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冲困处石洞中,如待死之囚,凶狠的道姑妙昙,竟是告诉王太冲,已得圣母的慈悲,给王太冲疗伤,以免痛苦,并令年轻道姑妙月去取药物,这个妙昙守在这里,不住地问王太冲家乡中都有什么人?住在密云县什么地方?
王太冲此时自己忖量一下,事已至此,自己是取了杀身之祸,现在不知道她是什么用意,但是带累了全家也就无可如何,只有她问什么就说什么,也不掩饰,也不说假话,答的话很自然。
此时那个妙月已经走进来,手中托着一个木盘,把它放在一旁,那个妙昙道:“妙月,你把他扶起来,给他身上的伤口擦上药,能够止痛去毒,再把那丹药给他服下去,回头再赐给他些饮食,他精神自能恢复,伤势自能痊愈。”
妙月把王太冲扶起。在她动手一搀扶时,王太冲不住地哎呀着。妙月悄悄用力往左猛一推王太冲的肋下,口中出了声道:“你也挣扎一下,怎么坐不住。”
王太冲矍然警醒,身躯赶紧趁势倒去,用手撑住了地,喘息着道:“太叫大师笑话了,我敢情老了。”
这个妙月把王太冲又扶起,跟着王太冲还是身躯不住地晃动。妙月赶紧招呼道:“求师兄慈悲,帮我一下,叫他倚在石壁那里就好了。”
妙昙走过来帮着妙月,把王太冲架着倚在石壁那里,妙月把王太冲身上的两件短衫剥下来,跟着把木盘中的药物拿起来,用棉花蘸着碗中的油膏,往伤处擦,连臂上也给擦了许多,这个东西,王太冲觉得真好,凡是油膏涂擦之处,立刻觉着十分清凉,火热的疼痛立减。
把伤处全擦过之后,妙月又从一个瓷盘中取过七粒丹药来,放在王太冲的掌中,叫他赶紧吞下去,还递过一杯清水来。
王太冲此时已把这条老命交给她们,任凭她们是好意还是恶意,都无法抗拒,只好把药也吞下去。
妙月更把两件短衫给王太冲披在身上。那个妙昙向王太冲道:“王太冲,你应该感念圣母的慈悲,现在伤处疼痛已减轻了吧?”
王太冲点点头道:“谢圣母的慈悲,好得多了。”王太冲只有低着头,却不敢尽是看她们。
这个妙昙向妙月打招呼道:“回头再赐给他些饮食。”说罢转身走去。那个妙月也把那个盘子端起,随着退出去。
王太冲觉得她这种药物还真个灵效,连先前所受的伤,疼痛全减轻多了,但是究竟不知道她们是何居心。
工夫不大,妙月又到来,这次却用一个木盘,送来一碗稀粥,放在了王太冲的面前,却一句话不说,在把这个盘子放下时,她忽然向王太冲的手上一碰,又塞进一个纸团,说声:“王太冲不要不知自爱,赐你这碗粥,赶紧吃下去。”
王太冲抬起头来,看了这个妙月一眼,妙月脸上忽现怒容,转身走去。
王太冲赶紧地把头低下,自己见妙月行动诡秘,一句别的话也不敢和自己说,王太冲也十分谨慎,当时也就没敢看这个纸团,因为正对着洞门口。
他把这碗粥端起来,喝了下去,过了一刻,听得洞门那里静悄悄的没有声息,才慢慢地把短衫穿好,把木盘推了推,口中还不住地哼哼着转过身去,向石壁这面倒下,慢慢地把手中纸团展开,仔细地辨别,见上面写着:“暂时没有杀你之意。”只这几个字,王太冲就辨别了半晌,因为里面有三个字写的是白字,这个妙月似乎不太会写字,认的字也不多,底下还写着:“她叫你干什么,只有照办。”
就是这么简单的两句话,王太冲猜测了半晌才把意思看明白。他赶紧把这个纸团塞入口中,嚼了嚼咽下去,不留痕迹,可是也猜测不出她们究竟还要叫自己做什么,伤痛略减之下,他竟倒在那里睡去了。
王太冲精神被折腾得也过分疲劳了,忽然被人唤醒,王太冲觉得眼前很亮,挣扎着转过身来,却见这四个道姑又全到了面前,两个道姑提着两盏纱灯,面前放着一个小桌,上面放着纸张文具,王太冲也不知道这是做什么。
这时那妙昙向王太冲道:“这半天多工夫,你的伤好些么?”
王太冲带着感激的神色,慢慢地支持着坐起,点点头道:“谢大师的慈悲。”
那妙昙接口道:“是圣母的慈悲。”
王太冲赶忙改口道:“不错,是圣母的慈悲,我身上的伤,痛楚已减,真是妙药灵丹。”
妙昙说:“你已经说过,你念过多年书,现在叫你写一封信给那仁和镇的齐寿山,你告诉他,自己因为有急事,遇到了同乡人,事情万分紧急,不容迟缓,从县城中已然赶回密云故乡,不及面辞,万分抱歉,表侄陆蛟也叫他随后起身回密云。”
王太冲怔呵呵地问道:“大师,我没回去呀,是不是这封信写过,也就是我最后的时候到了?大师,我现在决不说哀求的话,因为个人的事已做错。我这个人倒是有一点决心,只要把话和我说明,糊涂只有一次。走错了步,不能挽回,现在我只求叫我死个明白,大师,你也看得明白,方才给我的药,我是爽快吃下去,我没有疑心,大师,你可以告诉我,是不是要打发我?”
这个妙昙正色说道:“王太冲,从此后不要胡言乱语,我们在圣母座下,不许说一句假话,既己告诉你只要你自己知道悔改一切,候你伤好后一定送你还乡。这天妃洞是圣母修真之处,不是常人能够随便进来的地方,你虽有一身罪孽,可是叫你能够到了这里,也很不容易了,现在你受到圣母惩罚,但也得到解救,可是绝不能叫你在此处随便传扬,仁和镇你是不能去了,但是齐寿山是一个善人,他更是一心道的好弟子,岂能叫他落个不白之名。你一个人突然失踪,他如何向乡邻父老交代,这是叫你安他的心,一切事不要再怀疑,你只要敬谨遵从圣母的慈谕,就是你的福缘,是你的造化。”
王太冲幸而有那个妙月暗地指示,叫自己遵从他们的命令,不要违抗,看来现在还没有杀害自己之意。
王太冲遂点点头道:“大师,我王太冲这条老命现在完全在圣母掌握中,叫我生,叫我死,全在圣母了。”
这个妙昙脸上有些喜容,遂叫妙月把这个小矮桌又往王太冲面前搬了搬,墨已经磨好,信纸信封,全摆在那,另外有两名道姑举着纱灯,在两旁照着,王太冲遂照着妙昙所说的情形,提起笔来,在信笺上一挥而就,写完之后,抬着头向妙昙道:“这个信叫谁送去?”
妙昙道:“信封上你只写敬烦尊驾代交仁和镇齐寿山收启,下面你写上自县城内拜发,不用具月日时候。”
王太冲遂照着她的话,把信封也写了。妙昙把信看了看,信封也仔细地看了一遍,向王太冲道:“你是一个很有身份的人,能文能武,怎的竟做出不聪明的事来,可惜!”
说到这,信笺上的墨迹已干,折叠一下,装入信封内。这时妙昙面色一沉,问王太冲道:“王太冲,你个人虽是六十多岁的人,但是你是个练武的,身体很健强,圣母更知道你家乡中很有些田园,有妻有子,一家温饱,为什么自取杀身之祸,死后全要置身地狱,永世不能超生。据圣母这两天查明,尼山一带尚有奸人,可是和你说的年岁不对,这人很狡猾,行踪诡秘。王太冲你可不要自误,你所说的三个人中,只有一个相似,王太冲,倘若圣母查出你的话不真实,欺人欺天,你可要陷于万劫不复了。”
王太冲听她这个话也是一惊,也越发地知道这个妙昙狡诈,她骗得自己写完这封信,才问这些话,王太冲赶忙为自己留退步,毫不迟疑地说道:“我不能再害自己,我所说的全是实情,至于他们是否另行勾结了他人,就非我所知了。”说到这,更嗐了一声道:“这全是我害了他们。”
这个妙昙说道:“王太冲,我也不再问你,现在圣母已派护法的大仙们彻查恶人们来踪去迹,只要能够查明,你所说的全是实情,你可以早早地回转故乡,和一家人团聚。”
王太冲点头答应着。妙昙吩咐妙月把这张矮桌连同文具全都撤去,另两名道姑把纱灯也熄灭了,她们一同退出了石洞。
王太冲在她们走后,自己心中好生着急,最担心的是怕连累了齐寿山和陆蛟,也落在他们手内。
自己总想着问问这个叫妙月的,但是她有时进来,给王太冲送些饮食,决不允许王太冲问话。
王太冲需要便溺的时候,她虽是一个女道姑,但是无法,并且这种地方不请求过,个人也不敢招她们的凌辱。
有时候这个妙月却带领着王太冲出这个石洞。只要一离开石洞门,就什么也看不到,越是在这种地方,王太冲认为这个妙月倘有救自己之意,这是很好的机会,就是传递个字条,也比较便利,黑暗中有谁看得见。
可是这个妙月谨慎异常,在这黑暗中,总是用宝剑来引路,只准王太冲抓住她宝剑的尖头,随着她走。并且出去的时候,虽是方向看不见,可是往哪里转总还记得,好像不是一个地方。
便溺之处是一个极小的石洞,里面也不知道从哪里透进一些光亮来,脚底下有几块巨石架着,并且下面的水声永远是那么响着。
王太冲对于这种神秘莫测的地方,漫说逃走之心不敢妄想,就是这一带究竟是什么形势,全都无法辨别。好厉害了,分不出白天黑夜来。
王太冲现在只落了个不再受他的严刑拷打,饿了有吃的,渴了有喝的。可是那个妙月竟是毫无动作,一点信息也没有。
这些天始终是她个人管着这个石洞,饮食便溺也全是她照顾,王太冲也不知道自己到这里是多少时候,是几天,是几夜,没法辨别了。
王太冲在这种地方只有饿不死渴不死,自己也处处地谨慎着,不敢多给她们添麻烦。
这次王太冲又请求妙月带他出去,妙月仍然同先前一样,用宝剑引领,仍然到了一个小石洞中。
王太冲在便溺完了之后,刚往外走,自己伸手来摸她的宝剑尖时,忽然听得妙月发话道:“不要出来。”
王太冲赶紧把身形停住,外面静了一刻,忽然这个妙月探身来向王太冲道:“你把身形掩蔽着,仔细地听我说,听我问,我这里需要察看着外面,你不要随便发话。”
王太冲心里腾腾跳着,连答话也不敢回,妙月说完话,身形在黑暗中隐去,接着又很快地探进这石洞半边脸,声音很沉着很低微,王太冲还真得侧耳细听,因为里面有水声扰乱。
这个妙月道:“老人家,你还记得我这个人么,大约你全忘了吧?”
王太冲不敢随便答话,因为她已经嘱咐过,不许随便说话,不是极要紧的事,不要开口。
妙月继续道:“七年前,在江苏省金陵地面夫子庙前,有一伙走江湖卖艺的,你曾拉住一个小女孩的手,给了许多钱,那个小女孩就是现在的我,你可能想起来了吧。”
说到这,妙月忽然说声:“往里退一步,不要声响。”
王太冲赶紧往后撤一步,故意地又蹲在巨石上,这个妙月身形隐去,不大的工夫,宝剑又伸进来,王太冲赶紧站起,仍然凑在石洞边,妙月接着发话道:“只有今夜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你现在仍很危险,他们现在不杀害你,为的是要搜捕你的党羽,你那个表侄陆蛟,已然逃走了,他能活下去,就仗着他在仁和镇的几次呓语,救了他自己的命。他们认为那陆蛟确是个好少年,可是他很快地在第二天就脱身逃走了。他们虽则派人追赶,并没追到他。只要你的党羽被擒,也就是你最后之时。现在我和你讲话很危险,幸而他们也因为已查出有人在对付他们,正召集所有的人,在洞中议事。但是人心难测,你是否相信我这个苦命女,尚不可知。趁着这次机会,我把我的出身来历告诉你,你好对我讲实话,也好救你自己。因为离开这个地方,就没有和你讲话的机会,只有这里是一条路,有人走过来,我可以看得见,你被囚的石洞,就不成了,四通八达,连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身旁会有人出现。”
说了几句话,这个妙月又赶紧地离开,她是在察看是否有人到来。
王太冲此时已经想起,不错,七年前的金陵夫子庙前,那里是一个江湖人聚集的所在,看到一拨走江湖卖艺的,跑马解,女筋斗。
见这伙人虽是走江湖,以这种小巧之技来谋生,但个个都是极好的功夫,内中一个年轻的少妇,虽则是久走风尘,但是掩不住她天生的媚态,这个女的好俊的一身本领,牲口上玩的几种花样,惊险万分,最后三个人上了数丈高的纤板子,在上面练的几手功夫,真是叫人惊心动魄,并且带上一个小女孩,看情形只有十二三岁,那么点小小年纪,竟也身形轻巧异常,在上面被一男一女,有时抓住两手,有时抓住两脚,在那毛竹竿的架子上,把这个孩子左右抛动,那种玩意儿练出来,真叫人胆战心惊,替她担心,简直是拿命换钱,并且听见这个小女孩招呼那个少妇嫂嫂。
他们一场练下来,得的钱很多。一班游手好闲的子弟,和那寻花问柳的少年,似乎全被那少妇引动得不住地发着怪声叫好,大把地扔钱。
他们这伙人中,有一个老头子,那个小女孩呼他爹爹,也是一手好双刀,并且还真是北派武林正宗的真传,还有一个老婆婆,年纪已在六旬以上,可是腰腿壮健异常,她那一条镔铁齐眉棍舞动起来,呼呼的风响。
王太冲对这伙走江湖的有些疑心,因为他们有许多地方和普通走江湖卖艺的不同。
当时因为他们得的钱很多,计算起来,他这一伙人,除去挑费还能剩钱。王太冲也不再疑心他们,因为他全家已经能温饱,不至于再做犯法的事了。
这伙人若是真的借着卖艺掩饰本来面目,暗中做些不法的事,那还了得?王太冲本身是个练武的人,眼中看到这伙人有这么好功夫,不由得对他们十分注意。
真等着散场子时,但是人还围了一大堆,不肯走。他们全从上面下来,一齐地捡着地上的钱。
王太冲却抓出一大把钱,招呼那个小女孩子,拉住她的手,向她说道:“你这点小小年纪,就练这么好功夫,真不容易。”
这小女孩见王太冲是个有年岁的体面人,也含着笑谢了谢,把钱接过去,答道:“我十二岁了,从六岁就练。”
王太冲似乎当时还问了这个孩子的名字,她叫小翠,至于姓什么可就忘了。
但是他们这伙人,似乎讨厌别人问他们话,更记得那怪模怪样的老婆婆,尤其无情无理,她对于客人的好意帮助,毫不承情,竟呵斥那个小姑娘去收拾场子,不准说话。
自己当时也不便因为这些闲事怄气,并且这班走江湖的也不是好惹的人物,王太冲在金陵也没有什么耽搁,就到别处去了。
后来虽则不断地走大码头,但再也没碰到他们。并且这种无关的事,王太冲早已把她忘掉了,哪知道事隔六七年,眼前这个道姑妙月,竟是当年卖艺的小翠。她已经长成了,并且落在这种地方,真是怪事!
这个妙月说一阵,往前面查看一次,十分谨慎,十分留意,她把自身的经历拣要紧的说与了王太冲。
原来妙月的遭遇极惨。这伙江湖人,竟有一段凶杀惨忍的恶事,妙月也是一个被害的人,使她落在别人手中,无法挣扎,使她陷身在天妃宫恶魔手中,这更是她的胞嫂一手造成的。
妙月原来姓蓝,原籍是河北沧州人,爹爹蓝大勇,哥哥蓝三秀,全是吃江湖饭的出身,他们全练得一身好武术。
这蓝三秀随着爹爹和小妹妹小翠,就是游荡江湖,母亲早已死去,他们在湖南地面走码头。到了长沙乡下,蓝三秀娶了一房妻室,这个女人姓沙,叫沙玉娇。他们自身是吃江湖饭的,所以接近的也是这一班人,事情也是冤怨缘,遇合得很容易。
这沙玉娇,只有一个老母沙婆子,住在山旁。蓝大勇带着儿子和小女儿移转码头时,他们那时到处打把式卖艺,挣的钱很少,过着极苦的生活。
一天,走在山边,赶上天气突变,雨下得很大,便跑到一个人家避雨,这就是沙玉娇母女的家。这爷儿三个的行装打扮,旁人一看就知是走江湖的。这个沙婆子对于他们爷儿三个殷勤招待,雨下得连绵不住,沙婆子母女便做饭款待他们。因为从这里出去一二十里才有镇甸,天已经黑了,沙婆子就留他爷儿三个住在家里。
沙婆子这个女儿长得姿色秀媚,不像一个乡下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