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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变形记》里，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皮肤已经不是人的皮肤，背部像铁甲一样坚硬，穹顶般高高鼓起的肚子上是好多块弧形硬片。腿也不是人的腿，许多条细得可怜的腿在他眼前无可奈何地舞动。他长期以来的睡觉习惯是向右侧，他试图将此刻的仰卧改成向右边侧卧，他试了差不多一百次也没有成功，只是一堆细腿在徒劳地拼命挣扎。
格里高尔·萨姆沙在身体上不能驾驭自己以后，随之出现的焦虑同样不能驾驭自己，他的焦虑不是去思索自己怎么会变成甲虫的，而是上班迟到的问题。
闹钟在柜子上嘀嗒作响，他一眼望去，暗叫一声：“我的老天爷！”已经六点半了，而指针仍然平静地往前走，甚至已经超过六点半，将近六点四十五了。难道闹钟没响吗？从床上能看见闹钟的确是拨在四点，想必已经响过。是啊，可是，在这种足以震动家具的铃声下居然会安稳地睡过头吗？嗯，其实他睡得并不安稳，但说不定因此睡得更沉。现在他该怎么办？下一班火车七点钟开，要搭上这班车，他得拼命赶才行。样品还没装好呢，他自己也谈不上精神抖擞。再说就算赶上这班车，老板免不了还是会大发雷霆，因为店里的工友等着他搭五点那班火车，一定早就把他没赶上车的事呈报上去了。
这位旅行推销员长年累月在外奔波，他是这个家庭的支柱，不多的收入支撑整个家庭的开销。变成甲虫之前，他已经习惯自己不能驾驭自己的状态，变成甲虫之后，这样的状态更为突出，事实上他从未有过自己驾驭自己的时刻，所以，“闹钟在柜子上嘀嗒作响，他一眼望去，暗叫一声：‘我的老天爷！’”
今年
六月三日，是卡夫卡去世一百周年。在此之前，我们这里已有不少纪念文章和活动。五月十日到十六日，我去了意大利的都灵和米兰，在街上行走时，随便看一眼报刊亭，就会看到卡夫卡的头像。我相信这个时间全世界都在纪念卡夫卡，卡夫卡的伟大是划时代的伟大，无须我在此赘述。
只要说说格里高尔·萨姆沙醒来后，首先到来的念头不是去想自己怎么会变成一只巨大可怕的甲虫，去想怎么才能变回人，而是想到错过了早晨五点的火车，他得抓紧时间拼命赶，才有希望搭乘下一班七点的火车。他变成甲虫的身体，经过一百次的努力，仰卧的他也无法翻过去侧卧，就是这样，他还在想着赶火车，想着同事会打小报告，想着老板可能解雇他。只凭这个细节的描写，世界各地一代代朝九晚五的上班族个个感同身受。
因为我们永远做不到自己驾驭自己。《饥饿艺术家》里的饥饿表演者也是如此，我在八十年代第一次读到时的题目是《绝食艺人》。
饥饿艺术家辉煌的时候，一次饥饿表演的期限是四十天，这是经理规定的，根据经验，每个地方，即使是最大的城市，人们对饥饿表演的兴趣只有四十天，之后就疲倦了。“现在刚满四十天，为什么就要停止表演呢？他本来还可以长久，无限长久地坚持下去的；为什么现在要停止表演，现在他正达到最佳状态，甚至连最佳状态还没有达到呢。”可是笼子门上插满鲜花，军乐队奏响乐曲，观众热情期待，两位年轻女士走进笼子来搀扶他，他只好虚弱地走出笼子。人们不让他继续表演，他无法成为“空前伟大的饥饿表演者”，他觉得自己“忍受饥饿的能力没有止境”，不能理解“人们为什么要剥夺他的这种荣誉”。
四十天的饥饿表演期间，由观众推选出来看守人员，有趣的是，一般都是肉铺师傅，他们三个人一班，日夜看守他，防止他偷偷进食。有的看守人员低估了他的艺术荣誉感，“故意聚在一个远处的角落里并在那里专心打牌”，他们觉得他会偷偷进食，这对饥饿表演者是羞辱，让他十分痛苦。饥饿表演者喜欢的是戏弄他的值班人员，“他们紧挨着笼子坐下来，嫌厅里的夜间照明昏暗，还用经理发给他们的手电筒照射他……他很乐意和这样的看守在一起度过不眠之夜。”
时代变迁，饥饿表演者被抛弃了。观众涌向其他娱乐演出场所，他的落寞时候开始了。他告别经理，这位人生道路上的同志，去了一个大马戏团。里面有许多人、动物、器械，他只是一个边缘表演者，“没有把他及其笼子作为精彩节目摆放在表演场地的中央，而是安置在场外兽场附近一个人们过往频繁的地方”。这是一个人们在演出休息时间去兽场看兽畜时经过的地方，“他曾欣喜地盼望着这蜂拥而来的人群”，可是观众都是从笼子跟前跑过去看兽畜，而不是停下来看他。
饥饿表演者终于可以不受四十天的限制，他被人遗忘了。没有人去更换记载表演天数的布告牌，记数的人对这简单的工作感到厌烦，因此没再去记数。“就这样，饥饿表演者虽然一如从前梦想过的那样继续表演下去，而且像他当年预言过的那样，他表演起来毫不费劲，但是没有人记天数，连饥饿表演者自己也不知道，他的成绩已经有多大。”
这副骨头架子被人发现是因为笼子，一个看管人问勤杂工，为什么这只好端端的笼子弃之不用。然后有人看到记天数的牌子才想起饥饿表演者，“人们用竿儿挑起腐草，发现饥饿表演者在里面”，他的表演还在继续。看管人问他：“ 你到底什么时候才停止？ ”饥饿表演者奄奄一息地说：“ 诸位请原谅。 ”接下去细声细气说出人生最后的几句话，然后“人们把饥饿表演者连同烂草一起给埋了”。
饥饿表演者辉煌时期有一个秘密：“忍受饥饿是多么容易，这是连行家也不会知道的。”这个秘密只有他知道，他没有说出来。他在落寞时期也有一个秘密，他说出来了，临终之际他亲吻似的撮尖嘴唇对着看管人耳朵说：“ 我找不到合我口味的食物。 ”说完这些话，“他那瞳孔已扩散的眼睛里流露出这坚定的、即使不再是骄傲的信念：他在继续表演饥饿”。
这位饥饿表演者的艺术生涯经历了辉煌到落寞，无论是辉煌时期，还是落寞时期，他都是无法自己驾驭自己。
二〇二四年六月二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