡觉。
奔波了一天,战士们早早地都睡了。
半夜,田一禾梦见藏北军分区在颁发“昆仑卫士”证书,但没有他的名字。他在前一天听说有他,正式通知下来却没有。一位战友告诉他,因为汽车营出事了,所以汽车营无一人被评选上。他问那战友汽车营出了什么事,一阵风刮来,那战友说了句什么,他没有听清,那战友也很快不见了。他好像知道出了什么事,又好像想不起来,因为是在梦里,他一用劲去想,思路便滑向模糊的方向,再也想不起到底出了什么事。后来他又梦见自己在阿里的清水河边,他本来想去看看河中有没有鱼,却离清水河越来越远,直至走到一片荒地上,才发现自己走反了方向。
他转身往回走,一场风刮了起来,还夹杂着沙子,打在脸上一阵生疼。阿里高原上刮的都是冷风,现实中是这样,梦里也不例外,不一会儿就将田一禾冻得瑟瑟发抖。
清水河就在不远处,他看得清清楚楚,好像还看见了水里的鱼,但是他却在大风中迈不开步子。他于是明白,水里的鱼是幻觉,甚至清水河也不在眼前。
他想,不怕慢就怕停,慢慢走吧,哪怕清水河再远,迟早也能走到它跟前。
没走几步,就走不动了,只好停下喘息。虽然在梦里,人仍然会有高山反应,做梦的人不知详情,只是难受。
过了一会儿,喘息渐缓,又往前走。
有一个人在前面健步如飞,大风奈何不了他,高原也不能让他慢下来。
田一禾对那人喊叫,风太大了,不能走这么快。喊完了自己笑自己,你想快还快不了呢,倒替别人操心。
很快,田一禾发现因为风太大,他喊出的话,像是被风中的大嘴一口吞了,那人没有听见。
那人会不会是肖凡?
好像是。
又好像不是。
那人走得轻快如飞,田一禾心里的答案也随之起起伏伏。最后,好像风中的石头落了地,他断定那人是肖凡。他又想喊叫一声,却看见那人被风刮得飞起,像树叶一样飘过清水河,落到了对面的山洼里。“肖凡……”这次他喊出了声,肖凡却已经不见了。
不见了……是生还是死,田一禾不敢往下想。
大风停了。
一下子就停了,好像没有刮过一样。
田一禾急急往前走,很轻松,他走得很快。
到了清水河边,他无心看河水,更无心看水里是否有鱼。
他要赶回多尔玛边防连,让大家知道肖凡出事了。多尔玛离清水河很远,但梦是无序的世界,田一禾说到就到了。奇怪的是,肖凡却在多尔玛,完好无损。梦中人半醒半睡,田一禾没有惊讶,他对肖凡说话,却听不清自己对肖凡说着什么。而肖凡一会儿点头,一会儿又摇头,好像对他的话有肯定,也有反对。田一禾纳闷,肖凡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唯一清楚的是,肖凡要一个人去一号达坂,那么肖凡点头,是听从他的建议,由他陪着一块儿去。但是肖凡又摇头了,说明肖凡反对他的建议。他于是大声对肖凡说话,声音很大,但还是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
后来,他听清了自己的声音,却仍然听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他的声音钻入自己耳朵,刺出一阵疼痛,把自己折磨得醒了过来。
一醒来,疼痛消失了。
梦境中的事件还没有结束,他还在说话,那话隐隐约约,像伸出的手拽了他一把,又把他拽入了梦中。
他和肖凡同住一屋,本可以看看肖凡,但因为他白天长途奔波,刚才又做了那样的梦,实在太累,于是很快又沉沉睡去。
人睡着了,又会做梦。田一禾又梦见了肖凡,这次的梦境接近现实,他看见肖凡在发抖,是那种浑身难以止住的颤抖,连嘴唇都晃出一团幻影,间或还有牙齿磕碰的声音。
肖凡病了。
很重。
都这样了,还能上一号达坂吗?
不能。
那怎么办?
阻止他。
怎么阻止?
没有办法阻止,一个排长,不能操连长的心。
不,一定有办法。
什么办法?
不要急,一定能想出办法。
田一禾提问时,是他;回答时,是另一个他。一问一答像两张嘴,急于把一件事弄明白,扯来扯去,好像弄明白了,又好像没弄明白。
肖凡一直在颤抖,田一禾想走过去把肖凡扶起来,让肖凡喝点水,但梦不给他力气,连脚也不让他动一下,他干着急动不了,便只能这样自问自答。
问来答去,不要说答案,连问题也变得模糊不清。
他脑子里彻底乱了。
这时,他听见肖凡在叫他的名字,他应了一声,肖凡好像听不见,仍在叫。他急了,大声答应,让自己都吃惊,他的声音居然会这么大。
这一声,让他醒了过来。
是做梦了,他唏嘘不已。
梦中情景让人悸动,现实中的事实更让人惊骇——肖凡果然在发抖,浑身像被电击了一样扭来扭去。肖凡想爬起来,却没有力气,便叫着田一禾的名字,最终叫醒了田一禾。
田一禾扶肖凡坐起来,替肖凡擦去汗水。
肖凡看了一眼田一禾,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田一禾明白,肖凡在白天不承认自己颤抖,现在承认了。
他为什么颤抖?
不是高山反应。
也不是缺氧。
高山反应和缺氧都不会这样。
可能得了什么病。
是什么病?
在多尔玛这样的地方,得一般的病都很麻烦,现在肖凡已经变成了这样,怎么办?田一禾一筹莫展,正准备叫醒战士们,让车队连夜下山,把肖凡送到三十里营房医疗站。肖凡却突然停止了颤抖,像面条一样瘫了下去。
田一禾再次把肖凡扶起来,让他靠着枕头,给他倒了一杯水。肖凡喝水后,慢慢好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肖凡想说什么,田一禾用手势制止了他。他打了一个哈欠,田一禾便扶他躺下,“睡吧,好好睡一觉。”
肖凡很快睡着了,呼吸平缓,应该不会有事。
夜慢慢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