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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发现科学的奥秘之前,我的生活被巫术所占据。

巫术和与之相关的神秘事件不断在我身边出现,构成了我童年时代的最初回忆——要不是爸爸把我从生死关头救下来,那我今天取得的成功也就无从谈起了。

那年我才六岁,一个人在村里的路上玩,几个放牛娃载歌载舞地朝我走了过来。当时我们家住在卡松古 附近马斯塔拉村的一个农场里,那几个孩子是为邻近的农场主放牛的。他们说早上在路边发现了一个很大的布袋,打开一看里面满是口香糖。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你们绝对想象不出我有多么喜欢口香糖。

“我们分给他一些吧?”有个放牛娃提议道。

我屏住呼吸一动不动,枯叶落在头上也浑然不觉。

“为什么不呢?”另一个孩子说,“他已经等不及了。”

男孩把手伸进口袋,从里面抓出一把口香糖,然后每种颜色挑出一颗扔进我手里。我忙不迭把它们全都塞进了嘴里。放牛娃离开的时候,一股甘甜的糖浆沿着我的下巴滚落下来,把衬衫都浸湿了。

第二天我在芒果树下玩耍时,一个生意人停下自行车,和我爸爸攀谈起来。他说前一天早晨自己在去市场的路上掉了个布袋,当他意识到并折回去寻找时,发现有人已经把布袋拾走了。他还说那只袋子里装的是口香糖。生意伙伴告诉他几个放牛娃在村里分发口香糖的事,他非常生气。这两天他一直在周边地区找那些孩子。最后他令人毛骨悚然地威胁道:“我已经去见过辛亚加了,吃过那些口香糖的人马上就会后悔的。”

辛亚加是村里的巫医。

我早就把口香糖咽下肚了,唇齿留芳的记忆突然间变了味。我心跳加速,开始狂冒冷汗,趁没人注意时偷偷溜进家后面的蓝桉树林,靠在树干上,想把口香糖从身体里弄出来。我又吐又呕,还把手指伸进喉咙,想以此赶走诅咒。最后,我累得快虚脱了。吐出的唾沫星子使脚下的树叶都变了色,我赶忙用泥土把它们埋了起来。

但没过多久,乌云突然遮住了太阳,我觉得巫医那只充满魔力的大眼睛似乎正透过树丛观察着我。我只不过吃了几颗口香糖,他就用巫术控制我了。晚上,女巫们一定会把我从床上带走,送上她们的飞机,强迫我在群魔战场上打斗直至灭亡。当我的灵魂飘向云端时,身体会渐渐冰冷。对死亡的恐惧突然紧紧攫住了我的心。

我开始痛哭起来,双腿一动也不能动。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滚落,毒药的气味充满鼻腔。恐惧在顷刻间遍布全身。我竭尽全力逃出树林,试图避开那只充满魔力的大眼睛。在我慌不择路地跑回家时,爸爸正靠在墙上剥着玉米的苞叶。我真想投入他的怀抱,使自己从魔鬼的掌控中摆脱出来。

“我吃了口香糖,”我已经泣不成声了,“我吃了捡来的口香糖。爸爸,我不想死,别让魔鬼把我夺走。”

爸爸看了我一眼,然后摇了摇头。

“你吃了捡来的口香糖吗?”他问了一声,而后露出微笑。

爸爸难道没意识到我做了什么吗?

“别担心。”说着他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爸爸是个大高个,每次起身膝盖骨就会咔咔作响。“我会找那个生意人解释,这件事一定会很好地解决的。”

那天下午,爸爸步行到八公里外一个叫马萨卡的地方。他把发生的事告诉了那个生意人,说那些放牛娃在路上遇见我,把捡来的口香糖分给我吃。然后爸爸二话没说,把整袋口香糖的钱都给了生意人。那可是他一星期的收入。

我得救了。晚饭后我向父亲问起诅咒的事,问他是否相信我真的在劫难逃了。他突然收起笑容,变得非常严肃。

“当然,幸好我及时把你救了回来。”说完他开心地大笑起来,我也被逗得笑逐颜开。他的胸膛起伏着,身下的椅子也跟着咯吱作响,“威廉,谁知道你会遇上什么事呢?”

爸爸体格健壮,从来没被巫术吓倒,但他知道许多关于巫师的故事。在没有月光的黑夜里,我们会点燃一盏灯,聚集在客厅里。我和姐妹们围坐在爸爸脚边,他会把世界运行的方式,巫术的起源、发展和对人类的影响告诉我们。在土地贫瘠的地方,仅靠宗教和人类自身是远远不够的。为了弥补这种失衡的状态,巫术作为第三种强大的力量存在着。爸爸说,巫术不像大树或是提水的女人那样看得见摸得着,而是像风和横跨在小路上的蜘蛛网一样难以捉摸、不容小觑。对于我们来说,巫术是存在于故事里的东西,而我们最喜欢听的是《穆瓦塞酋长和卡松古战役》。

十九世纪早期至今,我们切瓦人一直是非洲中部平原的统治者。在战争频发、疾病肆虐的那些年里,我们从刚果南部高地迁移到了丰饶的非洲中部平原。

那时在村庄的西北部,有头暴戾的黑犀牛称霸一方。它比三吨卡车还要大,和爸爸手臂一样长的牛角尖端锋利得像匕首。村民和动物共用一汪水塘,黑犀牛会把身体潜在水中等待村民的到来。到水边取水的大多是妈妈和妹妹那样的妇女儿童。当她们把提桶放入水塘时,犀牛就一跃而出,用强有力的蹄对她们又踢又踏,最后现场只留下血迹斑斑的破衣烂衫。短短几个月内,恐怖的黑犀牛杀害了一百多人。

一天下午,有个切瓦族的王室少女在水塘边被黑犀牛踢死。酋长得知后非常愤怒,决定即刻采取猎杀行动。他把长老和武士们集中起来商量计划。

“那头犀牛真是个祸害,”酋长说,“怎样才能除掉它呢?”

长老和武士们想出了许多点子,但都没能让酋长满意。最后,他的一位助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利隆圭 有个我认识的人,”他说,“这人不是酋长,但他有把阿宗古 用的手枪,也非常擅长巫术。我相信他的法术绝对能够击败那头黑犀牛。”

助手所说的人叫穆瓦塞·奇法祖,他法术高超,整个国家的人都知道他的盛名。穆瓦塞是个会巫术的猎人,他的名字有“草丛杀手”之意,因为他可以把自己伪装成田野里的草丛,伺机捕杀猎物。酋长的手下走了一百多公里,去利隆圭向穆瓦塞求救。最后他同意向卡松古的兄弟们伸出援助之手。

某天早晨,穆瓦塞在日出前到了水塘边。他站在岸边的杂草丛中,把神水洒在身体和枪上。紧接着他连同那杆枪倏地不见了,化为微风中的点点音乐。十几分钟后,黑犀牛咆哮着翻过大山,大摇大摆地向池塘走来。当它把庞大的身躯浸入水中时,穆瓦塞悄悄从后面爬到它身上,对着它的后脑勺就是一枪。黑犀牛当场瘫倒,一命呜呼。

人们立刻举行了庆祝仪式。整整三天,附近的村民们尽情地享用着夺走一百多条性命的怪兽的肉。仪式进行到高潮部分时,酋长把穆瓦塞带到群山的最高处,俯视着切瓦族统治的地区。这座山名叫瓦拉尼耶,意为“美味苍蝇之岩”,其名取自山顶的岩石和树丛间肥美可口的苍蝇。

站在美味苍蝇之岩上,酋长指着山下一片绿油油的土地,转过身来看着穆瓦塞。

“你杀了如此恐怖的动物,我要给你一样奖赏。”他说,“山这边可以看见的地方我准备全都赏赐给你。把你的家眷带来,就以此地为家吧,现在这里是你的领地了。”

于是穆瓦塞回到利隆圭把家眷带了过来。没多久,他就建立起一个物产富饶的独立王国。庄园里出产的玉米和蔬菜供应整个部落还绰绰有余。他的臣民身体健壮,武士个个精神抖擞、令人生畏。

大约就在这个时候,南非的祖鲁王国爆发了一场纷争。祖鲁王萨卡的军队对周边地区展开了侵略。残酷的战争使上百万人被迫迁徙外地,其中就有恩戈尼族。

恩戈尼族向北走了好几个月,最后在切瓦族肥沃的土地上扎下根来。由于到哪儿都待不了太久,饥饿常常伴随左右。他们只能到更北的地方向穆瓦塞酋长寻求支援,而酋长也经常用玉米和山羊款待他们。某天,接受了穆瓦塞酋长的馈赠后,恩戈尼族的领袖们坐在一起商量起来:“怎样才能永远吃上这种好东西呢?”

有人说:“把切瓦族灭掉就行了。”

恩戈尼族当时的首领是纳旺比酋长,他计划攻克美味苍蝇之岩,并把在山峰上看得见的土地都据为己有。不幸的是,他们压根儿不知道穆瓦塞酋长所具有的巫术。

一天早晨,恩戈尼族的战士披着兽皮,拿着盾牌和长矛上了山。穆瓦塞酋长麾下的武士们在几公里之外就认出了他们。武士们化身为绿草,在入侵者接近美味苍蝇之岩时,用利刃和长矛将他们消灭殆尽。最后一个阵亡的便是纳旺比酋长。因为这个原因,原来的美味苍蝇之岩更名为恩古鲁·纳旺比,意为“纳旺比在此阵亡”。这座山屹立在我家所在的村庄旁,俯瞰着卡松古。

这些故事流传了一代又一代,爸爸讲的故事都是从他的爸爸那儿听来的。爷爷非常老,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何时出生的。他的皮肤干燥皲裂,两只脚像石头刻出来的一样。他的长大衣和裤子打满了补丁,像古树皮一样粘在身上,似乎比他的年龄还大。他用玉米叶和烟草卷雪茄,双眼因为喝卡查索而充满了血丝。卡查索是一种烈性玉米酒,体弱的人喝了甚至会变瞎。

爷爷每个月会来探望我们一两次。当他穿着长大衣、戴着帽子在树林中出现时,唇边总会冒出一缕青烟,好像森林长了脚朝我们走来一样。

爷爷讲的则是另一个时代的故事。他年轻时——政府还没推广种植玉米和烟草——我们这儿的树林非常茂密,外来者常会在里面迷路。树林里黑压压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羚羊、大象、鬣狗、狮子和猎豹等野生动物都以树林为家,使这里变得越发凶险。

爷爷小的时候,他祖母被狮子攻击了。老人家当时正在树林边驱赶野猴,一只母狮悄悄朝她扑了过来。村民们听到她的求救声,纷纷敲起鼓来——不是跳舞和举办仪式时那种快节奏的鼓点,而是一种缓慢而严肃的鼓声。村民们把这种敲击声称作“穆萨达维”,意思是“赶快过来吧”。这就好比拨打 911 报警电话,但来的不是警察,而是其他村民。

爷爷和其他人带着弓箭赶到现场时,事情已经不可挽回了。他们看到一头体大如牛的狮子把老人拖进荆棘丛生的树林中,然后像扔死耗子一样把尸体扔进了灌木丛。接着它转身面对着追赶者,发出一声令人胆寒的号叫后带着猎物消失了。老人的尸体从此再也没被找到。

爷爷说狮子一旦尝过人血的滋味后,不把整个村里的人都吃完是不会罢休的。第二天早晨,有人把此事通报给当时统治我们国家的英国殖民者。他们派兵进入树林,射杀了那头母狮,还将尸首展示在村民广场上,让所有人都能看到。

没过多久,爷爷独自在树林里打猎时见到一个被眼镜蛇袭击的男人。眼镜蛇藏在树上,在男人经过树下时咬了他的头。男人的皮肤马上变成灰色,没过几分钟就一命呜呼了。爷爷马上把这消息告诉了邻近的村庄,那里的人就把他们的巫师带来了。巫师踏着死者的胸膛,把药物向森林四处抛撒。没过多久,几百条眼镜蛇从树荫下的湿泥里钻了出来,聚拢在尸体周围。它们都被巫师的咒语催眠了。

巫师蹲坐在死者的胸膛上,喝下一杯施了咒的麦片粥。粥汤通过他的脚流到毫无生气的尸体里。死者的手指动了一下,接着整只手动了起来。

“让我起来吧。”他从地上站了起来,面对着周围的蛇群。

众人检查着每条眼镜蛇的牙口,从中寻找杀人的那条。巫师通常会飞快地砍下作恶者的头颅,但复活的死者这次却大发善心,饶过了置他于死地的那条蛇。巫师的酬劳是三英镑,爷爷亲眼见证了这一切。

爸爸年轻时经常和爷爷一起出去打猎。即便在那时,进入树林也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猎人在出发前,通常要举行一场神圣的仪式。打猎总是由某个人发起的,人们把这个带头人称为“维尼·索科洛”。他把愿意参加的人从周围的村庄召集到一起,并决定打猎的时间和地点。宰杀猎物时,带头人也会相应地得到最好的那部分,通常是后腿肉。爷爷就经常充当这样的角色。

打猎的前一天,带头人不能和妻子同床,甚至同处一室也不行,目的是尽可能集中注意力,并保证晚间的睡眠。精力分散会使人在森林里变得粗心,更糟的是,它会让人容易受到蛊惑。这天晚上,带头人会独自睡在邻居家,或者和孩子们一起睡在小屋子里。他会煮一罐混杂了根茎和草药的红玉米,并在第二天早晨分发给参加打猎的人们。这也是一种巫术,所有人都相信这样能让自己远离危险。

出发前猎人会叮嘱妻子在他回家前不要出门,最好躺在床上睡觉。他们觉得这样做也会让猎物进入梦乡,从而降低捕获它们的难度。

小时候穿过树林时,我倒不担心碰上眼镜蛇或狮子,因为它们大多已经消失了。但没被砍伐的林子里还潜伏着其他危险,而在宁静空旷的田野里,树木的鬼魂似乎还未散去,正如歌如泣地低诉着什么。独自去那里时,我最怕遇到“古勒·万库鲁”。

古勒·万库鲁是一群神秘的舞者,他们应酋长之邀在葬礼和切瓦族男孩的成人仪式上表演。据说古勒·万库鲁是去世祖先的灵魂,他们在阴间复活,到人间四处游走。不再是人类的他们拥有动物的皮肤和怪兽的脸——有的像面部扭曲的怪鸟,有的像惊声尖叫的恶魔。

古勒·万库鲁表演时,人们通常只敢远远地偷看几眼。他们通常踩着高跷从树林深处出现,居高临下地望着人群,用不同的语言大声尖叫。一次,他们中的一位甚至像蜘蛛似的头下脚上倒爬上一根杆子。每当古勒·万库鲁跳舞时,似乎有一千人在他们体内,而每个人都在朝相反方向舞动。

古勒·万库鲁不表演时,会在树林和沼泽里寻找小男孩,把他们带回墓地。我不想知道男孩们会在那儿遇上什么。甚至连提到古勒·万库鲁都会给人带来坏运气。如果你敢背地里怀疑他们,比如对人说:“看看他们的手吧,和我一样是每只手五根手指。那些家伙才不是鬼魂。”这样绝对会遭到诅咒。古勒·万库鲁只接受酋长的邀约,因此没人能保护你。当他们在村子里出现时,女人和孩子都会丢下手里的活计,逃到他们看不见的地方。

我很小的时候,有个会巫术的舞者出现在我家院子里。他像公鸡一样高昂着头,像蛇一样嘶嘶地叫着。他的头上裹着个面粉袋,只在嘴巴和鼻子的部位掏了两个黑窟窿。当时爸爸妈妈都在地里干活儿,我和姐妹们躲到树的后面,眼睁睁地看着他偷走了我们的鸡。

不怕古勒·万库鲁的动物只有驴。如果驴看到这些舞者,会把他们赶到树林中,用强有力的蹄子猛踹他们。别问我原因,但那些驴确实非常勇猛。

每次横穿树林时,我都试图像驴子朋友一样勇敢无畏。但巫师巫婆从不暴露真身,你永远不可能知道他们把陷阱设在哪儿。在他们施法的地方,各种各样的巫术会以不同面貌显灵。恩奇斯 外面的公路上据说出现过六米多高的光头男人,一开始只有两三个,后来增至数十人。到了晚上,同一条公路上会有幽灵卡车开过,车灯闪耀、引擎轰鸣,速度非常快。但人们只能看到车灯,并不能看到卡车,路上也不会留下轮胎印。如果你正巧开车从那里经过,你的引擎会立马熄火,直到天明才恢复正常。

被施了巫术的鬣狗会在晚上到村子里徘徊,用锋利的牙齿掳上好几头公羊,把它们送到巫师那里当祭品。被施了巫术的狮子会被派去咬死那些欠他债的人。拖拉机大小的蛇会在田野里等待着你的到来。

但对孩子们来说,还有更大的危险。如同我刚才提到的那样,巫师让孩子们帮自己施展巫术,每天晚上那些孩子又潜伏到村庄里寻找新猎物。他们会用美味的肉食诱惑其他孩子,告诉他们这是通往天堂的唯一路径。孩子吃下后才发现那是人肉。但为时已晚,巫师的邪魔已经附在你身上,你会一直被他控制,永世不得翻身。

巫师除了施咒和报复之外,还会彼此斗法。巫术王国因此纷乱四起,造成大量伤亡,于是孩子成了他们最好的工具。

孩子们被送上巫术飞机,在夜色的掩护下,一分钟就能到达赞比亚或伦敦。任何东西都可以被巫师变作飞机:木盆、泥罐或一顶简简单单的帽子。孩子们有时会被派到敌方家里检验他们的能力。如果在这个过程中被杀死,其装备就由胜利的巫师处置并升级。其他晚上,孩子们会被派到别的阵营里和那儿的孩子比武。遭到诅咒的孩子会在我从没听说的场地上把人头当球踢,展开一场神秘的足球赛,以此争夺几大杯人肉。

从口香糖贩子那里逃脱后,我非常害怕会被人逮到,于是想了好些保护自己的方法。我知道巫婆和巫师厌恶金钱,因为对他们来说钱比最危险的敌人还要可怕。与钱的接触会夺走他们的法力,使他们成为普通人,而且是赤身裸体的普通人。因为这个原因,人们常把克瓦查 纸钞贴在墙壁和床垫上,保护自己和家人在夜里不至于遭到突袭。如果他们突然被一个赤身裸体、仓皇逃窜的人惊醒,就说明他们的做法是正确的。

另一个保护自己的方法,就是跪在床前祈祷自己的灵魂保持洁净。我以前也这么做过。巫术飞机没法看到祈祷者的家,因为它们似乎被云遮住了。

“爸爸,请在我房间的墙上弄些克瓦查纸币吧,”有天下午我向爸爸乞求道,“不然我晚上会睡不着觉的。”

爸爸知道许多与巫术有关的事,但从不会让它们统治自己的生活。正是由于这一点,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更显伟岸。父母每星期都会把我们带去长老会教堂,他们觉得只有上帝才能最好地保护我们。父母告诉我们,一旦被巫术控制,你就永远体会不到世界上的其他东西了。我们敬畏诅咒的力量,但我们一家相信,信仰一定能超越它。

那天下午爸爸停下手里整修篱笆的活儿,说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他接着说,“一九七九年我做生意时,有次坐在小卡车的后车厢里去利隆圭卖干鱼,和我同车的还有好几个人。卡车突然失去控制,把我们几个一块儿甩了出去。摔到地上后我们发现,失控的卡车正径直朝我们翻滚而来。我当时在心里默念:我的死期到了,看样子这回是逃不过去了。但就在卡车即将轧过我的身体,要把我碾成肉酱时,它突然停住了。我甚至还伸手摸了摸车的铁壳。几个人死在了草丛里,但我身上却连一丝伤痕都没有。”

他转身看着我,继续发表自己的观点。

“发生过这种事以后,你让我如何相信巫术和咒语呢?我认识的一个巫师也碰到过这样的事故,但他却死了。我是被上帝拯救的。儿子,你可以敬畏巫术,但一定要记住:在万能的上帝面前,巫术是不堪一击的。”

我相信爸爸的话,却又很想知道他的说法在电影中的孤胆英雄兰博和美国武术高手查克·诺里斯身上是否适用。那年夏天,他们的影片在交易中心放映,在村里引起了极大的争论。这两个人在当地电影院放映的片子里频繁出现。叫它电影院,其实不过是间放了几条长木凳、一台电视和一台影碟机的茅草屋而已,所有人也因此把这种娱乐活动称为“放录像”。每当夜幕降临,那里就会上演许多或美妙或奇怪的场景。但晚上我是不能外出的,所以那些事一概与我无关。我只能从住得离电影院近或父母不那么严格的同伴那里解馋,他们通常会在第二天见到我时把前一天的电影内容告诉我。彼得·卡芒加就是其中的一位。

“昨天晚上我看了世界上最棒的电影。”彼得说,“兰博从山顶上往下跳,但下山后他仍然与敌人展开枪战。所有对抗他的人都死了,大山也灰飞烟灭。”他抓起一把假想的冲锋枪,朝玉米堆射出一连发子弹。

“太遗憾了。”我说,“他们会在白天放这些片子吗?我可什么都没看过!”

兰博和三角洲部队的英勇事迹让有些人困惑不已。他们无法想象两三个人怎么能逃脱一整支部队的追击,还能最大限度地杀伤敌人。《终结者》的上映更是震撼了所有人。彼得第二天遇见我时,仍然在震惊的状态中无法自拔。

“威廉,昨天晚上我看了部电影到现在都没闹明白。”他说,“那个人全身都被击中了,却依然活着。敌人把他的胳膊和腿都炸飞了,头也和身体分开了,可是他的眼睛却还在动。我告诉你,这人一定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巫师。”

这听上去非常怪异。“你真的认为美国来的阿宗古有这么大的魔力吗?”我问,“我才不相信会有这种事呢。”

“这是我亲眼所见,我告诉你,这一切都是真的。”

尽管几年后我才通过录像带观看了其中的一部,但我们当时的游戏已经受到了它们的影响。其中包括用灌木改制玩具枪,玩“美越大战”。

我们像拆卸圆珠笔似的把灌木的茎挖空,制成枪管和推弹杆。我们把嚼碎的玉米芯塞进中空的枪管,然后捏个纸球把枪管封住。在推弹杆的压力下,黏稠滑腻的玉米芯会弄得“敌人”满身都是。

我是一方的队长,另一方则由堂哥乔弗里带领。参加游戏的大多是我们的堂兄弟和住在附近的孩子。我们五人一队,在玉米地和我家与乔弗里家之间的院子里互相追逐。

“你往左跑,我朝右边!”向同伴们发布完命令后,我在泥泞中爬行着。我们这群孩子从来没有干净的时候。

我发现乔弗里的裤腿边从房子一角露了出来。为了不惊动鸡群,我决定从另一面包抄过去。定了定神,我便转过墙角,轻而易举地逮到了乔弗里。

“抓住你啦!”我把推弹杆压下枪膛,将混着白色唾沫的玉米芯喷得堂兄满脸都是。

他捂着心口摔倒在地。“天杀的!这回我真的完了!”

获胜的队伍会在下一回合成为美国队,因为录像中的美国人总能把越南人打得落花流水。

我、乔弗里,以及我们共同的朋友吉尔伯特关系非常好。吉尔伯特的父亲是温比的行政长官,所有人都叫他温比村长,他的真名阿尔伯特·莫法特倒不大有人记得了。

玩厌了“美越大战”以后,我和乔弗里总会去找吉尔伯特玩。村长的工作总也做不完,所以我们常能在他们家看到一幕幕好戏。那一天和往常一样,我们看到卡车司机、农民,以及做生意的男男女女站在村长家门口的桉树下诉说着他们的烦恼和忧伤。他们有的拿着鸡,有的握着薄薄一卷钞票,准备把它们作为礼物送给英明的村长大人。私下里和村长遇见时,人们总会称他为“沙罗”,意思是地方上的统治者。

“奥迪,奥迪。”站在门口的农夫这样嚷道,意思是:我可以进来吗?

村长的通信员兼保镖恩瓦塔先生穿着短裤和步兵靴站在门前,举手投足像个警察一样。他的任务是保护村长并对上访的人进行筛选,还负责处理所有送来的鸡。

“快进来吧。”他说。

村长穿着笔挺的衬衫和上好的裤子坐在沙发上。他通常是生意人打扮,从来不像电影里那样披一身插着羽毛的兽皮。温比村长很爱他那只没有名字的黑白相间的猫(在马拉维,人们只会为狗取名,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那只猫总是缩在村长的双膝之间,随着他的抚摸舒服地呼着气。

“尊敬的沙罗,我终于见到您了。”农夫说着单膝跪地,轻声鼓掌以表示对村长的敬意,“有一起争端必须由您来调停才行。十五年前您给我的那块地被我哥哥的儿子占去了,需要您出面帮忙才不至于演变成流血事件。”

“这样吧,”村长回复道,“我要考虑考虑,并调查一番。你星期天再过来,那时我会给你一个答复。”

“沙罗,真是太谢谢您了。向您致以十二万分的敬意。”

等到农夫离开以后,我们走到恩瓦塔先生身边。

“我们是来找吉尔伯特玩的。”我们一边说一边往屋里走。

“好吧。”

吉尔伯特正在自己的房间跟着比利·卡旺达的磁带练习发声。比利那一年刚刚获得马拉维年度最佳歌手奖。吉尔伯特拥有一副好嗓子,后来还在布兰太尔 灌制了两盘唱片。虽然我的嗓子像树上的乌鸡一样难听,但我从来没有因此而放弃歌唱。

“吉尔伯特,啵?”

“啵!”

“酷毙了吧?”

“确实酷毙了!”

这是我们每次见面时都会用到的江湖黑话。“啵”是法语“早安”的缩略词,是那些在初中学了法语,希望在人前卖弄一下的人先用起来的。我不知道“酷毙了”从何而来,但这句话应该和“帅呆了”是一个意思。如果碰上兴致好的时候,我们还会饶几句舌。

“你确信吗?”

“我确信。”

“合适不合适?”

“当然合适。”

“那就好了。”

“我们去市场吧。”我提议道,意思是去交易中心,“我听说昨天晚上醉鬼们在奥菲西外面吐得一塌糊涂。”

我指的是奥菲西酒馆,那里是我们不能进的地方,所以格外有吸引力。奥菲西酒馆坐落于交易中心的边缘地带,是通向查马马城的最后几间店铺之一。黑洞洞的大门里总是放着响亮的打击音乐,有时甚至从正午就开始了。男人们会叼着烟、瞪大眼睛出现在酒馆门口,把空纸箱往外面的垃圾堆中一扔,然后就进屋寻欢作乐去了。在大多数人看来毫无用处的纸箱,对我们来说却有着宝贵的用途。

虽然我和乔弗里、吉尔伯特住在非洲的这个小地方,但我们玩的东西和世界上大多数孩子的相仿,最多在原材料上有些许差别。与美洲和欧洲来的朋友交谈以后,我知道这种观点是正确的。世界各地儿童的游戏方式大同小异。如果持有这种观点的话,世界在你眼中就不那么大了。

我们很喜欢卡车。无论什么样的卡车我们都喜欢:隆隆开过村庄、扬起一片尘土的四吨大卡车,以及来往于村庄和卡松古之间的半吨小卡车都是我们的最爱。我们这里离卡松古只有一小时的车程,乘客们通常会像小鸡似的缩在卡车狭窄的后座里。我们喜欢制作卡车,每周都会拿自制的卡车进行比赛,比比谁的最大最牢。美国的小朋友可以在商店里买到精致的迷你卡车,我们却只能用空纸箱和电线制作。即便如此,手工制作的卡车在我们眼中依然十分漂亮。

醉鬼们扔下的空纸箱原本放的是奇库布摇摇乐啤酒。这种啤酒是用马拉维盛产的玉米发酵制成的,味道很酸,底部还有许多玉米屑,正如它的名字一样,需要多摇几下才能享用。不论你信不信,这种酒其实很有营养。我不擅喝酒,但有人告诉我摇摇乐啤酒要喝上好几箱才能醉倒人。可以想见,酒鬼们在喝醉以前会往门外的路上扔多少纸箱。

那些纸箱是制作卡车再理想不过的材料了。我们把啤酒瓶盖当车轮用,然而在学校里它们派的是计算器的用场(三个可口可乐瓶盖加上十个嘉士伯啤酒瓶盖等于十三)。

我们从邻家的树上采下芒果,拿它们到市场上换电线。我们用电线制作车轴并固定车轮。后来我们发现食用油的塑料瓶盖更适于做车轮,能使卡车的寿命更为长久。我们甚至拿出父亲的剃须刀,在塑料瓶盖上刻出各种各样的图案,让各自的轮胎具有独特的标志。这样当卡车在泥地里穿行时,你很快就能知道它是坎宽巴家族的高级豪华车,还是隶属于吉尔伯特股份有限公司的轻型卡车。

我们很快便造出了属于自己的巨型卡车,我们把它唤作“格里格里”,样式有点像风行美国的卡丁车。车子的骨架是用粗树枝制成的,分叉上可以坐个人。我们从地里挖出巨大浑圆、名为“宽姆布”的块根植物,把它们做成车轮的形状,用桉树枝当车轴,最后用藤蔓和树皮把所有分散的零件连接起来。

一人在前面牵着绳子,司机用脚控制卡车引导行进的方向。我们把两辆做好的车并排停在泥泞的土路上。

“开始比赛吧!”

“好嘞!”

“最后到伊庞加理发店的人没种。”

伊庞加理发店是温比交易中心的第一家理发店,我的头发都是在那里剪的,爸爸每个月都会带我去一次。伊庞加先生会给我披上块破烂的围裙,然后问:“你想把头发剪成什么样?”墙上挂着各种男士发型的图片——其中有美国著名拳击手泰森的发型,还有英国和尼日利亚式的发型,甚至连光头的佛教发型也能找到。我经常让伊庞加先生给我剃平头,只留短短的一层细发,不带任何发卷,在我看来这是店里最便宜的了。

当然,在交易中心理发时经常会遇到马拉维常见的停电现象。头剃到一半时,突然没电了。

“真他妈倒霉,又停电了,过几个小时再来吧!”

“但才剃到一半啊……”

最好的办法是戴上帽子或者趁天黑去理发,剪到一半时你就可以趁着夜幕跑回家,第二天早晨再去理发店把头理完。

如果父母给我们一些零花钱,我们会去班达先生的小店买上一瓶冰芬达或一把丹麦水果糖。班达先生会把这些小点心放在货架上的玻璃罐里。货架上还放着德鲁斯盐块、康杰克斯桉叶糖、上层人士用的拉舍利润肤霜、简易染发剂、蓝带黄油、洗浴肥皂,以及纸盒装的牛铃牌奶粉。

肚子饿的时候,我们会把钱凑在一块儿,去坎银亚的货摊上买东西吃。说是货摊,其实只是一只放满了油的大锅而已。我们会用几克瓦查买些炸山羊肉和薯片吃。摊主会咕哝着问:“要多少?”我们说:“五克瓦查的就行了。”他从挂在架子上的山羊身上割下一大块肉,一大群苍蝇腾空而起,接着又停了下来。他把肉块扔进油锅,往锅下添几根木柴把火烧旺,最后将一把马铃薯片扔进锅里。炸完以后,他会把羊肉和薯片放在柜台上,然后给我们一小包盐当调料。

“你妈妈的厨艺很棒,”吉尔伯特说,“但她永远烧不出这么好吃的东西来。”

“那是自然。”

大多数时候我们都没什么钱,这些日子我们只能在饥饿中做做白日梦来打发时光。回家的路上我们会扯下姆蕃加拉闹来闹去。这种灌木的鲜红色花朵是孩子们的绝佳颜料,它的茎也能帮你预卜凶吉。你连根拔下一朵花,然后试着把它从中间撕成两半,如果与花朵连着的茎没有因此断开,那晚饭就有肉吃了。

“伙计,你可真幸运。快回家去吧!”

如果不幸撕断了,事情就完全不一样了。

“朋友,真遗憾,你妈妈准是参加葬礼去了。回家你只能找到白开水,哈哈!”

太阳从桉树林上空消失以后是一天中我最喜欢的时刻。我爸爸和约翰伯伯——也就是乔弗里的爸爸——会从玉米地或烟叶田收工回来吃晚饭。妈妈和大姐安妮会忙着在厨房烧饭,饭菜的香味随着微风飘荡在房子四周。我的堂兄弟们这时会聚集在我家和乔弗里家之间的院子里踢足球。我们踢的球是一种名为“乔伯”的购物袋,四周用麻线缠绕而成。天色昏暗以后,邻村的农民有时会在我家门口逗留片刻。

“坎宽巴先生,我从地里带了些东西来。”他打开纸包,拿出一些上好的西红柿幼苗。爸爸会和他协商一个价格,然后把那些幼苗种在房子后面。

雨季当芒果成熟时,我们会从邻居家的果树上摘下芒果,装上满满一桶,接着把它们放在水里浸一会儿。吃完晚饭以后,我们每人拿上一个,享用丰实的果肉,任凭甘甜的果汁穿过指缝往下流。没有月光时,晚饭后我们不能去屋外玩,爸爸通常会把所有孩子集中在客厅,点燃一盏油灯,给我们讲民间故事。

“坐下安静会儿。”他说,“我给你们讲过猎豹和狮子的故事吗?”

“爸爸,再讲一遍吧。”

“好吧,且听我慢慢道来……很久很久以前,两个女孩从卡松古走到温比,最后她们累得实在走不动了……”

我们坐在地板上,膝盖紧贴着胸膛,聚精会神地听着爸爸讲的每一个字。爸爸知道很多故事,猎豹和狮子的故事是我的最爱。它的内容大致是这样的:

两个女孩不想在泥泞地里打盹,打算找个干净的地方好好睡一觉。过了好一会儿,她们终于找到了一位老人住的房子。听明来意以后,那个老头对她们说:“你们当然可以留在这里,快进来吧!”

姑娘们很快就睡着了。老头偷偷溜出门,走进漆黑的森林。他没费多大工夫就找到了自己的两个好朋友——猎豹先生和狮子先生。

“朋友们,我给你们准备了可口的食物,快跟我来!”

“老兄,谢谢你,”猎豹先生说,“我们这就跟你去。”

老头带着两个朋友穿过树林,走向自己家。猎豹和狮子想到即将能美餐一顿后非常高兴,甚至欢天喜地地唱起歌来。但它们并不知道,两个女孩早已不见了。打完盹后她们恢复了体力,于是继续自己的行程。因为临走时没看见老头,她们留了张字条表达谢意。

老头带着猎豹和狮子走到门边。

“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去把她们带出来。”老头说。

但走进屋一看,床上空空如也。他百思不得其解,两个女孩去哪里了呢?他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却怎么也找不到女孩的踪影。最后他看到了字条,知道她们已经走了。此时猎豹和狮子在门外等得越来越不耐烦。

“嗨,我们的食物在哪里?”豹子问,“你让我们在外面干等着吗?”

老头对着门外大嚷了一声:“耐心点,她们躲起来了,我这就把她们找出来。”

老头知道如果猎豹和狮子发现女孩不见了,一定会把他当晚饭。房子的角落里放了只储水用的大葫芦,他实在想不出别的法子,只好跳进葫芦躲了起来。

猎豹和狮子等得实在不耐烦了。狮子向屋里吼了一声:“没工夫再等下去了,我们这就进来啦!”

它们闯进屋子,看见房间里什么都没有。女孩和老人全不见了,它们的晚饭没了着落。

“那老头一定是在耍我们,”豹子说,“连他自己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就在这时,豹子突然发现老头的衣角从葫芦的边缘露了出来。它朝狮子挥了挥手,然后和狮子一起抓住衣角,费了好一番工夫终于把老头从葫芦里拉了出来。

“请不要这样,让我解释一下。”老人喊道。但豹子和狮子没空等他,立刻把他吃掉了。

爸爸合起掌,示意故事讲完了。接着他环顾四周,观察着我们的反应。

“不要妄存害友之心。”他说,“你们千万要自律,否则必定会自作自受。一定要对别人心怀善意。”

“爸爸,再给我们讲个故事嘛!”我们叫嚷着。

“好吧……讲个蛇和乌鸡的故事怎么样?”

“当然好!”

有时说到一半,爸爸会忘记故事的进展情况,这时他会一路编下去。他往往会说上一个小时,人物形象和故事情节随时都会发生变化。爸爸拥有一种特殊的能力,无论情节如何发展,故事的结尾都是相同的。他生来就很会说故事,这多半是因为他的人生也是一部丰富多彩的传奇吧。 fk8DkJDONXpsxY91pTcFRZSoCVG1vv1A2smxtVwiVVq/ZJYv40dO7aweYpH2nNE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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