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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站到了，缓冲器吱吱嘎嘎响着。窗外闪过路灯、树影和一排跳动的栅栏。”这是《波动》的开头，这一开头让人联想起王蒙1980年发表的著名小说《春之声》对火车的描写。物象被内心化，说1980年代的现代主义运动发端于北岛的《波动》，应不为过。而在技术层面，它多少杂糅了诗与戏剧的写法，这一写法，在先锋小说中，尤甚。
火车与20世纪中国文学的关系，已经开始进入研究者的视域，这不仅仅是技术问题，更意味着一种新的美学原则的崛起——“远方”的概念出现了，这个“远方”，既可以象征过去，也可以代表未来，而同“远方”相关的，正是浪漫主义。在中国1950—1970年代的当代文学中，这一浪漫主义的书写，最为著名的，有贺敬之的《西去列车的窗口》。稍后，到了1982年，铁凝的《哦，香雪》再现了“火车”与“远方”，当然，内涵已经截然不同。
《波动》并不在这一浪漫主义的书写序列中，火车没有把杨讯带往“远方”（甚至不同于食指《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也没有将其带回故乡——而“归来”则是1980年代的重要主题之一，这一写作趋向，亦分为二路，一路是所谓“知青文学”，另一路则是“五七”一代。当时，亦有人称之为“归来者文学”。杨讯从下乡之地返回北京，又从北京来到这一陌生的城市，原因无他，只是投奔父执林东平，这也是杨讯当时能够“享受”到的特权之一。这样的空间选择，在《晚霞消失的时候》中，则是泰山，却和旅途联系在一起，这是和《波动》很不一样的地方。唯一类似的，是他们共同选择了“第三地”作为故事展开或延续的空间形式。而这一“第三地”难以名之。在福柯，有“异托邦”一说，有学者解释这一异托邦有能力将几个无法并存的空间并置在一个真实的空间内，同时还作为一个幻觉空间使周遭一切真实的空间变得虚幻，因此，它“是一个没有位置的位置，位于可见与可述之间的领域中”
。但这似乎也难以完全概括，故暂以“异地”称之。
在形式尤其技术层面，这一空间的选择，并不难解释。异地，得以使男女主人公或偶遇，或重逢，并摆脱“熟悉”的人事纠葛，亦因此，“异地”成为颇具象征意味的空间形态，同时，也使小说获得戏剧性的叙事效果。但是，仅仅这样解释，似乎还不够。
北岛曾经回忆《波动》的创作经过，这一经过和他的工厂生活有关，也和1970年代的压抑有关：“时代，一个多么重的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可我们曾在这时代的巅峰。一种被遗弃的感觉——我们突然成了时代的孤儿。就在那一刻，我听见来自内心的叫喊：我不相信——”
1960年代的结束，使得这一代青年短时间内无所适从，熟悉的生活（场景）消失了，一切从头开始，但因为迷惘，这一“从头”多少变得“陌生”。不止北岛，即使当时的下乡知青，刚开始的时候，也或多或少遭遇了类似的“陌生”语境。但具体到北岛而言，他和下乡知青的差异则在于，北岛更多地作为“个人”进入这一“陌生”语境，下乡知青则因为共同体的存在，多少可以依靠“集体”的力量抵抗“陌生”。所以，当北岛游历白洋淀，相遇芒克，除了知己感，多少还生发出对知青共同体的羡慕。
因此，空谈孤独，未免抽象，更重要的，可能是隐藏在孤独背后摆脱孤独的挣扎和努力，这一挣扎和努力渗透在《波动》的叙事之中，也多多少少矫正着《晚霞消失的时候》的浪漫主义写作倾向。
这三个层面，技术、个人经验、理论，共同构成了小说的文本无意识，而对于《波动》和《晚霞消失的时候》而言，《波动》更具现代主义气质，《晚霞消失的时候》则更倾向于浪漫主义，这也和礼平的经历有关，毕竟，他们的出身、遭遇、思想起源等，都有着很大差异。
无论北岛，还是礼平，在一个陌生的空间，更多地沉湎于自我的反思，迫切寻找另一个可以认同的对象，代表着一个阶层的渐渐沉落，或慢慢老去，而在叙述中，另一个阶层却正在冉冉升起。这也昭示了1970年代坚固的思想结构正在松动，起码在“干部子弟”这个群落中是如此。而另一种可能性，也同时在“小资产阶级”这个语意模糊的阶层中涌动。因此，“异地”成为这两种思想，更准确地说，是两种情感的博弈空间，正是在博弈的过程中，“命运”的概念才可能出现——个人处于一种“被抛”的生命状态，但又积极寻找重新选择的可能。这一点，又不同于后来的先锋小说。
1980年代早期，多的，并不是《波动》这一类作品，而是“归来者文学”。“五七”一代，带着历史的恩怨，回到原地，或者，起点。失去与补偿，构成文本深处的潜意识，最后喷涌而出，化为文字。而“知青文学”，更多考虑的，是“回城”的生计，并就此打开日常生活的写作可能。这一路文学，最值得注意的，是王安忆的《本次列车终点》，它似乎预言了另一种寻找的可能——无论是张承志《北方的河》，还是孔捷生《南方的岸》，甚至后来的“寻根文学”。但是，无论“失落”的具体所指，还是“寻找”通向何处，都和北岛无关，也和礼平无关，那是另一个群落的故事。所以，1981年，《波动》和《晚霞消失的时候》相继公开发表后，多少显得突兀，尽管招致批评，却也并未引起写作领域的震动。但是，这两部作品都预言了一个阶层的崛起，同时，也预言了现代主义在1980年代出现的可能。就此而言，意义非凡。它们当时更多地作为潜流存在，后来慢慢浮出地表，直到先锋小说崛起，才将“异地”作为普遍的空间意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