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话又要说回来,顾炎武之说误导今人,顾炎武本人却毫无责任。责任全在今人自己,在今人用现代概念去误读古人。顾炎武“三代以上,人人皆知天文”一语中的“天文”一词,是古代中国人的习惯用法,与现代中国人习惯的理解大相径庭。
“天文”一词,在中国古籍中较早出现处为《易·贲·彖》:
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
又《易·系辞上》有云:
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
“天文”与“地理”对举;“天文”指各种天体交错运行而在天空所呈现之景象,这种景象可称为“文”(如《说文》九上:“文,错画也”),“地理”之“理”,意亦类似(至今仍有“纹理”一词,保存了此一用法)。是故可知古人“天文”一词,实为“ 天象 ”之谓,非今人习用之“天文学”之谓也。顾炎武的名言,只是说古时人人知道一些天象(的名称)而已。
为了更进一步理解古人“天文”一词的用法,可以再举稍后史籍中的典型用例以佐证之。如《汉书·王莽传》下云:
十一月,有星孛于张,东南行,五日不见。莽数召问,太史令宗宣、诸术数家皆谬对,言天文安善,群贼且灭。莽差以自安。
张宿出现彗星,按照中国古代星占学理论是凶危不祥的天象(详见后文),但太史令和术数家们不向王莽如实报告,而是诡称天象“安善”以安其心。又如《晋书·天文志》下引《蜀记》云:
(魏)明帝问黄权曰:天下鼎立,何地为正?对曰:当验天文,往者荧惑守心而文帝崩,吴、蜀无事,此其征也。
荧惑守心也是极为不祥的天象,结果魏文帝死去,这说明魏国“上应天象”,因而是正统所在;吴、蜀之君安然无事,则被认为是他们并非正统的证明。
“天文”既用以指天象,遂引申出第二义,用以指称中国古代 仰观天象以占知人事吉凶之学问 。《易·系辞上》屡言“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变化见矣”“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皆已蕴含此意。而其中另一段论述,以往的科学史论著照例皆不注意,阐述此义尤为明确:
是故天生神物,圣人则之;天地变化,圣人效之。天垂象,见吉凶,圣人象之;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
《河图》《洛书》是天生神物,“天垂象,见吉凶”是天地变化,圣人——统治者——则之效之,乃能明乎治世之理。勉强说得浅近一些,也可以理解为:从自然界的变化规律中模拟出处理人事、统治社会的法则。这些在现代人听起来玄虚杳渺、难以置信的话头,却是古人坚信不疑的政治观念。关于“天文”,还可以再引班固的论述以进一步说明,《汉书·艺文志·数术略》“天文二十一家”后班固的跋语云:
天文者,序二十八宿,步五星日月,以纪吉凶之象,圣王所以参政也。
班固在《汉书·艺文志》中所论各门学术之性质,在古代中国文化传统中有着极大的代表性。他所论“天文”之性质,正代表了此后两千年间的传统看法。
至此已经不难明白,中国古代“天文”一词之第二义,实际上相当于现代所用的“ 星占学 ”(astrology)一词,而绝非现代意义上的“天文学”(astronomy)之谓也。
细心的读者或许已经注意到了,本书这一章的标题中用的是“ 天学 ”而不是“天文学”——自从五年前撰写《天学真原》一书开始,我在书籍和论文中谈到中国古代这方面情形时,就大量使用“天学”一词。这当然不是因为喜欢标新立异,而是为了避免概念的混淆。此后这一措辞也逐渐被一些同行学者所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