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暂时分道而行,各自去打工。喜多在周刊杂志装订厂打工,橘在内幸町清扫大楼。两个人都已经做了很久。
喜多领到周薪,骑着RD 350一路飙到罗宾咖啡时,已经晚上九点多了。
咖啡店门口并没有其他摩托车。
——让二那个家伙,还在打牌吗?
他咂着嘴走进店里,看到深棕色的背影正在杂志架前拿杂志。橘也有一辆DAX 50,但最近几乎都没骑。
“你也刚到吗?”喜多把刚装订好的杂志丢给橘。
“哦,谢谢。”
“让二好像还没打完?”
“对啊。”橘心不在焉地回答,翻开周刊杂志性感美女彩页。
“刚才有打电话来。”吧台传来说话声,老板拉着缩水的围裙,伸长脖子对他们说。
“让二吗?”喜多问。
“嗯,他说快结束了,请你们等他一下。”
“他在‘温柔园’吧?”
“好像是。”
“那我们要不要去找他?”橘问。
“好啊,但先让我喝杯咖啡。装订厂的灰尘很大。”
橘似乎也这么想,于是他们喝着咖啡,和老板聊了半小时左右,刚领到打工费的喜多付了咖啡钱后,他们一起走出店里。这是他们之间的规矩。
龙见现在正在和相马一起打麻将。
——要不要让相马也一起加入罗宾计划?
虽然称不上是心境发生变化,但喜多白天感受到的一丝疏离感让他产生这种想法。相马在学校一定同样属于遭到排斥的那一方。在落叶不断被车子碾过的路口等红灯时,喜多说了这句心软的话。橘原本就认为,只要想出这个计划的喜多同意,他对找相马加入没有意见。
“温柔园”这栋细长的四层楼大楼原本是保龄球馆,目前一楼是柏青哥店
,二楼是台球厅,三楼是游乐场,四楼是麻将馆,具备所有玩乐的要素。虽然主要顾客群体是附近大学的学生,但喜多他们也很喜欢来这里。
龙见的MACH 500神气地停在店旁的自行车停车场,两个人轮流轻踹一脚,走去地下楼层的轻食区吃了咖喱后,搭电梯来到四楼。
宽敞的空间内摆放着将近四十张麻将桌,场面很壮观。
他们沿着麻将桌的空隙往里走,在缭绕的烟雾中,看到了龙见。相马也在同张麻将桌上,其他两个人以前没见过,八成是龙见负责装乖,对那两名大学生说:“我们少两个牌友,可以和我们一起打吗?”邀他们一起打牌。
龙见一脸兴奋,喋喋不休地说着话。这就是玄机所在。
龙见和相马联手诈赌,用聊天的方式告诉对方自己手上的牌和听的牌。这种诈赌的方式称为“通风报信”,这方面的消息都来自相马。目前他们两个人使用的打暗号方式,都是相马在大冢一带的麻将馆向职业赌徒讨教而来的,再用自己的方式修改之后传授给搭档。
“明明还在兴头上嘛。”喜多不悦地说。
“手气一定很好。”橘说。
“这个家伙,真好意思让我们等这么久——”
喜多既生气,又想要恶作剧,于是悄悄绕到龙见背后大声地说:“死王八蛋,手气怎样啊?!”
龙见吓坏了,差一点儿从椅子上跌下来。这也难怪,因为在他们出千的暗号中,只要说了“死”开头的词,就代表被人发现出老千,是“快逃”的暗号。龙见听到喜多熟悉的声音说出这个关键词眼,当然吓得屁滚尿流。
相马为他的暗号取名为“卓越诗”,借用若山牧水
的诗句,以“翻山越岭几许山与河”这九个字为基础,分别用这九个字代表一到九的数字。“翻”就是“1”,“山”就是“2”,“越”就是“3”,“岭”就是“4”,以此类推,然后在每句话的开头使用相同发音的字,然后在语尾用“哟”“吧”“啦”加以变化,分别代表万字、索子和筒子,把自己手上的牌,或是自己想要什么牌传给搭档。除此以外,还有其他关键词,比方说如果第一个字的音是“其”,意思就是“在筹码上做小动作”,如果音是“米”,就是“换牌”的意思。要把这些暗号很自然地融入闲聊,然后听取对方的暗号并执行,需要高度的专注力和默契,更何况是在全靠瞬间判断力的牌桌上。
龙见刚才便是在这种紧张的状态中,猛然听到喜多那句“死王八蛋,手气怎样啊?!”
他满脸涨得通红,瞪了喜多一眼。
“你、你们来干吗?”
“快打完了吗?”
“现在才东风圈而已!”
龙见不悦地回答后,把脸转回牌桌,只不过节奏完全被打乱,完全说不出暗号。大学生立刻和了满贯,龙见气得用膝盖把牌桌抬高十厘米。
喜多知道自己有点儿玩过头,露出苦笑,结果龙见又放炮,喜多无奈之下,走到大学生身后,接连用暗号告诉龙见大学生手上的牌。龙见立刻回过神。这个世界上,知道对方底牌的比赛当然百战百胜。
“和了、和了!不好意思,这是跳满
!”
即使龙见和牌,相马仍然不动声色,淡淡地继续打牌。他把头发梳成三七分,戴着银框眼镜,给人一种纤弱、神经质的感觉,但也许是由于驾轻就熟,所以气定神闲,看起来比牌桌上另外两个外地的大学生更成熟。相马当然是因为喜欢打麻将,才会整天泡在麻将馆,但据说也有经济的因素。之前曾经听龙见说,他的家境贫穷,非但没有钱出来玩,三餐的饭钱和学费都必须靠打麻将赚取。他在学校请班上功课好的学生代他点名签到,搞定出勤率,但好几个老师应该早就知道,他在点名簿上应该有一整排缺勤的记号。他每天在这种地方上“校外课”,但顺利升上了高二、高三,没准儿他真的很聪明。
喜多当初不同意相马加入罗宾计划,就是因为觉得相马太神秘,或者说和他之间有某种隔阂,总之,他身上有太多无法了解的部分。
靠着出千,龙见的筹码越来越多,喜多和橘相互使了一个眼色,觉得他们还不会那么快打完,正准备离去时,突然闻到一股刺鼻的臭味,一个娇小的身体跑过他们中间。
——咦?
那是一个小女孩。喜多还来不及惊讶,小女孩就做出令人意外的举动。她抓住握着牌的相马的右手,拉着他的袖子。相马推开小女孩,继续把牌打到桌子中央,但表情十分慌乱。
“哥哥,我肚子饿了……”
小女孩蚊鸣般的声音,顿时带走赌桌上紧张的空气。
相马的太阳穴青筋暴出。
“不是叫你不要来这里吗!”
相马低吼一声,粗暴地推向小女孩的肚子。小女孩躲过他的手,继续紧抓着相马。所有视线都集中过来,附近几桌的人也纷纷停下手。
“哥哥……我肚子……”
“别吵我,滚回去!”
不知道橘之前是否曾遇到过这种场面,喜多第一次遇到,大惊失色。
小女孩差不多小学一二年级,裙子很皱,衬衫很脏,虽然穿着帆布鞋,但没穿袜子。头发凌乱,很多地方都打了结。她的五官轮廓很深,嘴巴小巧,长相很可爱,但她的脸上完全没有这个年纪孩童应有的神情。
喜多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当年妈妈牵着妹妹初子的手离开时,初子也是这样的表情——
他跪下来,注视着小女孩,但小女孩并没有看他。小女孩紧抱着绘本,绘本封面上画了一只小熊在吃三明治。
喜多把手放在小女孩肩上。
“你怎么了?”
橘和龙见吓了一跳,转头看着喜多。他们以前从来没有听过喜多用这么温柔的声音说话。
“哥哥说,他现在很忙,”喜多用同样温柔的声音说道,“我们带你去吃东西好不好?”
相马立刻起身。
“王八蛋,你少插手!”
相马大吼一声,一转身,双手用力推开喜多。
周围发出惊叫声,远方的视线全都集中过来。刚才的突袭太出人意料,喜多一时无法理解,茫然地坐在单薄的地毯上,抬头看着相马。相马似乎被自己的举动吓到,没有继续动手,全身颤抖地愣在原地。他的表情不像是愤怒,而是快要落泪。
“喜多郎,别这样。”
橘压低声音挡在他们两个人之间,用力抓住喜多的右臂。如果喜多还手,两个人一定会大打出手。喜多被人抢先动手时会变得特别火爆。
但是,喜多没有动作,也没有发怒的迹象。他完全没有丝毫斗志。
“喜多郎……”橘一时语塞,只说,“你先站起来。”
龙见刚才也从背后按住相马的肩膀,此刻只是尴尬地放下手,不知所措地插进口袋。
打斗在转眼间落幕,周围的人既失望,又松了口气。
相马终于回过神似的用力摇摇头,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千元纸钞,粗暴地塞在妹妹手里。
“自己去买东西吃。”
相马回到麻将桌旁,若无其事地继续打麻将。那两名大学生被相马吓到了,继续配合打麻将。龙见用担心的眼神偷瞄喜多和相马,然后一脸乖巧地摸牌。
橘轻轻叹息,拉着喜多的手臂说:“喜多郎,我们走吧。”喜多缓缓起身,拍拍长裤上的灰尘,然后又看向刚才那个小女孩。
小女孩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相马的后背,退后两三步,很快被麻将桌挡住身影,一下子又从桌子的空隙中露出小脸,用没有感情的双眼看着相马。小女孩的身影时隐时现,最后终于走到门口,消失不见了。
“喜多,没想到你忍住没有动手。”
搭电梯下楼时,橘对喜多说。
喜多吐了一口口水,看着楼层显示从“2”变成“1”。
因为这件事,他没再提起找相马一起加入罗宾计划。不知道相马是否认为自己出了丑,那天之后,他就没有再去“温柔园”。橘和龙见之后都不敢在喜多面前提起相马的事,过了一阵子,龙见不小心说漏嘴,说相马在老家大冢的麻将馆打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