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偏西时,露天市场的电线杆上仍挂着那个还在滴着血水的竹篮,斑驳的树影遮掩着电线杆上的一纸布告。一个胖胖的中国巡捕,背靠着电线杆,立在布告右下方,手里拿着同样的一纸布告,高声念道:
“为了筹措小岗子大衙门的军饷,镇压东北的红胡子(日本人把所有反日的中国人统称为红胡子),大佐钦颁厘捐制度:凡是在本市场经营的农工商等各家店户,即日起实行值百抽一,抽捐名目如下,房捐,盐捐,米捐,油捐,绸缎捐……小岗子大衙门大佐小野。某某某年间。”
“你说这个小日本,成天就是想尽办法从我们中国人身上搜刮财物!”
“谁说不是,这两天大米一天一个价。今天大米一斤都涨到三两多白银了。”
大掌柜周文带着小胖子从顺兴炉铁工厂出来,要去天后宫上香,刚好路过小岗子露天市场。他听到人们的议论,不由得加快了脚步。突然,一个关于白银和大米的价格的议论,让他心头情不自禁地一震,马上停下了脚步。他用一种不易被人察觉到的复杂眼神,自上而下地打量了一下刚才说话的中年人。
“先生,请问大号。”
周文上前拱手问道。
“小民迟元亨,人称‘福山厨子’,是杏乐天饭庄的掌柜。”
“久仰久仰。”
周文又施了个大礼,问道:
“刚才你说的那个白银与大米的兑换价,能不能再细说给我听听?”
“对呀,说出来给我们大家听听。”
众人纷纷围过来七嘴八舌地嚷嚷道。
福山厨子见人越聚越多,索性把身上的大围裙圈了一下,然后向后背甩去,跳上一个台阶,说道:
“日本人将大米涨价,就是不让我们中国人吃,他们企图用大米的行情来控制我们中国的经济。”
“福山厨子,本人周文领教了,有时间一定请先生到我们顺兴炉铁工厂喝茶。”
周文撂下这句话,便拉着小胖子走了。
常言说得好,春雨贵如油。今年的这个春天,天气就像小孩的脸,说变就变。刚刚还是阳光灿烂,转眼间就乌云密布。刚吃过午饭,天暗得就跟傍晚一样。渐渐地雨点由小变大,最终下起了瓢泼大雨。周文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望着门外的大雨,装上一袋老旱烟。
“大叔……”
肖战峰从对面的屋里走出来,他轻轻地喊了一声。周文点亮了烟锅,吧嗒吧嗒地吸了几口,然后又轻轻地咳嗽了一声,说道:
“出来干什么?不知道露天市场的电线杆上,挂着你的人头吗?”
周文心里有几分不安,他顿了顿又说:
“我担心你被小岗子大衙门的巡捕发现。他们如果知道你还活着,肯定不会放过你,会追杀到底的。”
“大叔,放心,您那天不是求天后宫的海神娘娘保佑我了嘛!”
“大叔,正是因为那电线杆子上挂的是我的人头,所以我要马上回奉天,找张大帅要人,回来再跟日本人干一场!您一定知道甲午战争之后,日本人不仅占领了大连,他们还要向东北扩张。您说这小日本是不是欺人太甚!”
肖战峰越讲越激动,他滔滔不绝地从清政府和英国签订卖国的《南京条约》,讲到香港被割让出去;再讲到甲午战争后日本加快侵略中国的步伐,与俄国“虎口夺食”抢占旅顺和大连;以及日本浪人川岛浪速通过圈地在小岗子建了露天市场……周文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新鲜事情,他吃惊地问道:
“你哪里知道这么多事啊?”
周文一天到晚只知道化铁、打锄头、打马掌,并不知道天下还有许多他不知道的新人新事,肖战峰就是其中的一个。肖战峰的家庭出身,也是旅顺方圆几十里有名的书香门第。父亲是个教书先生,哥哥肖战先大学堂毕业后,留在北平教书。他自己则留学东洋,回来后被张大帅召去做了参谋。但是他不满足于整天在屋里写写画画,总是想出来真枪真刀地同小日本打个痛快。
“您不知道我哥哥在北平教书,他什么都知道,眼下的日本人野心可大了,他们想吞并整个中国!”
“看样子你是真的要走,我也是真的留不住了。”
周文沉思了一会儿又认真地说道:
“我虽然是个打铁的粗人,但我也是一个明白人,不能让小日本在大连这块土地上横行霸道,坑害咱中国人!如果你能做一番救国救民的大事业,我不仅不拦着你,还要尽全部的力量支持你!”
说到这里,周文突然眉头一皱,想起那天露天市场遇到的福山厨子,便对肖战峰说道:
“前几天在露天市场碰到一个叫迟元亨的福山厨子,他是从山东过来的,跟你一样有想法,对日本人极其不满。我还约他到厂里来喝过一次茶。如果你以后要做大事,我可以找他帮忙。”
肖战峰随着周文,冒雨来到了西下屋。这是一个有门没窗的房间,屋里一片漆黑。周文在锅底坑里找到了一根干爽的苞米根,然后将其点燃。
“大叔,您这是……”
肖战峰有几分纳闷。
“跟我来!”
周文举着“吱吱”冒烟的苞米根,肖战峰想上去接过来,却被周文摆手制止了。周文轻轻地掀起墙上的一幅带有卷轴的山水画,一个半人高的洞口突现出来。
“你先进去!”
周文侧身让肖战峰先进去,肖战峰用手左右挥了一下,将洞口的蜘蛛网剥离开来,然后弯腰钻进洞里,转身对洞口外的周文说道:
“您把苞米根给我,小心点儿。”
周文慢慢移动身体,钻进洞里。洞口不大,但是越走越宽。差不多是一间房子,再加一个外屋地那么大。随着苞米根微微火光的照射,数不清的光线突然闪耀起来,肖战峰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是什么东西,怎么还会发光?”
周文没有回话,他只好低下头小心翼翼地跟在后边走。突然一道白光“唰”的一下扫了过来,肖战峰不由得喊了一声:
“哎哟。”
“这就是我要给你看的东西。”
周文这才说了句话。
肖战峰还没听明白周文说这句话的意思,他专注于对面墙上挂着的一排排飞刀和匕首。屋里面忽闪忽闪的光亮,都是它们反射出来的。
“这些刀和剑,都是我两年前打制出来的。早先我们在旅顺的周家炉铁匠铺是专为京城的公子哥儿打制铁器的,我们以打制各种刀剑而出名。我的爷爷就是打剑的高手,他曾为白俄贵族的伯爵们打制过长剑。实际上,我们就是为了躲避日本人,才搬迁到小岗子的。”
“怎么,日本人知道你们打制兵器了?”
肖战峰有些紧张地问道。
“老毛子战败前,我们周家炉给他们打了一把长剑,结果落到了汉奸张本山的手里。他非常喜欢,便派人四处打听,为了不让这批兵器落到日本人手里,我才把它们藏到这里。”
说着周文从墙上摘下一把短剑,那寒光使肖战峰眼前一亮。
“真干净!”肖战峰眼睛直瞪瞪地望着周文手里的短剑,脱口说道。
“这把短剑虽然看上去不起眼,但它的淬火好。给你见识见识它有多快。”
周文自顾自地讲述,还没等肖战峰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儿,只听“呼”一声,周文下巴颏的一撮胡须便被刮了下来,这让肖战峰心里一惊。周文收起短剑说:
“你想知道,这钢的淬火好到什么程度吗?”
说着便左右环顾一下,发现墙根儿底下有一块铁板。
“让你见识一下!”
话落刀起,只听“咔嚓”一声,那块铁板顿时变成了两块。
周文把短剑拿到肖战峰眼前:
“你仔细地看看这刀口处。”
肖战峰的眼睛沿着短剑的剑柄上下左右看了一遍,暗暗道太神奇了,因为那刀口丝毫没有变化。
“走,我带你到这个洞的出口。”
说着周文带着肖战峰左一拐右一拐,就像在迷宫里兜了几个来回,终于来到了出口。肖战峰眼前出现一座山门,两旁有一对小型的石雕狮子。
“这里是……”
“这里是小岗子天后宫。”
周文接过肖战峰的话说道:
“从这扇门走进去就是主院,东西两侧的厢房都是砖木结构的五间大瓦房,这些房子都是专供居士们居住的。主院正中间是天后宫的圣母殿,屋脊两侧有蟠龙,房檐下边有飞檐走兽。我经常来这里上香,偶尔碰到天后宫的老板刘兆义便与他一起喝喝茶,聊聊当下时局。”
“大叔,这洞真是您挖的吗?”
肖战峰犹豫地问道。
“怎么,你是怀疑我没有这个能力?”
“不,不是,我是想这么长的地洞……”
周文拍了拍肖战峰的脑袋,笑道:
“这个洞还有别的用途,现在我不告诉你。”
两个人不由得大笑起来。
午夜,一轮圆月挂在正空中,如水的月光,从窗外直泻在西厢房的一张炕桌上。桌上那盏跳动的煤油灯,已显得有些暗淡了。
“小胖子拿酒去。”
周文对身边的小胖子说道。
“大叔,我还要赶夜路,不能喝酒。等日后有机会,我们再好好地喝上一顿,一醉方休!”肖战峰抬手拦住小胖子的去路说道。
“那也好。”
周文低头思索一会儿:
“酒可以不喝,但一定要让小胖子送你走。”
“肖大哥,我路熟,我陪你走。”
小胖子热情地说道。
“不,不麻烦小胖兄弟了,我自己可以走。”
“这事你可得听我的。我之所以让小胖子送你走,是有更重要的事情。”周文压低了声音,小声地说道:
“我想让你把地洞里所有兵器一起带走。”
“全都让我带走?”
“对,这些年来,我一直背着官府和日本人打制这些兵器,不怕你笑话……”
周文抿了一下嘴唇微笑道:
“开始是想用它们高价赚点儿钱,但自从日本人抢占了大连之后,我就想让它们派上更大的用场,发挥它们应有的作用。如果再继续把它们留在这里,就会变成一堆废铁,还有那把短剑。”
“短剑也让我带走?”
肖战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剑到用时方知锋!兵器只有在杀敌时才是兵器,放在洞里和菜刀有什么区别。你要知道,我送给你这些兵器绝不是一时冲动,长期以来我一直都在寻找一个最合适的人,今天终于找到了!”
周文的慷慨和诚恳,深深地打动了肖战峰。
“大叔,我一定把这些兵器完好无损地带回奉天,亲手交给张大帅。它们一定会派上大的用场!”
肖战峰激动地握着周文的手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