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岛的《波动》初稿写于1974年
,1979年6—10月发表在《今天》第4—6期,署名艾珊。1981年,正式刊登于《长江文艺丛刊》第1期,署名赵振开。对比《今天》版和《长江文艺丛刊》版,后者删去“我只好摸出两块临走时妈妈塞在书包里的巧克力,放进嘴里”,其余未动。而据礼平(刘辉宣)自述,《晚霞消失的时候》写于1976年,应该是10月以后。
1981年发表在《十月》第1期,所以,多种文学史著作均将其归入“文革”时期的“地下写作”。
在西方“新批评”的理论脉络中,“作者”的重要性日益下降,但是,对于中国当代文学而言,由于其尚未完成经典化,无论批评还是阅读,都很难完全摆脱经验制约,因此,引入“作者”的因素,对理解文本,仍然有一定的作用。而颇具戏剧性的是,北岛和礼平都毕业于北京四中,并在同一个班级。
两人之间,有共性,亦有差别,并导致二者的小说在叙事内涵上,既有相似性,差异性也很明显。
研究1960年代,北京四中据有相对重要的位置。“文革”前,这所中学云集了北京的高干子弟和高知子女,而在“文革”中,北京四中不仅是“老红卫兵”的重要基地,同时也涌现出了挑战“老红卫兵”的新红卫兵组织,比如“四三派”“四四派”等。“四三派”之所以出名,和这一组织创办的《新思潮》有关,特别是在创刊号上,矛头直指“特权阶层”。
礼平和北岛尽管在一个班级,但显然分属两个阵营。礼平是“老红卫兵”的重要成员,而北岛似乎和“四三派”走得更近。
其中缘由,多少和他们的家庭有关。礼平出身于典型的高干家庭,父亲来自红四方面军,母亲则是1937年以后奔赴延安的知识青年。
这样的夫妻组合,在当时的高干家庭中不鲜见,并多少影响了子女的思想/情感结构。北岛的家庭似乎更复杂些,父亲供职于机关单位,但好像不是一般职员,勉强地说,大概可以归于“知识分子干部”这一类别
,北岛也因此在“文革”中,得以和体制内文人有某种程度的交往。
而在1980年代,“知识分子干部”(包括体制内文人)或明或暗地推动着“思想解放运动”,并塑造了一代知识青年。因此,要理解1980年代,不可不了解这一“知识分子干部”(体制内文人)群体,包括他们的出身、教养、趣味、信仰,等等。因此,在《波动》中,北岛对官僚阶层的批评,是相当激烈的,批评对象,不仅包括了所谓的“造反派”王德发(同样来自官僚阶层),也指向典型的“老干部”林东平。如果不了解“新思潮”以及北岛自身的经历,大概很难理解《波动》的叙事态度。相比之下,《晚霞消失的时候》缺乏《波动》对官僚阶层的批评力度,这同样和礼平的经历有关;而对历史,礼平的叙事态度中,多少包含了一种“大和解”的潜在意愿,这也和礼平后来对自身的反思有关。颇可玩味的是,后来卢新华写出了小说《伤痕》,对“老干部”阶层给予了完全的同情,也因此成为当时的文学主流。而北岛和礼平,却或激烈或温和地在小说中对这一阶层进行批评或沉思。因此,将《波动》和《晚霞消失的时候》纳入“伤痕文学”,的确不怎么合适。
1980年代思想的另一重要来源,则和这些“高干子弟”有关,尤其是进入1970年代以后。经过时间的沉淀,特别是家庭变故和自身遭遇,相继促使一部分“高干子弟”从怀疑“文革”到反“文革”,其中,又分两种走向。一是“民生”问题,这和他们的知青经历有关,其中著名的有张木生等人,这些人先后成为1980年代重要的思想/政策推手,并实际推动了1980年代的经济/政治体制改革。
在他们的叙述中,“贫穷”的概念被反复涉及,而1980年代的改革开放,“贫穷”正是最为重要的情感动力之一,并延伸到文学写作。另一走向,则涉及文化。1970年代的京城青年(当然是非普通家庭青年),苦闷之余,将兴趣转移到文/艺,而这一文/艺,当然具有浓厚的西方色彩,比如,赵越胜在回忆中,就讲述了他在1970年代的学艺经历,同时,这一文/艺也起到了重新区隔人群的作用。
1970年代崛起的这一文化现象,多有论者将其归于“灰皮书”的影响,但也不尽然。1949年以后,新中国的文化建设,有两大举措:一是古代典籍的标点整理;二是西方著作的翻译出版,其中尤以文学为最。而当时介绍的西方文学,多为19世纪前后的作品。其时,西方恰逢资产阶级上升阶段,文学中所出现的“个人”形象,尽管不乏野心和贪婪,但也多少显示出这一时期的朝气蓬勃。同时,在“五四”新文化所奠定的社会文化结构中,所谓“高雅文化”,实际上也一直具有浓郁的西方色彩。所谓文化领导权,究竟在谁手里,实际上很难说。因此,倘要研究1970—1980年代“个人”的崛起,这两点不可不注意,尤以后者为甚。
多年以后,礼平回忆:“四中的学生成分结构中,有很多干部子弟,但严格说,这里主要集中了干部子弟中的精英;另一方面,也集中了另一类精英,就是曾被我们认为是‘异己’或‘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子弟。”又说:“我在八一学校是优等生,但考进四中就吃不消了。四中的学生个个全都聪明得成了精”,“这一切让我得出结论:我在这里和人家根本无法相比。……这纯粹是靠天分,而不是靠努力”。并进一步引申说:“那时在共产党干部中,就已经形成了一种强烈的危机感——他们的子女在学习上远远不及‘资产阶级’,尤其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子弟们,那么将来由谁‘接班’呢?这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成为重大的社会问题和政治问题,即‘接班人’的问题。”
这些零零星星的叙述,多多少少可以帮助我们了解1960—1970年代北京的文化氛围,“知识”、“高雅”、“文化”,甚至“自信”,这样一些语词的归属权,正在悄悄发生转移。由此,也能多多少少帮助我们理解隐藏在《波动》和《晚霞消失的时候》文本深处的某种无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