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沙婆子和蓝大勇谈得很对劲,这沙婆子毫不隐瞒地把娘两个的出身来历,告诉了蓝大勇。
原来她丈夫在世时,也是一个走江湖跑码头的,并且娘儿两个也全练得一身功夫,只是沙婆子的丈夫被仇家所杀,母女二人才流落在湖南地面。
沙婆子还会看香治病,这些事也全是江湖人骗财的把戏。可是从沙婆子言谈中流露出娘两个无依无靠,没有男人照顾,走到什么地方,都被人欺侮,女儿沙玉娇,是已经嫁过人的,但丈夫又死了,更明向蓝大勇说有意把玉娇嫁给蓝三秀。
沙婆子是爱他年轻力壮,又有本领,并且愿意帮助他们走江湖跑码头,自己为是做个老年的倚靠,决不叫蓝大勇父子花什么。
蓝大勇对于这种事真是求之不得,儿子岁数已经大了,小翠还太小,似乎也需要有个女人来照顾爷儿几个缝连补缀,何况沙家母女也都是江湖人出身,觉得门当户对。
她虽是嫁过人,但自己一个卖艺的想给儿子娶媳妇也谈何容易,于是,便爽快地答应了,潦草成了婚。
蓝大勇对于沙婆子母女住的这个地方虽有点怀疑,可也没放在心上。这个地方四无邻居,蓝大勇想自己是走江湖卖艺的,也不怕什么,就是她出身不正,自己却房无一间,地无一亩,爷儿三个只有一捆刀枪,三条穷命,怎么全好。
成亲之后,蓝三秀真是欢喜万分,平白地得了这么个既美貌又有本领的媳妇,真是飞来的福。
小翠那时不过九岁,因为从六岁上爹爹哥哥就教她练功夫,所以身体发育得极好,看看就像十岁以上的孩子。
大伙在这里住了没多日,沙婆子真的是怎么说怎么办,娘两个收拾收拾,扔下两间破草房,随着蓝大勇父子走江湖跑码头去了。
这个沙玉娇跟着他们卖艺,真是走到哪里,钱赚到哪里,这爷儿两个高兴得把这个沙玉娇敬若天神,总是那么哄着她,赚的钱也完全由她掌管。
慢慢地蓝三秀就由爱变成了怕,沙玉娇说什么算什么,她说往哪去,就得跟着她走。
这沙玉娇相貌也好,本领也有,可是渐渐地露出她本相来,脾气非常坏,凶狠异常,对于小翠,倒是十分喜爱,虽然是在外跑着码头,只要有了工夫,就教给小翠本领。
赚钱多了,又买了两匹马,雇了一个伙计,置了些鲜明的器械。这个小翠虽则有吃有穿,可是这个嫂嫂督饬得十分严厉,蓝大勇虽是心疼爱女,也是惹不起这个儿媳妇,并且也没有理由说她不对,她完全是好意成全这个孩子。
所以任凭沙玉娇怎么对付小翠,爷儿两个全不敢多说一句话。蓝大勇只盼着在外再跑二年,多积蓄些钱,不再干这个了,回转沧州原籍,买些地,去安安静静地过庄稼日子。
王太冲遇上他们时,他们已结合二年多,已走了好几省。可就在王太冲遇上他们之后,蓝三秀父子突然厄运当头。
就在这金陵地面上,沙玉娇遇到了旧日的熟人,这个人叫聂小峰。
蓝大勇父子一点不知道这个人的来历,可是沙玉娇对他十分亲热,口口声声管他叫师弟,给蓝大勇、蓝三秀引见,告诉这爷儿两个:“聂小峰是我的师弟,我爹爹在世时,一同在江湖上跑过好多年,只为爹爹被害时,仇家太厉害,所以各自分散开,已经好几年不见了,聂小峰是我爹爹当年最爱的一个徒弟,也是最小的一个徒弟,本领很好。这可好了,我们这班人又多了一个好帮手,我这师弟加入咱们这个班子,可以正式成一个马戏班,我们混个三年两载,积蓄些钱就得了。”
沙玉娇是高兴万分。蓝大勇、蓝三秀父子二人,现在已经完全受沙玉娇的挟制。
蓝大勇可不大愿意,身边原有一个伙计王虎,这人很年轻,长得非常健壮,力气大,功夫倒是平常,并且和蓝大勇叙起来,也是沧州大枪剑的门徒手下传的功夫。
这个王虎是山东登州府人,蓝大勇在扬州地面遇到他,把他收在身边,因为自己又添了两匹马,他给照顾着,他虽则流落到南方,但是满口的山东话,有时候在场子里,叫他也练几手,倒很有趣,学几句南方话,更是叫人发笑。
可是这个沙玉娇却把这个王虎收到他们身边,蓝大勇又有些后悔。
这个沙玉娇却有些垂青于这个王虎,常现出一副淫荡的面目。可是这个王虎又直又倔,性情十分固执,他对蓝大勇十分忠实。
沙玉娇虽则故意地百般引逗,这种行为长了谁看不出来?无奈这个王虎只是低着头干活,不懂什么叫情面,有时候实在被沙玉娇逼迫急了,这个王虎简直就要动刀。
这一来,蓝大勇放了心,知道这小伙子是一条好汉,他虽然年轻,倒还能守得住江湖人的戒条,那个沙玉娇日子一长,也就对王虎死了心。
蓝三秀虽是怕这个女人,也曾因为这些闲事吵过几次,可是没弄出什么丑事来,并且沙玉娇也只是对王虎有些不规矩的行为,他们走各码头,因为沙玉娇的姿色美丽,常常招来一班酒色之徒,跑到店中来引诱,可是沙玉娇手段狠辣,往往叫他们白白地花了许多钱,落个一场空而去。
这样辗转地走了各处,此番遇到的这个聂小峰,蓝大勇可是十分惊心了。
他总是个老江湖了,眼睛里看得出好歹来,和这个聂小峰一见面,就知他是个厉害人物,并且和沙玉娇可称得年貌相当,这个聂小峰身形面貌,不像个跑江湖的粗鲁汉子。
蓝大勇虽则不愿意,可他做不得主,自从沙玉娇跟着跑江湖以来,可以说全仗着她母女二人的力量,赚了很多的钱,一家人穿的戴的有新有旧,全比从前富裕多了。
在这种情形下,蓝大勇实不敢得罪这个儿媳,她一说出是她师弟,又是她爹爹最爱的徒弟,要是不容他加入这个马戏班,说不过去,也显得自己不懂得江湖义气,况且这个儿媳妇和沙婆子又不是好惹的,如果翻了脸自己还没理。
他只有打定主意,严厉地监视着,别叫他们闹出笑话来。
这个聂小峰归在他们一路,也立刻换了一身走江湖卖艺的衣服。
但是他虽则变了装,还是那么干净利落,一身紫灰布的短衫裤,完全是沙玉娇给他亲手裁做的,周身镶着白边,密排的白纽扣,穿在身上,那么合体,那么俊俏。
青绢子包头,一双抓地虎快靴,一下场,和沙玉娇站在一处,全会认为这是一对夫妇。
蓝三秀是个身躯粗壮的汉子,但是出去卖艺这些事没有关系,漫说他是一个男人,就连沙玉娇、小翠也全是凭本领赚钱。
这聂小峰武功本领也很好,打得一手极好的梭子镖,刀法纯熟。踩绳,上纤板子,全使唤得来。
那个沙玉娇还是最爱和他做对手,两个人一上场子,差不多十回有八回过家伙,两人施展起功夫来,是真杀真砍,这是走江湖卖艺的很少见的,所以他们的事情是一天比一天好,每到一个大码头,只要有庙会的地方,三天五天工夫,就能赚个百八十吊钱。
钱赚得多,气也就跟着粗了。蓝三秀也不是痴傻之流,他跟爹爹带着小妹也跑了多年码头,沙玉娇的一切情形,真叫他十分不满、十分气恼。
沙玉娇对于聂小峰那份照应、那份关心,这爷儿两个真有些看不下去了。小翠虽则年岁不大,但是一个在江湖上跑的孩子,也懂得什么了,每逢沙玉娇和聂小峰凑在一处说笑时,她便赶紧躲开,也看着他们情形不对。
那个沙婆子对于聂小峰好像和她无关,既不近,也不远,沙玉娇的所作所为,她是一句也不拦阻。
蓝三秀抽冷子和老爹爹说起这个聂小峰和女人的行为,说可有些不大对了,我们一个跑江湖卖艺的,如真弄出些丢脸的事来,还怎么活下去。
蓝大勇听了蓝三秀这些话,面目变色,愤声说道:“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还有脸和我说!我们是走江湖卖艺的,从来不懂得那些个礼节;可是这些事,却是绝不允许的。她是你的女人,你是她的丈夫,你这么不争气不能管她,你和我说有什么用,我一个做公爹的能说些什么?一句话说走了嘴,我就枉在江湖上闯了。你和她是夫妇,怎么打,怎么闹,没有人笑话。你怕她,不敢管,我看早晚我这条老命非送在你们手中不可!”
说得蓝三秀红头涨脸,自己也觉得十分惭愧,怎么竟这么怕她?找爹爹诉苦,反挨了这么一顿申叱。蓝三秀不敢和爹爹再说下去,便愤愤而去。
沙玉娇也是越闹越厉害了,虽则他们跑码头,走到哪里全是住店,在大家眼皮子下,也不容易闹出什么事来。
可是有时候,沙玉娇和聂小峰一早就离开店房,不是往树林中,就是往山边去游玩。他们出去卖艺总是午后。蓝三秀对他们是注了意,一看不见他们两人,就紧追出去寻找。
可是这种事哪里防备得了?
有一次这两人,一个说上街买东西,一个说到山上去转悠,整整去了一上午,还未回来。蓝三秀遂向山边去找这个女人,赶到转上山坡,就听得一片笑语戏谑之声,这种声音听着太觉刺耳,蓝三秀怒冲冲地闯了过去。可两人坐在草地上,看着蓝三秀到来,毫不介意。蓝三秀带着怒,叫他们立时回店,因为时候已经不早了,吃过饭就得出去铺场子,这两人竟是跟随回到店中。
这次蓝三秀实忍不下去了,和沙玉娇大闹起来,两人这次吵得很凶。蓝三秀把多日来听到看到的不满意事,全发泄出来,责备沙玉娇一个有丈夫的人,不应该这样和一个年轻的师弟随便地亲近。可是沙玉娇她对于这蓝三秀一句不让,说聂小峰是和她一起长大起来的,跟亲姐弟一样,你没抓到别的凭据,就这么信口诬蔑人,不成。
两人越吵越厉害,竟动起手来,可是蓝三秀却是干吃亏,这个沙玉娇身手矫健,蓝三秀哪里打得着她,自己反被她摔了一下,这个蓝三秀也真个急了,竟抓起刀来拼命,可别人哪能真个叫他们动上家伙,蓝大勇一路呵斥,小翠、王虎拼命地劝,店中还有别的客人也在劝解,可是夫妇吵架,任凭嘴里说什么,大家作好作歹地一劝解,也就算揭过去了。
聂小峰因为他们话中已经把自己牵连上,他立时就要走。沙婆子对夫妻俩吵架,始终作壁上观,不管也不劝。
可是,此时聂小峰要走,这个沙婆子却动了怒,立时大闹起来,比沙玉娇更是无情无理,认为蓝三秀欺侮人,想把聂小峰挤走,如果这样谁也甭想活着,一块死,有谁算谁。
这个沙婆子一发威,她的一身本领,蓝三秀、蓝大勇都见过,这个老婆子十分厉害,她这么蛮不讲理,真个动起手来,可就得出人命。
蓝大勇只好作好作歹地把这位亲家劝住,又申斥了蓝三秀一顿,抚慰了一番聂小峰。
老头子真是苦在心里,说不出的难过。因为闹翻了实在惹不起他们。
这个蓝大勇虽然把事情压下去了,聂小峰也留住了,可他自己却夹气伤寒,一头病倒。
这种病不好治,他是心病。那个沙玉娇从这次吵架之后,也不肯出去做生意,一连在店中住了有十天的工夫,是干耗挑费。
而且越发地不像话了,和这聂小峰凑在一处,他们说的话,旁人都没法听懂。
蓝三秀虽则跟她是夫妇,但是沙玉娇究竟是什么地方人,她们说得含糊,始终不知道。常在江南各码头跑,对于南省各处的方言,蓝三秀也会些,可是这两个人近来聚在一处,说起话来,竟完全是四川的土语,这种话太不好懂了。
蓝三秀干生气没办法,这么一班人完全不出去做生意,住店要店钱,人吃马喂,再耗下去,就要困住了,蓝三秀只好把眼泪流在肚子里,反劝着沙玉娇照旧出去做生意。
可是蓝大勇这场病,却没个好了。他刚好一些,因为眼中看到可气的事,又反复了,弄得身体软弱异常。自己虽则挣扎着,愿意和他们一同出去,可也做不了什么了,索性每次上场子,就不叫他出去,留在店中。
小翠心疼老父,但是她得出去跟着卖艺,只有暗地落泪,在没人的时候,拉着老父哭,问老爹爹有什么办法。
蓝大勇只是摇头叹息,拉着小翠流泪,说道:“苦命的孩子,我们还有什么办法,这是我一片痴心找来的祸。我奔走江湖挨饿受苦,可是个铁铮铮的汉子。我只盼望着给你哥哥成家立业,有个好媳妇帮着,积蓄着多置几亩地回转沧州。这是我一时糊涂贪便宜,觉得像白捡一样得了这么个好儿媳,哪知道是这个凶淫刁恶的东西,这是受穷的命,受苦的命,这真是自取其祸。我现在不盼别的,只盼你这个嫂嫂能够扔下我们不要,我们也许还能活下去。只是你这个没出息的哥哥,叫我没有办法了,你不信,如真叫他和你嫂嫂散伙,他一定不肯。小翠,只苦了你年纪太小,我这个病恐怕不容易好了。”
小翠究竟还是一个孩子,听到老父说这样绝望的话,只有痛哭。她也知道哥哥怕嫂嫂,管不了她。这个聂小峰尤其是万恶,嘴甜心苦,小翠只想和老爹爹躲开他们,宁可讨饭吃,也不和他们在一起,因为自己已经两次看见他们不做好事。
蓝大勇赶忙地拦住小翠道:“苦命的孩子,你可千万留神,这种话不要出口了,你这个嫂嫂和这个亲家妈,我已经渐渐地看出,她们完全是绿林中的人物。你看只在这南几省来回转,我连着和他们说了好几次,往两广川陕转一遭,说什么他们也不肯去,可是她说得好一口四川话。他们过去的事诡秘异常,我们已经和她在一起好几年的工夫,想离开她,她能叫我们走么,没有法子,好好忍耐下去吧。”
小翠还不敢尽在老爹身旁哭,赶紧拭了拭泪躲开。
沙玉娇越闹越厉害了,有时就毫无顾忌地和聂小峰说笑打闹。蓝三秀也是和他们三天一吵,两天一闹。
这时,他们到了钱塘地面,在这里待了不少日子,最后的几天,他们住在一个小客栈中,连续有官人到店中对他们检查盘问,问的情形很严厉。
更有住店的客人不断地私下问小翠、王虎,盘问沙玉娇聂小峰身上的事。可是从这两个人口中问不出什么,他们所知道的也只是别人所能知道的。
情实沙玉娇、聂小峰除去他两人那种苟且的行为之外,对于地方上没有什么犯法的事,所以这班人对于有人问时,却是很坦然地告诉他们。
但是过了没有三天,本来在这里还要铺四五天场子,可是沙玉娇一定要起身,要奔江苏地面,赶镇江金山寺的庙会。这一班人遂起了身,离开钱塘。
从动身后,沿途上沙玉娇竟不肯再做生意,只是紧着赶路。蓝三秀也猜不透她是什么心思,问她时只说金山寺那里能多挣钱,早早去了要占个好地方,可以捞摸一下,补补这些日来的亏空。
不过沿途上,尽从小镇甸上走,躲着大城市的大码头。蓝大勇还是病体缠绵,仗着自己有牲口,他可以骑着牲口走。
这天到了江苏境内,在一个和浙江交界的地方,是一个极小的镇甸,名叫杨林港。到这里时,天色已经不早,只有一个小店,并且是带住家的。
这种地方,本来没有大拨的客人,到天黑之后,任什么没有,想买点东西全费事。蓝大勇一连走了这么几天路,虽是骑在牲口上,也是十分劳累,精神很不好,落了店之后,这里饮食也不方便。
沙玉娇倒是和店家商量着,弄了一顿晚饭,大家饱餐一顿。蓝大勇是生长北方的人,沙玉娇这天对于他这个老公公似乎十分体贴,竟叫店家单独地给蓝大勇做了一碗汤面。
他们租了三个房间,王虎和聂小峰住在一起,沙婆子、蓝三秀、沙玉娇住在一个屋,小翠跟老爹爹蓝大勇住在一个屋内。
可是到了半夜,蓝大勇竟折腾起来,腹泻不止,一阵比一阵厉害,并且疼得浑身出了汗。
这一闹大家全起来了,沙玉娇像是很着急地搓着手道:“这可怎么好。”问店家这镇甸上可有医生,店家摇头道:“这种小地方哪里有医生?老师傅好好地怎么泄起肚来?”
沙玉娇告诉他们老师傅病已很久,这是晚饭吃的多些,求店家找些鲜姜红糖,好给他止泄。可是这种地方又哪里找这些东西?勉强找了一点姜冲了一碗红糖水,叫蓝大勇喝下去,简直是没有用,急得这班人全是束手无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