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刚刚落下,微风一阵一阵地吹到人们的脸上,有一种抓心挠肝、痒痒的感觉。大掌柜周文坐在铁匠炉旁,墙壁上歪挂着的煤油灯上的火捻已经很短很短了,门外刮进一阵微风,将本来不高的火苗吹得东倒西歪快要熄灭了。
“大掌柜,您找我?”
小胖子兴冲冲地跨进大门。
“露天市场里的那个日本浪人,叫什么来着?”
“叫川岛浪速。”
小胖子接话说道。
“啊,对。是叫什么岛什么速,日本人的名字叫起来总是那么不顺口。”
“汪,汪……”
周文的爱犬吐着长长的舌头,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贝克,过来。”
周文朝像牛犊一样高大的贝克挥了一下手说道。贝克就像个听话的孩子一样,乖乖地走过去趴在周文的脚下。
“之前多亏了它,二掌柜才能把肖大哥救下。”
小胖子冲着贝克伸出大拇指说道。
“是呀……”
周文突然想起了什么,拍一下大腿说道:
“送来的一张十万元的大额银票你拿着,明天早晨去东关街那家福成木铺,买一个上等的手柄,然后再去义昌铁工所买一些上等的好铁锭,钱不够就赊上一点儿。”
“就这点儿钱,还想打一把质量上乘的长剑?”
小胖子掂了掂手中的银票不满地说道。
“这就是那个日本浪人什么速,要打长剑所用的全部现钱。你以为还有我们的工钱哪?!这个小日本心眼可多了,他看到小岗子居住这么多中国人,那背后潜在的巨大的经济利益可是不得了的,所以就向当局申请了一大块地皮,指名道姓地要由清朝的肃亲王来经营……”
周文顿了一下,提高了嗓门:
“这不该你的事,你赊账时告诉义昌铁工所的掌柜,我们顺兴炉铁工厂不会欠他的账的。”
小胖子把银票往怀里一揣,说道:
“放心吧,大掌柜。那义昌铁工所的掌柜和您不都是老交情了嘛,这点儿面子他还是能给的。”
“面子是能给,但那家掌柜的是一个有骨气的中国人,他要是知道这是用来给日本浪人打长剑的,肯定不会赊账给你的。”
周文说得很肯定。
“大掌柜你放心吧,我不会说漏嘴的。”
小胖子说完转身欲走。
“拉货时一定要用横顺贺绸缎庄二掌柜张在国的马车。”
说完又从上衣怀里取出一张纸条递给小胖子。
“把这个带上,一旦碰到了大衙门的巡捕会有麻烦的。这是一张大衙门开具的可以运铁的通行证,上边儿有日本大佐小野的签字。”
小胖子倒是没想到这一手。他突然想起,自从肖战峰袭击了日本人在牛头洼村的秘密马场后,小岗子大衙门就下了禁令:不允许中国人的铁工厂、铁匠铺打制刀、剑、矛等兵器。而顺兴炉铁工厂是唯一经大衙门许可,可以制作这些兵器的,但只准给日本人打制兵器。这是他们的规定,而且进铁量也被严格控制了。如果没有这个通行证,就连一根铁丝都别想拉回来。
“我的,明白!”
小胖子学日本人的腔调回道。周文拍了一下小胖子的脑袋,说道:
“别没有正经的了。”
接着又从怀里摸出了几张银票,塞入小胖子手里。
“万一路上碰到要找麻烦的人,打点打点他们。”
小胖子这会儿是很认真地点了一下头,转身走出了大门。
望着小胖子远去的背影,周文缓缓地从后腰间掏出了旱烟袋。他一边卷烟,一边心想:这事还有什么没有考虑到的呢?千万别在拉铁的路上再出什么岔子。
天刚蒙蒙亮,公鸡已叫过三声。张在国解开了门前树桩上的缰绳,小胖子坐进马车后槽车里,张在国一抬腿跳上了车沿,他朝马头甩了一下鞭子,喊了一声:
“驾!”
高头大马叫了一声,飞奔了出去。马车走出东关街,天已大亮。
“到哪儿去?车上拉的什么货?”
小胖子一听有些心虚,他小声地问道:
“他们是什么人?”
张在国经常拉货,他心里明白,这些人就是小岗子大衙门的巡捕,他们为搂钱在每条街上都设了卡站,专门抽取过路的百姓和商家的油水,尤其是经过的马车都要“雁过拔毛”。张在国担心小胖子不懂,别闹出乱子,马上用眼神暗示他不要说话,然后高声喊道:
“大龙街顺兴炉铁工厂的车,无货,是空车。”
说着马车继续向前奔去。
“空车也得查,快点儿停下来!”
一个巡捕,见马车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便扯着公鸭嗓子喊道。张在国见躲不过了,只好无奈地“吁”了一声在他们面前停下了。一个日本巡捕挥动着一面绣着黄边的白旗,向马头前伸去。远远地就能看到旗子上写了几个黑色大字:小岗子大衙门。小胖子先是一惊:
“这里怎么还有日本巡捕?”
小胖子不解地问道。
张在国一边勒住缰绳,一边小声地说:
“你不知道,最近听说有东北的红胡子过来捣乱,所以临时加了好几处检查的卡子。财神街、太工街、九寿街也都设有关卡。”
“啊!”小胖子吃惊地望着张在国。张在国跳下车,前面已经有好几辆马车停在那里等待检查了。这时一个身穿藏青色大褂的商人,从旁边那个临时的小亭子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张刚刚被抽完油水的白条子骂道:
“这生意简直没法做了,才走不到十几里路就抽了三回!”
他边骂边把口袋里的另一张白条掏出来和刚才的那张卷到一起,又装进了上衣口袋。
小胖子从后槽车跳了下来,满脸赔笑地向小亭子走去。他几步来到刚才喊话的那个巡捕面前,巡捕问道:
“这么早去哪儿?”
“去东关街,官爷。”
小胖子脸上堆满了笑容。
“拉什么货?”
“铁锭。”
小胖子轻声说道。
“铁什么?”
巡捕斜着眼睛瞅着小胖子轻蔑地说道:
“拿来。”
小胖子看着巡捕伸过来的手,先是一愣,然后问道:
“拿什么?”
话刚出口,突然想起昨晚大掌柜给他的那个通行证,连忙赔笑说道:
“对不起,对不起了,官爷您看我这记性。”
说着,连忙从怀里掏出那张有些褶皱的条子,双手递了过去。巡捕连看也没看,用手一挡,同时眼睛瞟向举黄旗的日本兵。小胖子顿时明白,转过头大声地说道:
“我们都是良民,做的也都是正正经经的生意。”
“正经生意?你看准了,老子这里可是小岗子大衙门的巡捕房。”
小胖子这才发现,打着白旗的日本人后边,还有一排年龄不大的学生兵。心想:这年头一个整肃秩序的衙门,也学会了设卡抽油,盘剥中国老百姓。难怪这个中国的巡捕,也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在小岗子大衙门管辖区内设卡抽油。
小胖子等了一会儿,见那个巡捕还没有放行的意思,只好一咬牙,一瞪眼,将随身带的银票抽出一张二两的,递给了那个巡捕,这才领了一张白条,被放行走了。
东关街32番地,义昌铁工所。小胖子选好了铁锭后,便掏出银票,走到柜台前准备付账。
“客官,这银票我们不能收!”
坐在柜台后边,一位大约四十岁的账房先生,见到小胖子手中的银票,像躲避瘟疫一样,推开小胖子的手,说道。
“怎么你不要钱哪?”
小胖子有些不解地问道。
“不是,现在这个银票不好用了!”
账房先生用手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说道。
“你说什么,这张银票不好用了?”
小胖子有点儿激动,说话的时候脖子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
“客官,真的不好用了,我哪敢开这样的玩笑。”
账房先生很无奈地解释道。
“你睁开眼睛看一看,我这可是地地道道的政府发的银票。它不好用,那什么好用?你告诉我。”
小胖子越说声音越大。
“你跟我喊一点儿用也没有,这银票不能用,也不是我决定的!”
账房先生的手往柜台上一摊,做出一个很无奈的动作。
“什么事啊,说话声这么大,连小岗子大衙门都能听得见。”
这时,一个身穿黑色大布衫,头戴黑色礼帽,体态魁梧,右手手指上夹着一支日本七星洋烟,看上去大约三十岁的男人,“咚、咚、咚”一步一声地从东墙边上的木质楼梯上走了下来。
“掌柜的,您看……”
随后账房先生对小胖子说:
“这是我们家柜上的东家,郑爷,郑义堂。”
郑义堂挥了挥手中的香烟,没让账房先生说下去。小胖子见此非常有礼貌地向郑义堂行了一个九十度的标准的大礼。
“我说小兄弟……”
郑义堂不仅人长得一表人才,说话也很和气,一眼望去就是一个能做主的人。
“不是我们有意为难你,现在的银票是一天一个行情。昨天一两银票还能买一筐白菜,可今天就只能买一棵了。”
他慢条斯理地说道。
“那,那,那可怎么办呢?银票怎么会到这种地步呢?”
小胖子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在原地兜了两圈。
“今天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小胖子急不可耐地打断了郑义堂的话,问道。
“办法就是有些日本商人,他们可以收购银票。”
“日本人收购银票有什么用啊?”
小胖子不解地问道。
“日本人可不傻,他们用收购的银票去缴海关的关税。”
“用银票缴税?他们这不是逃避中国关税嘛。”
“不过……”
郑义堂的话已经到嘴边了,但他看了看小胖子,又把话咽了下去。
“说下去呀。”
小胖子着急地望着他。
“你买不到铁锭回去,不好向掌柜交代是不是?”
郑义堂见小胖子那副着急上火的样子问道。
“可不是嘛,大掌柜平时就待我不错,这回又这么信任我,让我出来操办这么大的买卖,我如果买不成……”
小胖子边说边用眼睛瞟了一下,突然想起临走时,大掌柜说要是钱不够,可以先赊贷回来。
“我家大掌柜说了,如果……如果……”
“你家大掌柜是谁?”
郑义堂警觉地问道。
“我家大掌柜的大号周文,顺兴炉铁工厂的。”
“你说是周文?”
郑义堂提高了嗓门,问道。
“是啊,是周文啊,我没骗您。”
小胖子嘟嘟囔囔地说道:
“我家大掌柜说,您是个有骨气的中国人,还说……”
“哈哈哈,周文,周家炉。”
郑义堂哈哈笑道。他双手交叉在胸前,端详了一会儿小胖子,然后缓缓说道:
“这样,这次拿货先不用交钱,我全部都赊给你。”
小胖子一听顿时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他连连拱手说道:
“谢谢郑大人,我家大掌柜是个讲信用的人,他绝不会赖您的账。”
“这点我比你清楚。前几天,不是他在汉奸张本山的手里,把红胡子肖战峰救出来了吗?!”
郑义堂跺了一下脚,说道:
“回去跟你家大掌柜说,我义昌铁工所的郑义堂,改日登门拜访。”
小胖子听了,愣怔地望着郑义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