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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一九九七年一月,当时我九岁,我们家突然失去了一位亲人。

某天下午,爸爸和约翰伯伯一起在地里侍弄烟草,伯伯突然瘫倒在地。他已经病了好几个月了,却一直拒绝看医生。爸爸把他带到交易中心附近的诊所,医生诊断出他患有结核病,建议马上把他转送到卡松古的大医院。但约翰伯伯的小货车当时正好坏了,爸爸只好跑去借朋友的车。出门借车前,他把约翰伯伯的床垫放在金合欢树的树荫底下,让他在那里休息。伯伯的妻子埃妮法留在他身边陪伴着。村里人很快闻讯赶来。

爸爸走后不久,树下掀起一阵骚动,接着埃妮法呼天抢地地哭叫起来。只见她推开人群,呼吸十分急促。拥在树下的人群也传来低泣声,不约而同地把手臂举向天空。此时有人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抬头一看,发现妈妈面容扭曲,仿佛吃下了某种非常酸的东西似的。

“你伯伯约翰已经去世了,”妈妈告诉我,“他死了。”

没过多久,爸爸开着车回到家,迎接他的却是兄长过世的消息。好几个人用尽全力才扶住他,使他不至于倒下。

我头一次看到父母如此痛苦,这比任何巫术都让人害怕。约翰伯伯死了,他的遗体放在金合欢树下。我以前从没见过死人,但我不敢上前去看一眼,生怕遗体的形象会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不久之后我发现乔弗里从人群中钻了出来,似乎失去了方向感,哭着不停地在原地转圈。我不知该怎么办,也不知说什么来安慰他。我想把堂哥带到我们常去的沼泽地,在那里好好思考一下。我不喜欢突然陷入这种境地。在我们的文化中,当一个至亲去世时,你应该低声饮泣来表达悲痛。我无法解释其中的原因,但我一点也不想哭。看到众人哭成一团,尤其是父亲痛哭流涕、眼睛红肿的样子,让我打心眼里感到羞耻。我只好独自坐在那里强迫自己哭。我呆呆地看着伯伯的遗体,过了很久后两行热泪才从脸上奔流而下。趁着眼泪没干的当口,我快步走到堂哥那里表达我的哀悼之情。

那天晚些时候,爸爸的另两个兄弟穆萨维尔和苏格拉底连同一些听说此事的友人从卡松古赶了过来。教堂的神职人员当天晚上和第二天全天都待在伯伯家里没有离开。在其他人进进出出表示悼念的时候,他们挤在两个房间里高唱着《人生过客》寄托哀思。约翰伯伯的遗体放在地板上的草垫上,身下还铺着色彩鲜艳的花布。第二天早晨从卡松古运来一副简陋的木头棺材,遗体被小心地放置其中。但我自始至终没有勇气走进那间屋子。

一月是这里的雨季,天气又闷又热。入棺时伯伯家拥进了更多的人,屋子里变得又挤又热。看着人们齐声痛哭的样子,乔弗里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后来他走出家门,来到我身边,表情比先前更不知所措。

“弟弟,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事?”

“我不知道。”我说。我怎么可能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事呢?

接下来的这天里,他时不时走进屋里看一眼他爸爸的遗体,然后走出门大哭一阵,直到葬礼开始才告一段落。

温比村长那时没在村里,他的保镖兼通信员恩瓦塔先生和村里的其他头面人物前来致哀。他们在金合欢树下坐了好几个小时,讨论着葬礼和这个家的未来。关于继承权和财产转移等问题,通常得由村长来作最后的决定。

最终,所有人从伯伯的房子里走了出来,聚集在金合欢树四周。恩瓦塔肃立在众人面前,以村长的名义宣布了决定。

“我们知道死者留下了一笔财富,而这些财富是属于他的孩子们的。我们建议死者的兄弟接管这几个孩子,像他们的父亲那样让他们完成中学学业。至于物质财产,我们不希望家族成员因此发生纠纷。愿意帮助这个不幸家庭的人可以给孩子们提供衣服和学费。”

另一个人起身开始说话。他是来自卡松古南部的约内西,代表乔弗里妈妈的娘家人。

“对我们家来说,这同样是个悲伤的时刻,”他托着自己的帽子说,“我们非常关注这件事。死者留下了我们亲爱的姐妹埃妮法和他们的四个孩子。埃妮法很久以前离开我们,嫁到了这个村庄。我们请求坎宽巴家族的人照顾好这四个孩子,履行好父亲的责任。我们没有其他要求了。”

接着,爸爸和他的兄弟们抬起棺材,放进朋友卡奇鲁韦的车。卡车向墓地隆隆而去,他们一路扶着棺材,其他人步行其后。墓地在村庄附近的小路尽头,桉树林旁的一小块地方,离祖父家不远,那里的几块墓碑几乎快被丛生的野草淹没了。爸爸的两个姐妹范妮和埃迪丝也都静静地睡在那里。

众人到达时,已经有好几个穿橡胶靴的男人等着了。他们是“阿祖库鲁”,也就是掘墓工,负责挖墓以及埋葬死者。在马拉维,坟墓不像西方那样挖个一米多深的坑就好,我们会在每个墓的底部做一个隐秘的隔间——通常是在墓坑一侧再挖个洞——可以把棺材推进去,就好像死者在过世后还有一个自己的小卧室似的。这样做是为了避免死者被落下的泥土打到,家人也就不会看到土砸在棺材上的那一幕了。但阿祖库鲁把约翰伯伯的小隔间挖在墓穴底部的正中央,算是“洞中之洞”。

阿祖库鲁喊着号子,小心翼翼地用绳子把棺材放进墓穴,然后推到大小正合适的坑洞里。一个掘墓工跳了下去,用板条和茅草盖住棺材。有了这层东西后,墓穴看上去和空的没什么差别。

整个过程和发烧时的噩梦一般。我的脑袋发痛,嗡嗡直响,仿佛顶在头上的太阳向我发出了声音似的。墓穴被泥土和草皮盖上后,我与其他送葬者一起走到山上,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痛彻心扉。

约翰伯伯去世以后,日子变得越来越艰难了。家里人还沉浸在悲伤之中,爸爸却要独自挑起家庭的大梁。此时地里刚刚下种,爸爸一直忙活到收获季节才结束。他给季节工发工资,结了所有账款。农忙季节过后,他遵照村长的建议,把家里的所有产业交给了约翰伯伯的大儿子,二十岁的耶利米。

我们这里的习俗是长子继承全部遗产,但有时也不尽然。死者其他兄弟常会横插一脚,攫取家族的控制权,使得死者的家人只能任其摆布。这种事情时常发生,最后往往要闹到村长那里才能一见分晓。

耶利米和其他家人住在一起,也经常下地帮忙,但众所周知他不喜欢体力活儿。他虽然很聪明,但对上学根本不感兴趣,且经常流连于酒馆和欢场之间。要把产业交付给耶利米,爸爸内心非常不安,但是他不想让村里人和家里的其他亲戚在背后说闲话。

“我不想被别人说成小偷。”爸爸说,“哪怕家被他败光了,至少我的立场是对的。”

耶利米听说自己继承了家里的全部财产,自然感到非常吃惊。他以为叔伯们不会信任他这样的人,因此从来没对遗产抱什么希望。

“真是太好了,”他对我爸爸说,“非常感谢你。”

耶利米获得家产的控制权后,马上把当季的大部分利润挥霍在利隆圭和卡松古的酒吧里。到十一月购买玉米和烟叶的种子、肥料,以及雇佣新的季节工时,家里已经没剩下多少钱了,第二年的收成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收获的烟叶在拍卖会上出售后,耶利米马上带着钱消失,一直花到所剩无几才回家。

约翰伯伯在邻近的村庄里同时拥有两座可以获得长期收益的玉米仓库,除此之外他还养了八头牛。这些财产也都由耶利米继承。但在约翰伯伯死去的第二年,爸爸的大哥穆萨维尔从耶利米那里夺走了一座仓库和四头牛。不到两年,耶利米就把剩下的一座仓库和四头牛全给败光了。

对我爸爸而言,约翰伯伯开创的事业已经不复存在。农民就是这样,会在顷刻之间变得身无分文。依据我们这里的惯例,爸爸不能把给出去的东西再收回来。一旦交出了所有权,那份产业就不再属于你。伯伯的家产败光以后,我们家只能靠自己的力量生存于世了。

根据新总统推行的政策,种地在马拉维变得更为艰难。一九九四年,也就是约翰伯伯病逝前三年,班达总统在他批准的第一次总统选举中落败。民众厌倦了他长达三十年的专制统治。反抗班达总统的烈火越烧越烈,大批民众聚集在城市的街道上抗议他制定的种种严苛法令,动乱此起彼伏。选举前,班达总统掌控的秘密警察威胁民众投票给他。一天,三百多名古勒·万库鲁抬着空棺材在交易中心附近的街道上载歌载舞,誓言要把所有不投票给班达总统的人都装到棺材里。

但反对党仍然在竞选中取得了胜利。不像别的非洲国家领导人,班达总统同意静悄悄地离开,而不是挑起一场内战。他甚至在最后一轮投票前就承认了自己的失败,他知道下台的时候到了。班达总统是在卡松古出生和长大的,因此退休后就归隐在纳旺比山脚下的家乡,在切瓦勇士击退恩戈尼人的美味苍蝇之岩度过他的余生。肥胖的内阁部长巴基利·穆卢齐成了新总统,随之而来的是一大堆新问题。

班达或许是位残酷的总统,但他对农业和土地倒还算关心。我们这儿有马拉维最丰饶的土地,被称为“马拉维的粮仓”。班达总统深知耕种土地的秘诀,要求让每个农民都能得到所需要的化肥。种子的价钱也很便宜,任何马拉维人都能种了烟草拿到市场上去卖。这意味着只要持续下雨的话,每个马拉维家庭都不会饿肚子。

穆卢齐和班达完全不一样,从政前他是个成功的生意人,认为政府对化肥和种子的买卖不应该过多干涉。他希望在任何方面都与班达不同,于是停止向农民发放补助金,让他们自力更生。自由经济政策使有钱的大公司参与到烟草种植业中,规模化生产使得烟草拍卖价格直线下降,压榨了普通农民的利润空间。伯利烟草的价格很快就降到最低谷,许多农民都不愿意再去种植这种利润微薄的作物了。除了通常耕种的玉米地外,我家还留了几块烟草田。但是因为雇不起季节工,我和我的堂兄弟们只好自己下地劳作。

约翰伯伯死后的第一年,卡松古烤烟公司关门歇业,苏格拉底叔叔因此丢掉了在那里当焊工的饭碗。他和家人被迫离开卡松古返回家乡,在我们家附近的一间大库房里住了下来。

苏格拉底叔叔有七个女儿,这对我的姐妹们来说是个非常好的消息,但他们的到来对我而言并没有太大影响。当我们帮着把叔叔家的东西从十吨卡车上往下搬的时候,有个东西突然从车厢里蹿了出来。

一条大狗突然出现在我脚边。

“快滚开!”苏格拉底叔叔说着往狗头上踢了一脚,大狗哀叫着跑开了。跑出一段距离后,它坐在地上盯着我。

“那是我们的狗坎巴,”叔叔说,“我想带它来看管这里的鸡群和山羊,那是它的看家本领。也许这里会让它有家的感觉,我们都很想家。”

坎巴是我见过的最不同寻常的动物:它一身白毛,身体和头部有些黑色的斑点,像是有人把整桶油漆淋在它身上一样。它的眼睛呈棕黄色,鼻子上布满了浅粉色的疙瘩。坎巴的外形颇具异国风味,像是另一块大陆的产物。另外,它的体形非常大——比村里其他狗都要高一些,但也骨瘦如柴。马拉维的狗都是用来看家护院的,以老鼠和残羹冷炙为食,所以不像西方国家的狗喂得那么肥。我这辈子在马拉维从来没见过一条胖狗。

坎巴坐在地上看着我,白色的长尾巴拍打着地上的尘土。它的长舌头从嘴角边伸出来,唾液不断地滴落在地。苏格拉底叔叔进屋后,坎巴马上跑到我跟前,把身体靠在我腿上。

“滚一边去!”我作势要打它,它连忙躲到了房子的一边。

“你这条笨狗,快去和小鸡一起玩吧。”

它又把舌头往外伸,唾液不断从嘴里落到地上。

第二天早晨我醒来后,在去门外的茅房时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我定睛一看,发现坎巴躺在门口,竖起耳朵不知在等待着什么。

“我不是告诉过你离我远点吗。”说完这句话以后,我才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不能让别人瞧见我正在和动物说话,他们会把我当成疯子。

从茅房出来时,我恰巧遇见苏格拉底叔叔和爸爸一起从家里走了出来。叔叔对我笑了笑,然后指着紧黏住我不放的坎巴。

“看来你交了个好朋友。”他说,“上苍赐予我七个孩子,但她们都是女孩。坎巴非常想找个男孩做伴。”

“我才不想和狗做朋友呢!”

苏格拉底叔叔笑了笑。“你自己跟它说吧。”

从此以后,我不再试着把坎巴从我身边赶跑。因为不管我怎么做,它还是一样黏着我。老实说,和它在一起感觉并不坏。此前我从来没有过一条属于自己的狗,现在有条狗时常围绕在身边也挺不错,反正它也不会缠着我说话或让我干这干那。每天晚上坎巴都睡在我的门口。遇到下雨天,它会偷偷溜进妈妈的厨房,在角落里蜷缩成一团。即使没人交代,它也主动承担起保护鸡群和山羊的责任,使它们远离偶尔到访的鬣狗和成群结队的野狗的戕害。当然它有时也会跟在山羊后面跑来跑去,害得它们大呼小叫、乱成一团。它使坏的时候,妈妈总会把头探出厨房,脱下鞋往它头上丢。

“把那条狗给我赶出去!”她咆哮道。

这对坎巴而言就是场游戏。它经常欺侮小鸡和乌鸡。当鸡妈妈气急败坏、扑扇着翅膀试图把它赶跑时,它反而显得兴致盎然。

但坎巴最爱的还是打猎。

那时,去田野和沼泽地打猎已经取代了在家里玩的许多游戏。我开始跟着住在附近的乔弗里和查里蒂堂哥出去。

我们大多数时间都会去捕鸟,沼泽地旁边的草丛是我们的藏身之所。旱季里那些草长得非常高,整个人躲在其中也完全没问题。等到鸟儿下午来饮水时,我们把抹着黏稠的阿里波树液的枝条放在地上当诱饵。一旦小鸟的脚踩上去,它们就会扑腾着翅膀叽喳乱叫。我们会赶在它们挣脱之前拿着砍刀从草丛里跳出来狂呼:

“太好了!逮住它们了!”

“动作快点,别吓跑了别的鸟!”

“我想把它的喉咙割开!”

“别……我要砍下它的头!”

我们总是为谁来执行杀戮任务而争个不休,因此大多采取轮流的办法。杀鸟的方法不外乎砍去鸟头或是像摘西红柿似的两根手指一捏,把鸟头从身体上拧下来。我们会把内脏清洗干净,拔掉羽毛,把小鸟的尸体扔进挂在脖子上的糖袋里。回家以后,我们会把小鸟架在炭火上烤着吃。幸好爸妈从来不让我们把猎来的野味拿出来给大家分享。夏天的时候,有些晚上我们甚至能带回八只鸟一饱口福。

我们家不是很有钱,捕鸟经常是我们获取肉食的唯一渠道,这成了我们难得的盛宴。齐切瓦语甚至还有一个独特的词“恩库里”,意思是“渴望吃肉”。

满足这种渴望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捕鸟的过程有时甚至充满了艰险。首先,捕鸟最得力的阿里波来自枝干丛生且布满尖刺的恩克哈兹树。我们必须用砍刀割开树干,同时要避免阿里波溅入眼睛。如果不小心沾上了,你的眼睛就保不住了。

一天下午,我与乔弗里、查里蒂出门寻找阿里波。找了半天,才在树林里发现了恩克哈兹树的身影。

“我先上!”查里蒂说。他是个说话粗声粗气的家伙,最喜欢打头阵,我们只好让他先上。

查里蒂带着刀爬上了恩克哈兹树,小心翼翼地避免碰到周围的尖刺。他爬到树顶割开树干,然后用塑料袋对准树上的切口。在他接树液时,突然一阵大风吹得大树震颤不已,查里蒂的眼睛被甩进了许多阿里波。他冲出树丛对我们大喊:“我要瞎了,我要瞎了!救救我!它把我的眼睛弄瞎了!”

“我们该怎么办?”我紧张地问乔弗里。

为约翰伯伯工作过的马克斯韦尔曾经教过我们一些关于恩克哈兹树的知识,他说过黏胶弄到眼睛里时该怎么办。

乔弗里转身看着我。“你还记得马克斯韦尔的话吗?”

“你指的是哪段啊?”我有点记不得了。

“唯一的解药是哺乳期妇女的奶水。”

“我们去哪里弄这东西呢?”

“你家就有。”

这倒是真的。妈妈刚生了妹妹梅莱斯,也许她能帮上忙。我们拉着查里蒂的衬衫,把他带到我家。乔弗里把我们的困难告诉了妈妈,而她爽快地答应了他的请求。她让查里蒂张开双眼跪在她面前,然后托着一只乳房贴近查里蒂的面庞。

“别动。”说着她把一股白色的奶汁挤入查里蒂的双眼。

这实在有点可笑。“嗨!”乔弗里嚷道,“可别吃进去哦!”

“这是你给恩库里交的学费。”我叉着腰补充了一句。

我从来没问过查里蒂的感受,但应该没什么大不了的,没过几分钟他已经能睁开眼睛看东西了。马克斯韦尔在我们看来一定是通晓这种秘密的巫师。妈妈对查里蒂说:“为了报答我的服务,下次捕来的鸟都归我了。”

查里蒂同意了。第二天他把糖袋里装着的四只鸟扔进了我家的厨房。

和堂哥们一起打猎让我学会了许多捕鸟的方法:如何在高高的草丛和波光粼粼的沼泽地找到一个最佳的潜伏位置,如何用巧夺天工的陷阱让鸟上当。我还练就了耐心等待的品质,好猎手都知道耐心是成功的钥匙。坎巴很了解这个道理,似乎生来就是个猎手。

雨季来临之后,我开始带坎巴一起出去打猎。上午雨下得很大,下午的天气闷热潮湿。当土地湿润、到处布满水塘的时候,没有多少鸟会到沼泽地里来。这时候猎手只能用“齐瓦铺”当武器了,这是一种酷似弹弓的长鞭,有些类似没有石头的抛射器。

一天早晨雨停后,我和坎巴出发去布置陷阱。我把用“姆蓬戈”(妇女的亮丽长头巾,用来包裹头发或者背孩子)制成的口袋挂在锄尖,里面装着长长的自行车内胎、旧自行车轮辐、从妈妈的晒衣绳上剪下的一小段钢丝、一把被我们称为“嘎嘎”的玉米渣和四块沉重的碎砖。我和往常一样还带上了两把自制的猎刀。

第一把是我用厚钢板制成的兰博式猎刀。我先在钢板上勾勒出模样狰狞的图案,接着用钉子和扳手在边缘打洞,只要用力一敲,刀身就会从钢板上脱落。最后我会用捡来的岩石把刀刃磨利,制造出一把无坚不摧的尖刀。然后就要考虑刀柄了。我把足量的塑胶粘在刀锋下方,然后放在火上一烤,做出坚韧顺手的塑料握把。

我的第二把猎刀酷似用大钉子做成的刺杀工具。我用铁锤把钉头敲扁,然后再把边缘磨尖,刀柄的制作方法和第一把完全相同。我把这两把刀都贴身系在腰带上。

收拾完装备后,我和坎巴沿着乔弗里家后面通往墓地的小道,一直走到树木参天、足以把人隐蔽起来的桉树林。把我们与马拉维湖分隔开来的群山秀美地展现在我们面前,云层越积越厚,看上去灰蒙蒙的。一场风暴正在酝酿之中,因此我们必须抓紧时间干活儿。

我在主干道附近找了个好地方,阳光穿过桉树,在地上投射出一道狭长的影子。我用锄头清理掉地上的野草和藤蔓,露出一片直径约一米二的红土。我从桉树上砍下两根粗壮的树枝,剥掉树皮,把顶端削尖,然后把它们插进润湿的土壤,间隔约半米。我用力拉扯树枝,以此测试它们的坚固度。树枝纹丝不动,看来我的辛苦没有白费。

我把自行车内胎切成两根细条,将它们分别连接在钢丝两端,然后把细条绑在插进泥土的树枝上。一个巨大的弹弓就这样做好了,中间那段钢丝正是捕鸟的主要工具。

我扒下附近几棵树的树皮,把它们连接成一根四米五长的绳索。接着从绳索上割下约二十厘米连在钢丝上。我把一根短木棒系在绳索的另一头,打上牢固的圆结。然后我将短木棒用作把手,把橡皮车胎用力往后拉,再把短木棒插在另一根木棒和自行车辐条之间,也用圆结固定住。最后把绳索拉进树林当作触发器。弹弓做好以后,我把四块砖放在两根树枝之间的空地上,而后在砖块和弹弓中间撒一些玉米屑。这就是鸟儿的葬身之所:它们落在地上啄食玉米屑时,我只要一拉绳子,钢丝就会把它们弹到另一边的砖墙上,那样就大功告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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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季捕鸟的陷阱。鸟儿会撞上砖块而死,然后我会把它们都吃掉。

“开始打猎吧。”坎巴跟在我身后跑进了树林。

我们藏在一株索姆伯兹树后观察着陷阱的情况,那里视野清晰,又不会被鸟儿发现。坎巴趴在我身边热切地注视着前方。它知道我的意图,所以既没有动也没有叫。大约半小时后,四只低空飞过的小鸟看见了我在空地上放置的诱饵。它们扑打着翅膀落在地上,开始啄食玉米屑。我的心紧张地跳动起来。坎巴竖起耳朵,嘴角不住地颤抖着。我正准备放开绳索时,突然发现又有一只鸟飞了下来。它的体形比前四只更大些,胸膛肥厚,长着一身黄色的羽毛。

再走近些,我心想,稍稍靠右些,对了,这就对了。

漫长的几秒钟过后,肥鸟终于挤进鸟群,啄起地上的玉米屑来。当五只鸟全部进入有效射程后,我拉动了绳索。

呜……砰!

鸟儿消失在飞扬的羽毛和玉米屑中。

“棒极了!”我大吼一声,然后和坎巴一起从埋伏的地方冲了出来。

四只小鸟已经死翘翘了,但那只大鸟正在泥土里拍打着翅膀想要飞走,我趁它还没逃跑捡起它。它的身体又软又热,微小的心脏抵着我的掌心不断颤动。我用两根手指捏住鸟的脑袋,把它的脖子拧断了。

我捡起另外四只,掸去羽毛上的泥土。平时我会带个塑料袋,但这天忘了,于是只得把它们塞进口袋。

重新设好陷阱后,我又等了半小时,但最终还是放弃了。

“该回去吃饭了。”

于是我和坎巴动身前往姆法拉。

姆法拉的意思是“未婚男孩之家”,堂哥查里蒂就住在那里。它位于我们家的领域,看起来更像是间俱乐部。之前那里的住客是和菲利打架的季节工詹姆斯,他被解雇后房间就空了出来。查里蒂有个大胖子朋友叫米泽克,从学校辍学后做起了生意,他和查里蒂一起把这间房子占了下来。尽管他们依然和父母一起住——查里蒂家在吉尔伯特家附近,两家和树林都靠得很近,但晚上两人都睡在“未婚男孩之家”。

有人在屋子一角用桉树树干和填满草的玉米袋搭了张床,屋里到处是脏衣服、芒果皮、花生壳和一些奇奇怪怪的垃圾。一面墙上贴着马拉维游牧者足球队的海报,人们常把他们称为“城市牧民”。这是我在马拉维超级联赛中最喜爱的队伍,可能也是世上我最喜欢的球队吧。对面墙上则贴着游牧者队主要对手巨型子弹队的海报,看到它我就有种说不出的反感。屋角放着个火炉——只是四周刺满通气小孔的锅子而已,里面填满了焦黑的玉米茎和木材。火炉上方开了扇通风的小窗,但是效果不太明显,只有一束混杂着浮尘的阳光由此进入。屋子里到处是臭脚丫味。尽管这里又脏又臭,但未婚男孩之家对我来说却是世界上最好玩的地方。

因为我是个惹人厌的小不点,所以大多数时候他们都不让我走进未婚男孩之家。只有通过一定的努力我才能获得进入那间屋子的资格,比如帮他们偷芒果。查里蒂让我在脖子上套个布袋溜进邻舍的果园。我咬着刀爬上树,轻手轻脚地割下芒果,然后扔进布袋。带着偷来的芒果,我就可以获准进入姆法拉了。

屋子里的谈话对我这个十一岁的男孩来说总是有些高深莫测,大多数是关于女孩的。幸运的话他们会把我完全丢在一边。有次米泽克谈到在城里遇到的漂亮女孩时突然停了下来,对查里蒂说:“这里有个小孩,说话得小心点,不能让孩子听到这些事。”

我向他们乞求道:“我不是小孩了,你们继续谈吧。我知道很多关于女孩的事。”

“那你倒说说看,你都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反正你们知道的我都知道!”

我和坎巴从打猎的地方走回家。我知道带去的猎物足以让他们开门。走近屋子时,我听见查里蒂和米泽克都在里面,于是敲了两下,查里蒂开了门。

“怎么了?”

“伙计们,我刚打了四只鸟!它们在兜里。我能进来吗?”

米泽克出现在门口。“你给我们带什么了?”

“四只鸟。”

他笑了:“这才是姆法拉需要的人,干得好。”

“我们一起来生火吧。”查里蒂说。

我偷笑着进了屋,坎巴跟在后面。

“笨狗不准进屋,”米泽克咆哮道,“它会把这里当成自己的住所的。你难道不知道这里不准狗进来吗?我敢打赌,你平时还会和它说话呢。”

“坎巴,”我对着狗大吼一声,“快给我出去!”

我往后甩了甩腿,坎巴仓皇跑出门,然后疑惑地看着我。

“在那儿等着。”我轻声对它说。

我开始清洗起死鸟来。我拔掉鸟毛,甩到提桶里,然后拧下鸟头,洗净内脏。我打开门,坎巴早已等得不耐烦了——这也是它的战利品,它把鸟头和内脏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珍贵。我把鸟头一个个抛向空中,坎巴腾空而起,依次把它们衔进嘴里,咀嚼一下后,鸟头立即不见了。那些内脏则被它囫囵吞枣地咽进肚子里。

回屋后,查里蒂和米泽克已经把死鸟放在火盆上。咝咝作响的鸟肉闻起来美味极了。

“伙计们,”我对他们说,“我真快要流口水了!”

“安分些,别说话。”

烤好后,他们甚至让我吃了一整只鸟。不过一旦我对他们没用后,他们又不可避免地对我下起了逐客令。

“嗨,小东西,”米泽克说,“没听见你妈妈在喊你吗?”

“不会吧,我什么都没听见。”

“他没说错,”查里蒂说,“那确实是你妈妈的声音。”

既然他们已经不需要我了,我只好把猎刀插进腰带,叫上坎巴,和它一起走回那个满是女孩的家。 HtdRhUDqIqT+JNRA/KC3SfjYREieeo9hAUhCYCfEvNvRdVWBpUVZHxxq8bRfvg3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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