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是昆仑山压了下来,达坂、冰雪和石头,都在向下滚落。昆仑山是大山,如果连这样的山都会倾塌,不知这个世界还会发生什么?昆仑山之所以成为高不可攀的高原之峰,是因为几亿年前地壳运动,当时的海洋被挤压而起变成了青藏高原。变成青藏高原后屹立了多少年,难道现在要塌陷了吗?不,不会的,昆仑山也有身体,那么多年早已长得无比坚厚,怎么说塌陷就塌陷了呢?这样一想,像是刮过了一阵风,昆仑山变得模模糊糊,不再向下倾塌。李小兵一阵欣喜,心里也就轻松了,一轻松便清醒过来。
李小兵在昏睡中出现了幻觉。他扭过头向昆仑山方向望,这么一座具有王者风范的山,会有什么变化呢?他笑了一下,遂提醒自己已经清醒,不要胡思乱想。
“营长,有件事我要对你说。”李大军走进病房,想对李小兵叫哥,但最终还是叫了一声营长。
李小兵看见李大军完好无损,便放心了,但是李大军如此郑重,一定有事。于是便对李大军说:“有什么事,你就说。”
李大军说:“这几年在昆仑山上跑上跑下,每次都在三十里营房停歇,一来二去就认识了一个姑娘,后来就和她谈上了对象。她去年在三十里营房开了一个饭馆,一直经营到了现在,生意还可以。”
李小兵很吃惊:“你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我,害得我什么也不知道。”
李大军强作镇静地一笑说:“你是我哥,但也是营长,我担心别人议论这个事,所以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件事。”
李小兵叹息一声,他是营长,在他手下当兵的弟弟便不得不如此谨慎,不过李大军马上就要复员了,以后不会有什么议论。一想到复员,他就又想到了李大军的去处,便问李大军:“你复员以后是回河南老家开出租车,还是上三十里营房开饭馆?”
李小兵说:“这个事……以后再说,眼下最重要的是,我送你从三十里营房下山。”
李小兵很诧异:“你的脚……能行吗?”
李大军说:“你成了这个样子,只有我开车送你下山最保险,你知道我的技术,难道你还不放心?”
李小兵知道李大军的驾驶技术过硬,一路绝对不会出现差错,但他还是不放心李大军的脚,于是他对李大军说:“部队会安排人送我下山,你不用操心。”
李大军说:“我已经决定了,虽然你是营长,但也是我哥,你现在成了这个样子,你得听我的。”
话说到这个分上,李小兵还能说什么呢?
三天后,李小兵的头上又换了一次药,可以下山了。出发时,李大军晚来了一小时,李小兵以为李大军对象的饭馆里有事,便劝他不要下山了,毕竟经营饭馆是大事。李大军一笑说:“没事。对象本来要和我一起下山,但是早上却变卦了,怕路上吃苦,不想下山了,害得我耽误了时间。”说完便上车,熟练地启动车,一切都很熟练。
李小兵不好细问,便上了车。
开车不久,李大军却憋不住,呼吸不自然地说:“哥,这个事我一直没有给你说,我准备复员后不回老家,就上山在三十里营房开饭馆,生意应该会不错。”
李小兵一阵恍惚,他天天忙汽车营的事,对弟弟关心不够,以至于弟弟都谈了对象,而且把复员后的生活都计划好了,自己居然一点也不知道。他掩饰着尴尬说:“那你复员后就上山好好开你的饭馆,我以后上山下山,就有吃饭的地方了。”
李大军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开口。
汽车出了三十里营房,向山下驶去。李大军一脸凝重,好像仍然是汽车营的兵。他在这条路上跑了几十趟,哪个地方有弯,哪个地方有坡,早已烂熟于心。他把车开得很稳,李小兵坐在副驾驶位置上,一点也不觉得晃。
汽车转过一个弯,李小兵从后视镜中看见,三十里营房一晃就不见了。李小兵觉得这一趟上三十里营房,算是白来了,部队还得再派人上山来拉田一禾的遗体。昆仑山上的军人,时刻都面临防不胜防的死亡。有一位老兵,好不容易熬到下山,但就在下山的前一天晚上,却因为感冒引起肺水肿,一夜间丧失了性命。别人可以选择,唯独军人无法选择,到了昆仑山上,坚守也罢,忍耐也罢,他们都长久沉默,从来都不说什么。他又想到弟弟,不该让弟弟上山,之前的预感那么不好,但他觉得弟弟虽然是亲弟弟,但在汽车营首先是一名战士,而且是他手下的战士,所以他必须一碗水端平,像对待所有战士一样对待弟弟。就那样上了山,然后就发生了大风中的事情。这样想着,他觉得脸上有异样的感觉,用手一抹是眼泪。
汽车已行驶出很远。
李大军一边开车,一边喃喃自语:“再也不来三十里营房了……”
李小兵心里一阵难受。唉,弟弟因为年轻,加之不懂得防护,便在这样的夜晚被冻坏了脚,这次又差一点出事。一想到弟弟他就后悔,一则不应该让弟弟上山,二则不应该轻视那场风,昆仑山上的风有多厉害,他是清楚的,但在那一刻为什么就同意弟弟去提水呢?事后他想过多次,唯一的理由是,弟弟马上要复员,他希望弟弟在提水这样的小事上,也仍然像一个兵。那样做是对还是不对呢?他觉得对,又觉得不对,到了最后便没有了答案。
他又想,弟弟不打算回去,在三十里营房开几年饭馆挣上了钱,过几年就不瘸不拐了,倒也好给父亲交代。
没有办法,李小兵只能这样想。
汽车很快开上一个达坂,李大军放慢了车速。李小兵有些疑惑,以李大军的技术大可不必这样,一脚油门踩下去就会开上去。但李大军的脚不利索,他不好意思提要求。
达坂不高,汽车爬得很慢,驾驶室里的气氛有些沉闷,人就有些着急。终于,李小兵忍不住了:“大军,为什么开这么慢?”
李大军不说话。
李小兵又问:“是怕颠着我吗?”
李大军说:“是。”但又马上说,“不是……”
是与不是,都无须再问。李小兵为田一禾的事一阵伤心,本来上山是来接田一禾的遗体的,却是自己被这样送下了山,田一禾的遗体,只能由部队另行安排人和车拉下山。一股复杂的感觉涌入心里,李小兵的眼睛湿了。
李大军发现李小兵在哭,便安慰他:“营长,你不要为田一禾的事伤心。”
李小兵擦去了眼泪。
汽车终于爬上了达坂,开始向下行驶。李大军仍把车开得很慢,好像下达坂和上达坂一样艰难。车上达坂,发出沉闷的声响实属正常,听起来也不奇怪。但下达坂控制车速,发出的声响便颇为沉闷,像是心上堵了什么,听得人难受。
李大军发现了李小兵的不自然,但仍然把车开得很慢,好像车一快就会失去控制。
李小兵想,在昆仑山开车的人,一向开车谨慎,除了对生的珍惜,也有对死亡的恐惧。但是这是一辆空车,仅在驾驶室里有两人,李大军在担心什么?
达坂顶上有雪,汽车向下行驶,达坂顶上的雪越来越远,也越来越模糊。汽车终于下到了达坂底部,后视镜中便再也看不见雪了。
李小兵问李大军:“你怕冷吗?”
李大军想回答是,但犹豫了一下说:“不是,我不怕冷,是汽车怕冷。”
李小兵知道,“汽车怕冷”这句话,只有昆仑山上的汽车兵能听懂,山上海拔高,气温低,尤其到了冬天,早上发不动车是常事。所以,汽车兵在野外露宿,宁可把被子蒙在汽车的发动机上,自己也不盖。他们常常说,汽车在晚上被冻“死”了,人的命也就没了。这话不假,汽车发动不了抛锚在荒野里,人不是被饿死渴死,就是被狼吃掉。昆仑山上的狼觅食极难,见了人会拼命往上扑,到最后不是它们被累死,就是人被它们咬死。但现在不存在这些情况,从三十里营房下山,海拔会越来越低,空气会越来越充足,人的心情也会越来越好。为什么李大军仍然如此谨慎小心,如履薄冰?唯一的可能,就是李大军在昆仑山开车习惯了,不到叶城把车停下,便不会放松。
李大军看出李小兵在想什么,便不说话,直至看见李小兵神情放松了,才对李小兵说:“汽车不怕冷。”
李小兵脑子里关于汽车怕冷的概念根深蒂固,听李大军这么一说,便问:“既然汽车不怕冷,你担心什么?”
“我担心汽车里的……被冻坏……”李大军欲言又止。
李小兵觉得李大军有心事,但又不好问,便沉默了。
汽车下了达坂,驶上了平路。
李小兵忍了忍,还是问李大军:“你到底有什么心事,能不能给我说说?”
李大军说:“还是到了零公里再说吧。”
汽车仍然行驶得很慢。
整整一天,汽车都行驶得很慢。
李小兵已经习惯了车速,有时候睡一会儿,李大军便把车开得更慢,像是怕颠疼了他。他醒来明白了李大军的良苦用心,便一笑,李大军也一笑,遂加快车速。其实只是稍微加快了一点,车不晃也不颠。
天慢慢黑了下来,经过麻扎达坂下面的一家饭馆,李大军将车开进饭馆院里,招呼李小兵:“营长,老地方,老规矩。”说着一笑,转身对小饭馆里面喊叫,“老板,两个过油肉拌面。”
汽车营每每上山下山,都在这里住宿吃饭,李小兵自然忘不了这个老规矩。他一笑,随李大军进了饭馆。
吃过饭,天就黑了。
李大军去检查车了,饭馆里没有别的食客,显得格外清静。李小兵走出饭馆,看见李大军点了一支蜡烛,插在了车后厢的缝隙里。他便走过去问李大军:“你这是干什么?”
李大军说:“没什么,车上多余的蜡烛,不用的话浪费了。”
李小兵觉得李大军的举止怪异,但不好细问,便劝李大军回去早点休息,李大军应了一声,二人便进入饭馆旁边的旅馆睡了。
半夜,李小兵恍惚听见李大军起床出去了,他本想起来去看看,但是头一阵疼,便躺着没动。他想,可能那蜡烛燃尽了,李大军要去换一根,或者李大军怕蜡烛倒了,是去扶了一把。李大军为什么要点蜡烛呢?他想不出答案,头一疼,又模模糊糊睡去。
第二天一大早便出发了,翻过库地达坂,到了普萨。这里离零公里只有六十多公里,汽车营的兵在这一段路上会把车开得飞快,以期待早一点回去,吃一顿好的,洗一个热水澡,然后倒头就睡。但李大军却仍然把车开得很慢,好像不忍心把这一段路走完。
李小兵想,李大军是最后一次在这条路上开车,他要尽量慢下来,让自己在这条路上多开一会儿车。
李大军为了活跃气氛,便没话找话对李小兵说:“营长,听说要评‘昆仑卫士’了,咱们汽车营的人有没有希望?”
李小兵说:“评‘昆仑卫士’是好事,尤其对咱们汽车营的人来说更是莫大的荣誉。但是汽车营出了田一禾这样的事,你说还能评上吗?”
车身颤了一下,是李大军有些吃惊,方向盘偏了一下。但他是老汽车兵,很快就稳住了方向盘。
迎面有阳光照过来,但很快又被什么遮掩,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大军只顾开车,李小兵也不说话,汽车虽然开得慢,但声音显得很大,像是一头钢铁巨兽在缓慢爬行。
慢慢就接近了零公里。汽车营的烟囱和围墙,都已经看得清清楚楚。汽车再过一个桥,十几分钟就能开到供给分部大门口。
突然,汽车颠了一下,然后失去控制,歪斜着冲到了路基下。
李小兵的头撞到车玻璃上,一阵眩晕后昏了过去。在昏过去的一瞬,李大军的影子在他眼前闪了一下,好像对着他喊叫什么。他想起李大军去抚摸零公里路碑时,也是这样的神情。尤其是去提水时消失的一瞬,又模模糊糊浮现在了李小兵眼前。他想阻止弟弟去提水,因为那样一去就会有危险,但是弟弟还在喊叫,他一急,便彻底昏了过去。
李小兵醒过来后,发现李大军抱着他,正在用军用水壶往他嘴里喂水。他喝了一口水,身上也有了力气。汽车陷进了路基下的沙子里,只有叫汽车营的车来拖了。于是他对李大军说:“咱们只有走回去了。”
李大军说:“没问题,咱们能走回去,但是还有一件事要办。”
“什么事?”李小兵问李大军。
李大军说:“田一禾的遗体在车上。”
“什么?”李小兵吃惊不小。
李大军一下子哭出了声:“营长,我把田一禾的遗体拉下山了,他一路上一直和我们在一起。”
李小兵慢慢挪向车厢。不是他走不动,而是他的脚步很沉重,每挪一步都很艰难。田一禾一直与他离得这么近,一场悲怆的死亡,像石头一样压在他身上。因为他受伤了,便委托战士先把田一禾埋在三十里营房,待他日后再上来迁坟。但是他没有想到,李大军却悄悄把田一禾的遗体装在了车上,李大军一路把车开得这么慢,是为了不让田一禾的遗体受颠簸。还有李大军在麻扎点蜡烛,原来是为了给田一禾守灵。李大军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他的哥哥是营长,只有这样做才算称职。李小兵心想,我这个当哥哥的,因为受伤却什么也做不了。唉,在昆仑山上当兵的人,人人都有一本苦难账,谁又能算得清?
李大军打开车厢遮布,田一禾的遗体躺在车厢里,看上去像是睡着了。
李小兵想爬上车厢,把田一禾背走,但是他的头一阵疼痛,跌倒在地上。
李大军把李小兵扶起,然后说:“我来吧。”说完,上车将田一禾的遗体背下来,没有对李小兵说什么,便向供给分部走去。
李小兵跟在李大军身后,供给分部近了,零公里也近了,但田一禾已永远看不见。
第二天,李大军接到了调往另一部队的命令。
要走了,李小兵去送李大军。李大军对李小兵说:“通知下来了,我们这一批兵明天就正式复员离开汽车营。”
李小兵很诧异,便问:“怎么这么快?”
李大军苦笑一下,没有说什么。
李小兵问李大军:“你准备上三十里营房吗?”
李大军说:“不去了,这辈子都不去了。”
李小兵很诧异,便问:“为什么?”
李大军苦笑一下说:“送你下山时,对象提出分手,三十里营房已没有什么让我牵挂的了。至于去哪里,现在还没有想好,过了这个冬天再说吧。不过你放心,我现在一瘸一拐这个样子,绝对不能回老家去,不然咱们的老父亲受不了。”说完,就转身走了。他走路一瘸一拐,看上去有些不方便。他知道自己的腿脚不便,便掩饰了一下,看上去又和正常人一模一样。
李小兵一阵难受,对着李大军的背影说:“大军,我帮你在供给分部附近开个饭馆,或者在供给分部附近开出租车。”
“不急。”李大军背对着李小兵挥挥手,径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