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1980年代,这个问题实际上并不好回答,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所以,我选择“退后一步”这个小小的角度,来讨论1980年代的某些特点。
既然是“退后一步”,那么,先要回答1980年代从什么地方“退后”,从哪些问题“退后”。这就涉及1950—1970年代,这三十年是1980年代的前史。
如果说,1950—1970年代有什么特点的话,那么特点之一,可能就是安全。这个安全和冷战有关。
冷战构成了“二战”后新的世界格局,中国在这个世界格局之中,新中国更在这个世界格局之中。冷战对中国1950—1970年代影响巨大,这个影响,一是领土的安全,二是人心的安全。
领土的安全,起自朝鲜战争,冷战中的世界格局进一步变化,后来又因中苏交恶,领土的安全威胁也随之变大。
人心的安全,也就是意识形态的安全,这和通常说的“和平演变”有关。“西方”是攻方,中国实际处于守势,但表现出来的形态,是“寓守于攻”。这个“攻”,就是关于普遍真理的争夺。但它的起因,需要讨论。这个起因和冷战有关,也和安全有关。
领土安全和人心安全,构成了一种潜在的焦虑。1950—1970年代,有各种焦虑,安全是最重要的焦虑。这个焦虑影响了国策,也影响了人口的治理方式。
1950年代,毛泽东最著名的论断之一,就是“大仁政”和“小仁政”的关系。“大仁政”讲的是国家的长久之计,这个长久,包括工业化。工业化和现代国家有关,也和安全有关。抗日战争使得中国共产党认识到工业化的重要性,朝鲜战争进一步强化了这种认识。强调工业化,就会有资本积累的问题,这个问题在当时的冷战格局下,只能内部消化。这就牵涉到“民生”,也就是“小仁政”,“小仁政”要服从于“大仁政”,这就是当时的国策。不是说1950—1970年代不注重“民生”,而是说,当“小仁政”和“大仁政”发生冲突时,“小仁政”仍然要服从于“大仁政”。这就是1960年代陈毅和查良镛(金庸)关于“核子”和“裤子”之争的国策背景。
领土安全问题,导致领土内部的安全焦虑,从而出现一种新的人口治理方式。这种方式就是“政治运动”(阶级斗争)。这个“政治运动”指向残余的旧统治阶级,也指向各种思想改造,更指向意识形态领域的激烈冲突。而在1960年代,则具体表现为“接班人”问题,也就是对“子一代”的争夺。政治运动的治理方式,既给当时的民众提供了进入公共领域的可能,但其极端化和频繁化也搅乱了民众的生活世界,1980年代的“去政治化”,实质是“去政治运动化”。而“接班人”问题,则异化为1960年代的所谓“血统论”,这是当时最恶劣的思想表现。1980年代的反思,实际上建立在遇罗克的思想基础上。
对1950—1970年代的反思,应该建立在冷战和安全的前提下,明了这个前提,才能展开对这个时代的分析,包括民众如何愿意让渡出一部分的权利,以保卫自身的安全。说当时“闭关锁国”,没有错,但是要搞清楚,这个“关”是怎么闭的,“国”又是如何被锁上的。1980年代的意义首先从这里开始。
1970年代的中美建交,是一个大事件,这个事件是1980年代的前提,也意味着安全问题得以暂时被搁置。
1980年代是在安全问题被暂时搁置的前提下展开的,当安全不再成为首要的威胁时,才可能找到自己的另一个关键词,那就是“发展”。这是在一个和平的世界格局中的发展,有自己的考虑重点,也有自己的方向。这个方向就是富裕,所以,“贫穷不是社会主义”深得人心。
中美建交是外因,中苏关系缓和也是外因。
1950年代开始的“大仁政”,到了1980年代效果显现。工业化初见成效,国力渐强,是内因。
在这个前提下,1980年代才有可能从容地谈发展。这个发展也有两个方面,一是启蒙,二是富裕。
启蒙和个人有关系,强调的是个人权利,所以反对“救亡压倒启蒙”。道理很简单,只有安全不再是最主要的问题,才可能从容地讨论“救亡”和“启蒙”的关系,也就是集体和个人的关系。
富裕同样和个人有关,1980年代的发展实际指向的也是个人的富裕,就是所谓的“小仁政”,“小仁政”和民生有关。但“小仁政”有赖于“大仁政”的施行。
这样,就出现了新的人口治理的要求,这个要求,包含了个人要求扩大自己的权利,这个权利既有思想的权利,也有富裕的权利。思想的权利体现在文化阶层,富裕的权利体现在平民阶层。这两种权利要求遥相呼应。所以,1980年代,知识分子和底层民众结成了一种暂时的联盟。这是1980年代文学所谓黄金期的根本原因。
这是从“安全”问题上的“退后一步”,这个“退后一步”发现了很多问题,反思和这个“退后一步”有关,只有退后,才能反思。同时,又发现了通向未来的许多可能性。所以,这个“退后一步”也和未来有关。
和平与发展是1980年代潜在的写作逻辑。
《红灯记》中李奶奶“痛说革命家史”,构成了一个“阶级情”的共同体隐喻,这个共同体是政治共同体。政治共同体的核心正是阶级。阶级同时构成了国家的政治主体。
但是,在1950—1970年代,这个政治共同体是不稳定的。当“阶级”这个概念呈现出超强的包容性的时候,它常常突破“出身”的限制,具有一种强烈的召唤性,这种召唤来自共同的政治信仰、理想以及对未来的愿景。同时,它整合社会的各个阶层,从而构成一种强大的共同体形式,这就是五星红旗的政治内涵。
可是在激进政治的驱动下,这个共同体开始清除自身的异质性,以求一种更加纯粹的政治形态。1950—1970年代的各种政治运动,都和这种异质性的清除有关。这种对异质性的清除,固然来自“安全”的焦虑,可是持续不断的运动,却对生活世界造成了更多的安全威胁。在某种意义上,政治运动是一种“中断”,是对日常生活的“中断”。频繁的中断,也会引起生活世界的情感反应。高晓声的《李顺大造屋》即是对这种“中断”的表述。当代的政治运动,不仅是社会科学的研究对象,也是文学研究的一个重要课题。不同时代不同作品对政治运动的描写,表述了不同时代的社会无意识和相应的情感活动。而这种累积的情感反应在1980年代则构成了明确的政治诉求。
而在各种政治运动中,共同体也一直处于分裂—整合—再分裂的过程中,在这个过程中,许多人受到伤害。1980年代,从“伤痕文学”到“反思文学”,讲述的,就是这个“伤害”的故事。不能说这个故事不真实,相反,很真实。
“阶级”这个概念也开始退向“出身”,这就是“阶级成分”的流行,从而形成一种事实上的社会压抑。1960年代的“血统论”则把这种“成分论”推向极端,是当代最恶劣的思想表现,构成了一种新的不平等的社会形态,以至于张承志在四十年后,仍在思考“歧视”的不平等含义(张承志《四十年的卢沟桥》)。
遇罗克的《出身论》是1960年代最为重要的思想遗产,1980年代的政治反思,建立在遇罗克的思想基础上。
“伤痕文学”的意义,不是可有可无的,个人从政治(运动)退出,回到所谓的“亲情”,意味着政治共同体的真正破裂。
因此,1980年代实际上意味着从政治世界退回到生活世界,并在这个世界中,提出自己的政治要求。
回到生活世界,并不意味着共同体的消失,相反,1980年代一直在要求结构新的共同体。而这些新的共同体和生活世界的重新发现有着密切关系。
“共同美”是1980年代的重要表征。“共同美”的提法来自何其芳“在《人民文学》1977年第9期里回忆毛泽东同志谈话的文章,毛泽东同志是肯定了共同美感的。他说:‘各个阶级有各个阶级的美,各个阶级也有共同的美,口之于味,有同嗜焉’”
。朱光潜在《关于人性、人道主义、人情味和共同美问题》一文中,是把共同美和人性、人道主义、人情味并列的,而所谓人性,即是“人类自然本性”
。人道主义建立在人性和人情的基础上。这就实际构成了1980年代的普遍真理。这种普遍真理是具有政治性的,它要求以此真理结构新的共同体,并生产出一种新的政治形态。这是启蒙精神的实质。
因此,从政治世界的退后一步,并不是真正的“去政治化”,而是重新政治化,在这种重新政治化的诉求中,包含了一种对政治边界的划定,正是这种边界的划定保证了生活世界的安全。这是1980年代的普遍诉求。
这种以人性、人道主义、人情味和共同美重新构成的共同体,本质上是文明共同体,而文明需要启蒙,这是1980年代启蒙主义崛起的重要理由。文明指向教养,因此,如何习得文明就是一个极为重要的命题。在这个命题下,美也是需要习得的,在这里,习得和自然本性(包括共同美)之间,并不是没有裂痕。这个裂痕最终导致1980年代文学的分裂。更重要的是,无法习得的人,自然被归结为愚昧,这就是1980年代文明和愚昧的主题。所以,这个新的共同体也是有边界的,不可能容纳所有的人,而被排除在这个共同体之外的人如何表现,则成为1980年代文学的难题。
1980年代,文明重新区隔了人群,这种区隔有无可能产生一种新的歧视,不是一个小问题。1980年代的文学,包括伤痕文学和反思文学,本质是歧视-伤害,不是压迫-平等。这种有关伤害的叙述,带有一定的阶层性。因此,反歧视的另一面,就有可能生产出新的歧视——对所有庸众的歧视。
这一由人性等要素重新结构的共同体,基本排除了政治经济学的影响,也因此带来纯真的主体性要求。在这种要求中,1980年代对世界表现出最大的善意,审美论代替了政治论;同时,一旦它走出这种纯真的主体性,面对一个真实的政治经济学的世界,难免进退失据。当社会重新阶级化以后,这种普遍人性的有效性,就会导致文学的怀疑。
1950—1970年代,政治性很强,尤其到了1970年代,可以说,形成了一种僵化的“政治正确”。1980年代的反思,很大程度上是对这种“政治正确”的反思,当时有句话,叫“假、大、空”,非常形象。
可是,1950—1970年代的政治,究竟是什么?这个政治有很多面向,其中一个面向,是教化,但不是简单的规训。毛泽东在《读苏联〈政治经济学(教科书)〉的谈话》中说:“在劳动生产中人与人的关系,也是一种生产关系。”“所有制方面的革命,在一定时期内是有底的……但是,人们在劳动生产和分配中的相互关系,总要不断地改进,这方面很难说有什么底。”这种人与人的关系,根本上是平等,是劳动者的权利
,不仅仅是政治关系,还意味着伦理关系。因此,教化本身带有道德意味,要求对人最终的完美塑造。
毛泽东对这种完美的人的概括,体现在《纪念白求恩》一文中:“我们大家要学习他毫无自私自利之心的精神。从这点出发,就可以变为大有利于人民的人。一个人能力有大小,但只要有这点精神,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在这种教化下形成的个人品格,就是德性,是现代的君子,是儒家传统的现代性转换。不过,现代的德性,突破了传统儒家的君子/小人之辨,是无分国族、阶级的德性,所谓“六亿神州尽舜尧”,即是。因此,这一德性,又多少有了一点阳明心学的意味。
1950—1970年代,对普通人,也是有压力的,这个压力之一,即是高尚,高尚也会构成压力。德性压抑了欲望。人总是有欲望的,甚至包括对庸俗的欲望。
所以,1980年代从“政治正确”的退后一步,实际上会带动许多领域的变化,包括德性。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也是。这就是“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时代背景。
而导致这种退后的关键一点,就是经济,在文学上,就构成了围绕“生计”的叙事。这个“生计”,就是贫穷。1980年代的改革文学,起点是贫穷,贫穷构成一种社会恐惧,这种恐惧压倒一切,包括德性。而改革的终点,是富裕。富裕构成了改革的正当性,同时构成了改革的合法性。从起点到终点,势必要重新改写革命史,革命史的起点是压迫,终点则是平等。这是隐藏在1980年代最为根本的冲突。
1980年代的改革,从生产力开始,而如何解放生产力,是实践的重要内涵。生产力从生产关系中的脱颖而出,将带来诸多方面的巨大变化,其中包括务实的政治品格。这个时候,文学选择现实主义,有着充分的时代理由。
但是,政治并没有消失,生产力中间隐藏了重新政治化的要求。1980年代的文学,是有政治性的。这个政治性围绕“私”这个概念展开,在展开的过程中,随之生产出新的冲突,不过,这种冲突主要局限在道德领域。计划经济的逐渐松动,同时威胁了公共性的观念领域。
尽管在1980年代,所有制并未根本变动,但私有经济的成分开始出现,个人从精神走向物质,走向物质的个人带来社会活力,这个活力由野心和欲望构成。
1957年完成了社会主义改造,标志是公私合营,这也意味着新民主主义的终结。尔后开始的社会主义实验,建构了一种全新的生产关系。这种生产关系带动了各个领域的变化。政府逐渐地“全能”化,单位则政府化,是个小全能的政府,生老病死样样管。文化也开始单位化,政治化是一面,另一面是政府化,这个政府化改变了文化场域的结构。文化人成了“公家人”,生老病死也有人管。现在喜欢讲文学的生产制度,文化的“公家人”,是重要的生产制度。当然,文学的情况要复杂一些。一方面,文化的单位化保证了文化人的生活,这一点,文化人是满意的;但是,思想和表述的自由,是文化的根性,这一点,又和文化的体制化是冲突的。这个冲突,在1980年代全面展开。当然,1980年代的文化人也一直没有放弃鱼和熊掌兼得的心态。
1950—1970年代,公有制是核心,公有制在文化上的反映,是激活了相关的传统,这些传统包括大同思想,也包括“公”的道德观念。所以,不存在纯粹的社会主义,包括纯粹的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只是,1950—1970年代,道德(传统)隐藏在社会主义里,这和1980年代不一样。1980年代,社会主义隐藏在道德(传统)中。所以,社会主义改造,是“公”对“私”的改造。这个改造既指向所有制,也指向人心,里面是有教化因素的。
但是,有一个领域是特殊的,这个领域是农村。尽管农村也在进行社会主义改造,但不可能彻底,即使人民公社化,公社也不可能全能化,生老病死样样管,做不到。做不到,就有特殊化。所以,人民公社是半计划经济,另一半是自然经济。这个半计划半自然的经济形态,就形成了公私兼顾的1950—1970年代的农村现实。反映在文学中,农村题材的小说,公私冲突要远甚于城市。这里面,有经济基础。而相比其他阶层,农民从这个体制的得益也是最小的。
所以,1980年代的改革,选择从农村开始,不是没有道理的。
尽管1980年代的农村改革,并没有彻底改变土地的所有权,但是集体所有制已经松动,最终,人民公社解体。
土地承包,是1980年代的大事件,这个事件把公私冲突推向文化的浪尖。不过,土地承包并没有带来农村新的阶层分化,这也是事实,这和土地的所有权关系没有根本变化有关。真正变化的,是现代市场的崛起和对农村的渗透,这个渗透才造成了农村的阶层分化。
但是改变已经开始。1980年代的退后一步,在文化上,是从公领域的逐渐退出。这一退出,开始改写文学史。曾经被1950—1970年代压抑的“发家”思想开始成为社会实际的主流文化。《创业史》里的梁三老汉成为1980年代农村改革文学的真正起源。
这个退后一步,在思想史上,即是从大同退向小康,《礼记·礼运》篇讲“大同”与“小康”:“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是谓大同。”这是理想。“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己……是谓小康。”这是现实。1980年代乃至以后的问题,是小康的问题。
无小康,则无大同,这是1980年代的共识,后面是对贫穷的恐惧,也是对“一大二公”的怀疑。怀疑的依据,是效率,这个效率指向富裕。富裕得到官方的支持,启蒙则由知识者推动。二者有合有分。
但是集体所有制开始动摇,同时动摇的,是坚固的思想结构,这个结构既包含社会主义的意识形态,也包括传统的价值观念,二者在当代史上是混杂在一起的。
所谓个人,即从这种生产关系中脱颖而出,在平民阶层,这个个人不是从苦闷中生产出来,而是从贫穷中挣脱而来,它和启蒙主义者设想的个人并不完全一样。它是物质的,不完全是精神的,却是1980年代真实的个人。所谓束缚性的关系,也不是封建的宗法关系,而是集体所有制的关系。但是在1980年代,这种集体关系常常被指认为封建关系。这是1980年代个人产生的真正前提,因此,1980年代的个人,有其独特内涵,并不完全等同于“五四”以后现代史上的个人。所以,1980年代的个人,是需要认真辩证的。1980年代有两种个人,一种是精神的,遵循的是“苦闷—觉醒”的写作逻辑,这一点,和“五四”类似;另一种,是物质的,主要由“贫穷—富裕”构成。二者有分有合,并非老死不相往来。
所谓物质的个人,由物欲构成,说得通俗点儿,就是私心,它是1980年代乃至以后的个人的起点。这个起点包含了个人为了生存的努力,然后成为经济人,再走向理性。这样一种个人的演化史,并不等同于启蒙主义者对人的完美设想,却是1980年代个人含义的真实变化。1980年代再现了西方现代性的漫长过程。
私欲构成了1980年代文学隐蔽的叙事动力,并成为一种新的崇高的美学形态。任何一个文本,都由多重叙事构成,最为隐蔽的叙事,则表现出写作者对自我乃至世界的想象。在合作化小说的背后,隐蔽地表现出写作者的大同理想;而在1980年代文学的后面,则是小康。
但是,私与私之间,是有战争的。私的扩张没有边界,边界最终由“战争”界定。因此,小康才会产生法和制度,这是《礼记·礼运》篇对法和制度的起源性的猜想。
私和私的战争,引起1980年代文学的紧张,这种紧张主要表现在道德领域。公的概念并没有在1980年代完全消失,也不可能消失,但公的概念逐渐退回到道德领域。即使在1980年代的农村改革文学中,也有一个变化的过程,从最初的赞美渐渐转变为困惑和怀疑。在文学中,则是从计算到算计,一旦个人进入“算计”,叙事者就会警惕,比如王润滋的《鲁班的子孙》。个人的扩张导致了共同体的分裂,1980年代是中国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大变局”。
这一“大变局”从农村蔓延到城市,并继续蔓延到各个领域,自我是这个“大变局”的核心概念。“潘晓来信”集中表现了这一“大变局”的价值困惑。
多种经济成分的并存,是这一“大变局”的经济基础,也是各种思想乃至情感动荡的经济基础。1980年代的讨论,最后还是要回到经济基础,回到政治经济学上来。
1950—1970年代的文化场,思想上是一元论,相应的,是制度上的“一体化”(洪子诚)。这种一体化,激活了一部分思想乃至文学的潜力或者活力,当然,同时也压抑了另外的思想和文学的活力。
因此,1950—1970年代的文化,根本的问题是结构。结构的问题,有些来自政治,有些也未必。
从某些具体的文学作品来看,它们没有问题,有些堪称经典,里面有很多深刻的想法。但是整体结构过于单一,这是供应端的问题。比如说,那些通俗化的文学就很难进入这个结构。实际上,社会对文学的需要是非常复杂的,高雅和深刻都是文化的必需品,但是通俗甚至低俗也未必不被社会需要。实际上,文学需要解决的是剩余物,剩余物需要排泄的通道,把这些通道统统堵死,未必高明。而排斥这些通俗文化,和政治教化有关,也和新文学传统有关。这方面,1950—1970年代的文学,继承的仍然是新文学的传统。恪守这一传统,也会影响政策。回过头看,1950—1970年代的文学,表现形式是通达的,但实质上,很干净,干净也是一种高雅。这和主流社会有关。1950—1970年代的文学,本质上是一种主流文学,要求构造新的主流文化,因此,天然地具有一种保守性。
即使在新文学传统的内部,也充满排斥性,排斥性的后面,是政治正确。这一传统也被继承,现实主义排斥现代主义,社会生活排斥个人生活,等等。所以,讲一体化,是要考虑多种因素的,当然,其中最重要的因素,还是政治。当代生活,政治挂帅,这个政治,是观念化的,也就是意识形态,意识形态改造社会,也改造人心。这本来无可厚非,立国同时要立教(文化),但是过于单一的文化,反而因此丧失了文化的活力。文化领导权是在各种表述的博弈中逐渐确立的,它依靠的是同意而不纯粹是服从。
1970年代,重要的思想事件是“李一哲”的大字报(《关于社会主义的民主与法制》)。该文章明确要求表述的自由,实际上,即是要求思想的多样性。文学上,则是赵振开(北岛)的《波动》和靳凡的《公开的情书》,无论形式还是内容,在当时都是异质性的存在。这种异质性要求的,是异端的权利。所以,《今天》杂志的创刊词,引用了马克思的原话:“你们赞美大自然悦人心目的千变万化和无穷无尽的丰富宝藏,你们并不要求玫瑰花和紫罗兰散发出同样的芳香,但你们为什么却要求世界上最丰富的东西——精神只能有一种存在形式呢?”而《读书》杂志,则提出了“读书无禁区”的口号。
思想的压抑,形成了思想者的“苦闷”,而“苦闷”需要“觉醒”,“觉醒”则需要阅读,这就引入了现代史上另一种叙事逻辑,始于苦闷,终于觉醒,即“苦闷—觉醒”的叙事逻辑。这种叙事逻辑服从于启蒙的需要。这样,现代史上就有三种基本的叙事逻辑:压迫—平等;贫穷—富裕;苦闷—觉醒。这三种叙事逻辑分别对应于革命、改革和启蒙,同时作用于1980年代,相互纠葛,也相互排斥,并因此构造出不同的文学形态。当然,所谓“压迫—平等”的叙事逻辑,在1980年代变异为“歧视—伤害”,这一变异是重要的,它催生的是一种新的歧视,对应的是1980年代的伤痕叙事。
但是,最重要的是反思。退后一步,产生反思,反思打开诸多的写作领域。
诸多写作领域的形成,意味着不同的思想探索,这些探索有些得到政治的支持,有些未必。何况,政治本身也在探索。1980年代并不完全是鸟语花香,意识形态的冲突同样渗透在文学的探索之中。政治运动也并未完全消失,当然,相对于1950—1970年代,运动的强度和烈度有所降低。这也是事实。
思想探索以及因此引起的文学探索构成1980年代的文学景观,现实主义不再一家独大。对人的探索也从社会转向内心,“向内转”推动了现代主义的崛起,现代主义包括现代派、寻根文学、先锋文学等等。启蒙本身也面临挑战。异化和异端构成文学探索的两个面向。1980年代的异化发端于政治反思,但又受到精神分析学的影响,在人心的小世界中,试图找到异化更深刻(也可能是更浅薄)的成因。异端推动了思想乃至文化的创新,影响或者延宕着主流社会(文化)的形成。因此,在1980年代文学的内部,冲突一直绵延不绝。冲突的核心正是改革,各种力量都在试图影响改革的走向。
1980年代的特点之一,正是所谓的“退后一步”,从激进的政治实验退后一步。这个“退后一步”逐渐确立了改革的具体内涵。
“贫穷”是1980年代改革最为重要的理由。因为“贫穷”这个概念的存在,彻底清除了倒退的可能,所以,1980年代的“退后一步”,实际面向的是未来,而不是过去。所有的冲突和争论是有关未来的冲突和争论。
1980年代的“退后一步”,出现了多种历史可能性,而如何选择构成了1980年代的内在焦虑。
在这里,“西方”的影响是巨大的。说1980年代人是西方主义者,有点言重,但以西为师也是存在的。这一影响,来自现代化。怎样现代化是1980年代最为根本的思想动力,也因此导致改革的内在分裂。而1980年代的文学也在这种冲突中逐渐由社会的现代化转向人的现代化。当然,这个现代化实际上又是语意不清的。更多的时候,它是一个能指,并以此组织各种不同的叙事。
西方的影响同时构成影响的焦虑,这种焦虑意味着“本土”的崛起,这就是1985年前后产生的文化热,文学上,则是“寻根派”的崛起。
1980年代的“退后一步”并不意味着1950—1970年代的彻底消失,这个时代形成的社会主义文化也一直以各种隐蔽的形式影响着1980年代的文学。1980年代的文学以反思革命为起点,但同时又自觉或不自觉地继承着革命的遗产。当然,这个遗产最后转化为革命的伦理遗产,并且以传统的形式出现。
1980年代是一个过渡的时代,形成了两个时代的深刻断裂,而创造性正是产生在这种深刻的断裂之中。1980年代的意义在于,它通过各种冲突,也通过各种探索,为下一个时代提供了各种选择的可能。尽管时代的变化并不完全依赖思想或者文学,但思想或者文学的言说仍然提供了打开下一个时代的某种可能。真正的社会变化仍然来自改革叙事,“市场”是一个最为重要的因素。后来所有的冲突都是围绕这个“市场”展开。但是,1980年代仍然是我们的“来处”,在这个“来处”中,“小我”战胜“大我”,个人的崛起形成了所谓的历史“大变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