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多并没有说错,当时辖区警局断定岭舞子的情况是自杀,之后此事便没有人再提起,逐渐被人遗忘。
寺尾在凌晨来到辖区警局后,看着积满灰尘的零星资料。不知道该说是奇迹,还是有人刻意所为,十五年前的侦查报告没有遭到销毁,还留在仓库深处。
根据当时的侦查报告,昭和五十年(一九七五年)十二月十一日接近中午时分,岭舞子的尸体被发现。地点位于舞子任职的高中校舍旁,她仰躺在杜鹃花树丛内。和辖区警局侦查小组成员一起赶往现场的法医认为她是“坠楼身亡”——司法解剖的结果发现,直接死因是颈椎骨折和脑挫伤同时发生,除此以外,尸体背面整体都有撞伤的伤痕,以从衣服露出的手脚部分为中心,身上有无数树枝造成的擦伤。这些都只是坠楼身亡的补充资料。
不久,一双红色高跟鞋就被发现整齐地摆放在四层楼的校舍屋顶,其中一只鞋子中塞了一封字迹潦草、像是写给男友的遗书。“我很想杀了你,然后自己一死了之。”——遗书的内容都是这种情绪化的字眼。笔迹鉴定结果确定这是舞子写的字。
舞子从尸体被发现的前一天就开始旷工,信箱内有两天的报纸,再结合司法解剖的结果,分析舞子的死亡时间是在前一天,也就是十二月九日晚上到隔天十日清晨这段时间。舞子在校舍旁的杜鹃花树丛内躺了整整一天后,才终于被人发现。
舞子被男友抛弃后,深夜从校舍屋顶跳楼自杀——
所有人都这么认为。如果寺尾当时参与这个案子的侦办,一定会得出相同的结论。动机、手段和尸体的伤痕都完全符合自杀的要件,而且排成一条直线,完全没有任何矛盾之处。
没想到十五年后,案情发生意想不到的变化。昨天深夜,警视厅的干部收到一则线报,提供线报的人声称“是三名学生共谋杀害了女老师”,而且认定主犯是喜多芳夫。由于消息是警视厅干部提供的,因此被认为是“可信度很高的线报”,便以惊人的速度在樱田门大楼内传开。
只不过有件事很奇怪。虽然是指出凶手名字的第一级线报,但负责第一线的侦查人员并不知道提供线报者是谁,只知道接获线报的是警视厅干部中很接近高层的人物,这名高层在下令展开侦查时,并没有说出提供线报者的名字。
寺尾因此怒不可遏。
涉及政商界或是法律界的案件时,不时会遇到这种情况。这是超越善恶、超越司法领域的事。日本这个国家,是靠齿轮在枢纽发挥作用的,涉及高层的案件可能影响到那些齿轮的自我保护,因此这种情况可能是警察组织和各界攻防后磋商的结果。
但是,这次性质不一样,只是基于个人原因引发的命案,根本不可能有任何外部的杂音,而且一名普通教师狭小的生活圈内,不可能有什么位高权重的人士足以影响侦办工作。
重新调查十五年前的案件本身就已经很困难,又无法直接向提供线报的人查清情况,如此一来根本就没有胜算。提供线报的人不可能在昨天晚上才知道内幕,为什么在隐瞒多年后,特地在追诉时效终止前一天向警方提供线报?其中的理由是什么?这也是厘清整起案件不可或缺的要件,但万万没想到,身为自家人的警视厅高层竟然隐瞒了最重要的事。
——该死的高层。
但是,无论干部和提供线报者之间有什么关系,或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如果线报本身的真实性没问题,那么事态就很严重。虽然有遗书,但并非自杀——这种情况下,只有一个结论。那就是有计划的谋杀,却被当成“失恋女人常见的自杀”,掩盖了真相。
必须立刻展开侦查。
这起命案的追诉时效只剩下一天。如果凶手是当天晚上十二点之前犯案,时效就已经终止。要在今天之内找出凶手谈何容易,但就算真的找出凶手,如果犯罪行为本身已经不在法律追诉的时效范围内,所有侦查工作就失去意义。当时的司法解剖在推断死亡时间的问题上有所缺失。虽然检查过残留在胃中的食物,完成了该做的项目,但因为无法确定成为起点的舞子用餐时间——不,一定是因为一开始就认定舞子是在失恋的痛苦中自杀——所以疏于做相关调查。总之,当时只是粗略推断死亡时间在“九日夜晚至十日清晨”,事到如今,根本无法细究,因此必须逮到凶手,让凶手招供,并同时证明凶手是在深夜十二点之后犯案,才能够执行逮捕令。侦查工作经常会白忙一场,这在该起案件中尤其不利。
无论如何,侦查工作已经展开。
昨晚十二点过后,后闲等辖区警局的干部在离开年会的宴席后,都回到了分局。凌晨两点时,紧急召集警局的所有警察。警视厅的搜查一课则派出重案侦查第四股,俗称“沟吕木小组”的十名精锐刑警加入。擅长区分运用冷酷和柔和两种不同态度的寺尾,是沟吕木小组中的第二把交椅,是公认的“招供”专家,他自己也如是想。
“你可以慢慢回想,毕竟是陈年往事了。”
寺尾对眼前的喜多说完这句话,悠然地抱着双臂。
——接下来才是难关。
劈头抛出具有决定性的关键词眼,然后给予对方充分的时间。这是寺尾遇到没有物证的案件时,经常使用的审讯手法。这次的关键词当然就是“罗宾计划”和“岭舞子命案”。
以用棉花慢慢勒紧脖子的方式展开审讯,然后就像古代藩主水户黄门
,每次都在关键时刻亮出标记德川家纹的印笼
表明身份那样,在紧要关头拿出珍藏在怀里的“最后王牌”。如果将这种审讯方式称为正攻法,今天的策略就是奇袭,或可称为震撼审讯法。一下子被说中要害的人无法弄清楚警方的盘算,精神很容易处于不稳定的状态。之后,狭小审讯室内的沉默,比疲劳轰炸的逼问更能够让嫌犯无力招架。一旦嫌犯无法承受沉默而开口,等于已经承认一半的罪,接下来只要针对供词中的矛盾之处,拆穿嫌犯的所有谎言,就水到渠成了。
虽然他颇有自信,但同样很清楚,一开始就亮出王牌的手法是危险的赌博。尤其这一次赌博的风险很大。目前并没有掌握提供线报者的情况,除了两个关键词,没有任何可以动摇喜多的材料,眼前也没有获得新材料的可能性。如果喜多看穿这个情况,全盘否认的话,寺尾就没招儿了。这有点儿像是买卖双方在商业交易时的心理战,关键在于谁能先摸到对方的底牌。
只不过和商业交易不同的是,今天是在区隔自由世界和监狱的围墙上展开这场心理战。
——还不行吗?
寺尾不动声色,带着悠然的笑容等待着。
喜多仍然低着头。虽然终于不再发抖,但脸上仍然交错着不安和慌乱。他的表情极度黯然,简直仿佛笑容再也无法回到他的脸上。
警局的锅炉出了问题,因此有人送来煤油暖炉。
当啷。
暖炉的把手碰到炉体,发出金属撞击的声音。喜多抖了一下,身体向后退。
寺尾内心的另一张脸,露出阴险的笑容。
——奏效了。
这是伏笔的效果。
他下令下属用粗暴的方式把喜多带来警局,导致喜多对警察心生畏惧,寺尾猜想这种反作用差不多该出现了。迄今为止,曾经有很多嫌犯会对乍看之下很温和的寺尾产生错觉,误以为寺尾是能够理解他们的警察,于是就会死命抱紧,坦承一切。而且今天审讯室内还出现了万绿丛中一点红的女警,或许可以发挥催化剂的作用。
十分钟……十五分钟……
寺尾发挥耐心,等待猎物落入自己设下的陷阱。
啪沙啪沙。
两三只鸟从面朝北方的铁栅小窗前飞过,打破寂静。
喜多就像被鸟儿飞过的声音催促般,上半身微微前倾,然后轻轻动了微张的嘴唇。
“请问……你到底要我说什么,才愿意放我回家?”
——别傻了。
寺尾内心那张脸放声大笑起来。
喜多完全中计。他丝毫没有发现自己身处心理战,改变用字遣词,脸上甚至浮现对待客户和上司的谄媚表情。
这一刻便决定了双方在狭小审讯室内的立场。
“请你告诉我……我该说什么……”
“是啊——”
寺尾感受着好像所有内脏都飘起来的快感,身体再度前倾。“那就先来聊聊罗宾计划。”
“但是——”喜多也探出苍白的脸,“我有言在先,老师并不是我杀的,我并没有杀任何人。”
“这样啊。”
“我说的是真的!请你相信我!我怎么可能杀人。”
“嗯,那就姑且当作是这样吧。”
寺尾冷冷地说道,再度抱着双臂。
——无论如何,要让他先开口交代。
姑且不论真伪,喜多否认自己杀人,只能从他的供词中寻找追究的材料。
“你就说说看吧。”
“……”
喜多深深叹气,身体好像跟着缩小。他抬头看向褪色的墙壁。——高三那年秋天……不,可能是冬天。
年号从昭和变为平成,高中时代的记忆变得遥远,但即使当年的记忆笼罩在一片浓雾中,关于罗宾计划的记忆仍然格外清晰。毕业后,他曾经无数次回味当时的快感和战栗,而且整件事成为一个完整的故事。虽然舞子的死有许多模糊的疑问,但他觉得自己可以说出这些疑问的细节。
只不过他从来不曾向任何人提起。更何况在结婚、生子之后,他拒绝唤醒相关的记忆,他需要时间和决心,才能够说出当年的情况。
但是,没时间犹豫了。目前的立场不允许自己犹豫。在警局的审讯室内,刑警就坐在自己面前。
啪沙啪沙。窗外再次传来鸟儿飞过的声音。
“那是——”喜多仓促地开口,“该怎么说呢……其实只是一场游戏。”
原本正襟危坐的女警急忙低头看着桌面,书写时发出的声音重叠在喜多低沉的声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