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有“学习营”。我最初是听印度野生动物研究所的一位研究员说起,才知道还有这种活动。他本人就开办了一个关于大象和豹子的学习营。我想象中的“营地”是典型的美式露营地,有双层床和棉花糖,因而很努力地在脑海中把那种场景和大型危险动物拼凑在一起。不用说,我很想去。事实上,学习营更接近于全国宣传日的活动。光看列表就能明白学习营的目的:登革热学习营、糖尿病学习营、交通安全学习营,还有至少一个关于打鼾和睡眠呼吸暂停的学习营,听上去很适合我家的卧室。这类学习营都旨在传播信息和知识,让人们对本来不太了解或根本不去想的各种危险状况有所认知,指导他们如何避免、如何应对。
每年十二月,研究员迪潘杨·纳哈都会锁上他在德拉敦市(Dehradun)的办公室,在租来的四轮驱动车上贴上“印度政府正当班”的标签后就启程上路,开始酷似公路旅行的巡游学习营。今年,他的表亲阿里特拉担任助手一路随行,我也随他们的车。我们从孟加拉北部出发——让人头大的是,那地方其实在孟加拉国的西部——平均算下来,那地方每年有47人因野象而亡,164人受伤。每年47人!在类似康涅狄格州那么大的地区!印度的森林管理部门会派遣野生动物保护员处理这些案件,但不会判处大象死刑。会有几位动物保护员参加纳哈在巴曼珀科里村组织的第一场学习营活动。我很想知道他们是怎样操作的。
车窗外只见大片的农田掠过:茶园、万寿菊园、整齐的水稻像一排排牙刷毛插在大地上。稻田和小块土地中间聚集了一些小村落,房舍是用金属波纹板和茅草搭就的,间或有一座小庙,几家敞开门面的小酒馆。奶牛在路边闲逛,小黑羊肩并肩地立在路边,但我没看到别的动物,没看出来大象怎么能出现在这个画面里。
大象!纳哈信誓旦旦地告诉过我,它们就在不远处。现在是冬季:象群每年迁徙的时节。象群夜里觅食,白天都在柚木林里睡觉——那片林子曾经很大,从印度阿萨姆邦经孟加拉北部一直延伸到尼泊尔东部边境,如今却没剩多少了。先有英国人不断扩张种植的茶园,后有尼泊尔和孟加拉国在此建造军事基地、难民及移民定居点,昔日的“大象走廊”被不断蚕食、断裂乃至消弭。还有越来越多的人为了砍伐木材、放牧而进入这片森林,将大象的栖息地占为己有。象群想要穿越这片森林,却总会遇到障碍、危险和死路。昔日畅行无阻的走廊现已变成弹球游戏。象群有可能被阻滞在林中一隅,走不出来,俨如封锁在口袋里的大象。把大象封在口袋里,不管是听上去还是想象一下,这比喻都极其荒谬。基因发展僵滞了,生存密度激增了。很快,野生象群就找不到足够多的食物了。为了吃到东西,它们走着走着就进入人类的村庄,能找到的食物是人类的庄稼和粮仓。这就有了人象冲突。
经过一条岔路时,阿里特拉指着窗外说道:“有个人就是在那条路往前两千米的地方被大象踩死的。几天前的事。一共有3个人在路边干活,看到大象来,他们都开始跑,但那个人落在最后,大象就跟着他。”
对我来说,这实在太难想象了。我是看《大象巴巴》( BaBar )和《国家地理》( National Geographic )杂志长大的。在我的认知里,大象很温和,慢吞吞的,还会穿长筒雨靴和亮绿色的外套。完全不必害怕大象。这种知识储备令我和印度东道主滋生出了小小的分歧。上路后的第一天晚上,看到了注明“大象迁移区”的指示牌,顺着那条路再开进去一点就是我们过夜的小屋,小屋是公家的,造在柚木林里。小屋客栈的厨师说,我们去的前一天晚上,他还在大门附近看到一头大象呢。对于这条信息,我当下的反应就是告诉大家——我打算出去走走。那时大约是晚上七点,已经过了大象外出觅食的时段整整两小时了,但迪潘杨·纳哈和他的表亲都不肯再去森林附近溜达了。
“别走太远,玛丽。”阿里特拉说。我们坐在门廊上喝茶,头顶上有壁虎和飞蛾。阿里特拉的脑袋圆溜溜的,天性友善,有时还忍不住傻笑。他的正式身份是纳哈的助手,但常常不知不觉地回归到本来的小表弟的样子。
纳哈也不太喜欢我的决定。“请你务必非常小心。”
他俩对视了一会儿,然后放下杯子,都站起来陪我散步了。
我们就走到了车道尽头的铁轨。针对印度的窄轨铁路历史,纳哈稍微介绍了几句。我们原地站了几分钟,像是在等火车。阿里特拉用脚趾拨弄着铁轨间的碎石。“我们回屋里去吧。”
要想更透彻地理解人类和大象不期而遇意味着何等危险,最好和调查过这类致死事件的专员好好座谈一次。沙罗杰·拉杰是当地森林部巴曼珀科里分部的动物保护员,自2016年以来,那个区域每年都有因大象致死事件。
保护员拉杰来到了巴曼珀科里的村社大厅,这间墙壁漆成蓝色的大房间就是今天学习营的活动地点。拉杰会和大家交流,回答问题。但到目前为止,提问的人只有我。看起来,能准时参加学习营的人只是那些不得不来的人——就今天而言,是一群穿着格子制服的学生,还有6~7个当地野生动物小组的保护员。纳哈并不为此烦恼。今天是排灯节——整个星期都放假的节庆——又是午餐后的时段。“所以他们都来得慢。”
拉杰保护员向我讲述了最近几起致死事件的细节。每讲一起,他都先说明确切的日期,你当即就能感受到他做了很多案头工作。“2018年10月31日。路上有3个工人。”正是我们之前走过的那个地方。“突然出现了一头大象。”
单独一头大象,可能比好几头更可怕。象群里有母象和小象,其形象符合我童年时认知的爱好和平的“大萌宠”。但独行象通常是公象,很可能带来大麻烦。公象有周期性荷尔蒙大起大落的现象,术语为musth。在这种狂暴期里,公象的睾丸激素水平会比平时高10倍之多。这会让它们在和别的公象,以及象群中占主导地位的母象竞争时占据优势,但也会随机波动,没准儿。用亚洲象专家贾扬塔·贾亚瓦德纳的话来说,这种状态轻则“过度烦躁”,重则挑衅、冲撞别的大象、人类,“乃至无生命的物体”,甚至有“毁坏的倾向”。保护员拉杰继续说道:“那3个工人明白这一点,就想逃到灌木丛里去。但其中一人不幸摔倒了。”
阿里特拉谨慎省略掉的细节,现在都被拉杰说出来了。大象一脚踩中那个人的头。假如你的体重高达6000磅,仅仅是踩到、哪怕只是跪在一个人身上,就足以构成百分百有效的必杀技——更不用说1992年的那个案例了:一头名叫珍妮特的马戏团大象在被激怒后,直接在一个人身上表演了头手倒立。不过,拉杰保护员根据脚印和案发现场植株的压痕,判定这起致死事件属于意外事故。
“2016年10月16日那次也属于意外事故。”有个男人爬上河岸时遇到了一头象。“堤岸很滑,”拉杰回忆道,“人和象都顺坡滑了下去。大象就从人身上滚了过去。”大象致死的方式类似车祸:因为它们体形太大,只要撞上体形较小的对象,甚或翻滚过去,后者就必死无疑。(大象饲养员尽量不站在墙和大象之间。)
拉杰说:“这些大象不是故意杀人。”他是怎么知道的?因为尸体完整无损。“如果大象处于暴怒状态,人不可能留下全尸,肯定会变得支离破碎。”贾扬塔·贾亚瓦德纳在一本专著中列出了被激怒的,或处于生理狂暴期的大象致人死亡的9种有案可查的方式。第三种是“把前脚置于受害者的手脚上,再用鼻子扯下另一边的手或脚”。(大象连根拔起灌木后,就用类似的手法扯下枝叶吃:一脚踩牢,长鼻子用力拉扯。)据说,16世纪的锡兰(现在的斯里兰卡)统治者利用了这种自然行为,把大象驯成了行刑者。《锡兰岛史记》( An Historical Relation of the Island of Ceylon )中有一张雕版画,刻画了一头正在行刑的大象:它将一只前脚踩在罪犯的躯干上,象鼻缠在那人抬起的左腿上。还好标题写明了“大象处刑”,前景中还有被撕扯下来的断臂,否则,你可能误以为锡兰的君主们训练得当,让大象来给你做按摩呢。
纳哈的学习营尤其强调不要触怒大象的重要性。阿里特拉刚在村社大厅的墙上挂了一大张题为“缓解人象冲突的最佳做法”的重点列表,第20条就精辟归纳了这一点:“不能有兰博式
的行动!”射杀大象不仅是非法的,而且,从枪支口径来看,这样做也毫无意义。那头名叫珍妮特的马戏团大象承受了55次射击——全都来自佛罗里达州棕榈湾警方的9毫米值勤用左轮手枪,还经受住了一名当日并不值勤的特警的第一轮射击——他用的是可以穿透装甲人员运输车的子弹(珍妮特死于第二轮射击)。
村民在该地区看到独行象或象群时,最妥当的做法是拨打全年无休的热线电话,让拉杰这样的大象保护小组的专员去处理。保护小组知道大象是社会性动物,所以,如果成群结队地把它们赶走,它们相对来说就能保持平静。保护员们会从侧面包抄,慢慢靠近象群,就像牧牛工那样引导整群大象返回森林。因为持续这样做,象群现在已能听出大象保护小组的车声。“我们一开进这个区域,它们就走动起来了。”拉杰微笑起来。其实他不是个爱笑的人。“这对我们来说还挺方便的。”
听拉杰描述保护小组的日常巡逻,可能会让你觉得那和商场保安的活儿差不多,但显然不一样。他们做的是高危职业。有个疲惫的保护员和我们同座,他已挨过4次批评了。“他们告诉你不要跑,”他说,“但我要告诉你,当一头大象向你直冲而来时,你不可能不跑啊!”我申请随行巡逻,第一次请求被拒绝了,第二次也被拒绝了。拉杰的表情在暗示我已有“妨碍公务”之嫌,所以我不再强求了。
如果发生致死事件,通常都会在保护小组抵达前的半小时或更久之前发生。村民们发现大象后会冲出家门,大喊大叫、投掷石块、点火把、放鞭炮
。有些村里会有民间自发的“驱象人”,他们常常挥舞尖矛或做出其他动作,但都和“最佳示范”相差十万八千里。公象和象群中担当领导者的母象可能会出于防卫而发动攻击,而那些平日里温和的母象和小象可能会惊慌失措,胡乱踩踏。没有灯光的田野和水田里一片漆黑,人们跌跌撞撞,大象没有方向,用我母亲以前的口头禅来说就是——“总有倒霉鬼”会遭殃。
“大象,我们倒还能轻松地去引导,”拉杰说,“但最难的是给人引路。他们根本听不进去。”村民们激动不安,这固然很能理解。这些村落里的农民辛勤劳作,收成却很少。但一头亚洲象可以在一天内吃光300磅植物。在快速掠夺和大规模踩踏之后,一个小规模的象群会把农民们整整一季的劳作成果扫荡一空,断了他们的生路。
只要有一头大象出现在庄稼地里,就足以刺激人们采取不明智的行动。纳哈说,再加上醉酒后的决断力摇摆、对冲动的控制力减弱,就会酿成可怕的后果。他蹲在一只话筒前,正在解开一堆缠在一起的细电线。“这就是我们看到的情况。那群人都喝醉了。有人想逞英雄,就走到那头大象面前,挑衅它,而那头大象为了自卫……”纳哈也避免使用“杀”,因为这个动词暗示了明确的意图。“就发生了意外。”根据他本人统计的数据,在2006年至2016年期间,孟加拉北部因大象而死的人中有36%处于酒醉状态。后来,我看到《印度斯坦时报》上有篇报道的标题是“贾坎德邦,醉汉挑战象群,遭踩踏而死”(贾坎德邦与西孟加拉邦相邻)。森林保护小组的人对记者说:“他想和它们打斗。”所谓的“它们”是18头大象。
还有一件事很危险:大象也爱喝一杯。在孟加拉北部,大象喝的就是村民们喝的家酿酒,当地人称之为“haaria”,家家户户都会大量存酿,足以醉倒一头大象。(因为大象缺乏分解酒精的酶,所以醉倒所需的时间比你想象的要短。)据拉杰说,大象喝多后会发生两种状况。大多数象只是晕晕乎乎、跌跌撞撞地离开象群,倒头睡一觉就好了。但每个象群里好像都有一头好斗的醉象——通常是当家的母象,或是发情的公象。不管这辈子积了多少德、作了多少孽,你都要尽量远离正值狂暴期,并且喝醉的公象。
拉杰的观察得到了数据的肯定。1984年,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精神病学和生物行为学系做了一项研究,测试项目之一是让3头“没有已知饮酒史”的亚洲象和7头来自“狮子国度”野生动物园的非洲象各自饮下一桶含有谷类酿制酒精的水。这些大象纷纷离开象群,四处游荡。它们闭起眼睛,或站或靠,或“把象鼻绕在自己身上”。它们不想吃饭,不愿洗澡。当家母象的叫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好斗,另一头名叫刚果的公象也这样。
为了阻止大象偷酒喝,村民们可能会把酒桶搬回室内。这个主意太糟糕了。因为现在他们要担心的不是喝醉的大象,而是决意要喝醉的大象——大象闻到屋里有酒味了,要喝还不容易?显然没理由不踢倒一堵墙。纳哈做过调查,死于大象的北孟加拉人里有8%在事发时正在家里睡觉。
现在,座位基本都坐满了,纳哈拿起话筒开始发言。当然,他是用印地语说的,所以阿里特拉时不时地俯下身子,用手罩住我的耳朵,用坚决的语气转述一个个短句,听上去还挺铿锵有力的。“喝醉了,你就不该走到大象面前。”“开车,一定要跟在大象的身后。”
纳哈是个极富表现力的演讲者,配合表意丰富、动作流畅的手势。我真没想到他有这一面。在台下,他的动作和语言都很平淡。在台上,他肩膀端平,脚尖微微外倾,像是为了站得更稳一点,很像我经常在阿姆布贾水泥公司的广告牌上看到的那个人,稳稳站牢,坚如磐石,怀抱一整个雷鸣般的水电站大坝。之前我听他说起“我曾被老虎追着跑”,那口吻俨如你我上班时冷冷地说一句“我曾在奥马哈待过”。
学习营秉持的原则很简单。如果人偶遇大象时,就要在他们头脑清醒,并且放松的时候与之交谈。让他们坐下来,让阿里特拉为他们端上一杯茶、一只萨摩萨炸饺
。人们对大象的生物学、对象群的行为了解得越多,人偶遇大象时就会越安全。说到底,可以归结为两句话:保持冷静,给大象足够的空间。特别是对带着小象的母象。最要小心的是刚好在狂暴期,并且独来独往的公象。(感谢贾扬塔·贾亚瓦德纳归纳出了公象在发情期的亢奋迹象:太阳穴附近的腺体有大量分泌液,频繁勃起,以及“双眼圆睁,眼神贪婪,眼球转动活跃”。)
还有一点需要向大家强调。保护员拉杰之前和我们聊天时就有所提及:“我们,人类,是我们在干扰它们。”
尴尬的是,拉杰这样的专业人员也在“我们”之列。把大象赶回最近的森林里固然能解决眼前的麻烦,给当地村民带去最直接的利益,但纳哈后来告诉我,从长远来看,这反而会导致问题加剧,积重难返:因为这终将激怒象群。大象会逐渐形成定向关联,把大象想吃东西时被赶走的那种焦虑和痛苦与人类直接挂钩。大象开始想要坚守自己的地盘。邻近的阿萨姆邦也有人象冲突,那儿的报道说母象也开始和公象一样爱冲撞了。
纳哈认为,应该运用更好的系统保护方式,包括用传感器探测象群靠近村落的距离,让村长和训练有素的当地反应小组提前得到警报,监测实况,尽量在农作物被踩烂、混乱爆发之前进行干预。纳哈所说的传感器并非运动传感器或热传感器,别的哺乳动物都能触发这两种机器。他特指的是由振动触发的地震传感器——只有大象的脚步声(或一场小地震)才能制造出能触发这种传感器的振动。另一方面,你要尽可能减少人类制造出的沉重脚步——继续努力恢复森林,开辟保护区。
戈帕普尔茶园的副经理穿着西装面料的长款翻边短裤,脚上是一双膨胀感的荧光色运动鞋。他的头微微后仰,看起来有点冷淡,也可能只是因为眼镜度数不准。我们开车进园时,他出来迎接。本周,巡回学习营的第二站将在半小时后开始,参与者都是茶园的工人。不过不着急,先喝杯茶。
这位副经理很喜欢引用数据。这个茶园占地1200英亩
,他说着,把茶杯放在我们面前。有2100个采茶工。我们边听边喝,然后,他带我们出门,穿过小路,走到一间敞开式的凉亭,也就是纳哈演讲的地方。
工人们已经到了。每把椅子上都放着一只可重复使用的透明塑料袋(品牌名称:我的透明袋),工人们都在翻看文件袋里的讲义。女人们坐一边,男人们坐另一边。纳哈摆弄了一下音响系统——流媒体之前用的老式音响,想当年,茶园会请乐队来助兴周末的娱乐活动。
天气很热,湿气很重。茶园经理们都迟到了。工人们用各自的文件袋为自己扇风。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副经理的人端来一个托盘。又上茶了!给我们的茶是用带茶托的瓷杯盛的。工人们则用比酒杯还小的纸杯喝茶。搞什么鬼,我很想说,明明坐拥1200亩茶园,还这么抠。
经理们终于来了!越野车像一队巡逻车那样急速而来,急停而止,刹车踩得好用力。车门拉开又砰的一声关上,经理们——总共5人——大步走入会场。工人们不约而同地起身离座。经理们没有和我、阿里特拉一起坐在观众席上,而是迈上讲台,在一排桌子后落座。桌上已摆好了水、记事本和笔,他们拧开矿泉水瓶,发出“喀啦”的声响。讲台上出现了各式各样的胡子,还挺壮观的。
经理们轮流拿起话筒发言。为了盖住足以用于舞厅的大喇叭,阿里特拉的翻译要大声喊出来,我才能听清。第一个经理敦促工人们注意,因为茶园边有一条河、一片森林,所以会面临大象入侵的问题。他把话筒交给旁边的人,第二位经理简述了茶园目前针对大象采用的威慑策略:派一小组人坐拖拉机巡逻,必要时放点鞭炮。麦克风继续往下传。下一位经理也喜欢引用数据:他在这里工作的12年里,共有七八个人被大象处决。
最后,话筒递给了纳哈。事实上,工人们都很用心地听讲,以至于我一度怀疑开小差的人会不会受到惩罚?经理们则窃窃私语,偷看放在膝盖上的手机。还有个经理接了个电话,用手捂着,好像在打嗝,让自己不至于显得太过失礼。
演讲结束后,纳哈请工人们尽情提问,畅所欲言。有个采茶女工当即站了起来。她比大多数人都年长,大概有50岁吧,但她和别的女工一样,穿着五颜六色的印花纱丽
,她们在茶园里采茶时也是这样的装扮。阿里特拉跳起来给她递话筒。但她不需要。她的愤怒代替了扩音器。讲台上的一排大胡子略显不安,纷纷在座位上调整了姿态。
阿里特拉又开始帮我翻译了。“你们叫我们改种别的,”她指的是工人们的自留菜园,“叫我们别再种玉米或水稻,要种姜或辣椒之类大象不喜欢的东西。可是我们种玉米和水稻是为了自己吃呀。再说了,拖拉机一走,大象还会来,一直来,不停地来。大象要吃很多很多食物。”这个女人说完又坐下来。“我们得用别的办法。”
她说得对,但要找到两全其美的解决方案很难。在实际操作中,第一反应觉得正确的做法往往会因为费用及其产生的新问题而受限。电网围栏就是一例。你需要足够多的围栏以阻止兽群,但又不能太多,以免阻挡它们迁徙。维护和整修长距离的围栏既费时又费钱,常常半途而废。或是做法错误。电压必须高到足以让大象止步,但也不能高到使其触电而亡。然而,在印度,平均每年都有50头大象被电死。
还要考虑大象的智力——这让事情更棘手了。面对电网围栏,一头印度大象可能很快就能琢磨出来怎样在不被电击的情况下穿过去。它会发现木头不导电,便直接推倒木柱,或者捡起一段木头把电线压下去,让别的象跨过去。
大象并不总能受惠于这等聪明才智。它们曾被多次征用——古时候的印度人指挥它们上战场,到了近代,曾在伐木业中大显身手。那些林业部把大象视为雇员,将它们的工作时间登记在册。这些“上班的大象”当然没有工资拿,不过,纳哈告诉我,它们到50岁时可以享受“福利”——退休后可以住在皮尔卡纳,三餐无忧,每天都有人帮它们搓澡,还有精油按摩服务。
工人们纷纷离座,准备离开,我请阿里特拉帮忙,把我介绍给那个敢于谏言的采茶女工。她叫帕德玛,她生气是有充分理由的。一周前,她在凌晨四点半被吵醒,眼看一头大象拱翻了一道墙,吃掉了她要在工人生活区的小卖部里出售的粮食。茶园理应给她赔偿金,但她还没有收到。
我听得到有几个经理一直在我们旁边打岔。有个经理悄悄凑近我们,明摆着是要扯开话题。“你好,你从美国来呀,我儿子在孟菲斯,在最好的酒店里工作,你知道孟菲斯酒店里的鸭子吗?”我还真知道那家酒店,会有一群鸭子奔下大堂的楼梯,这个卖点没任何典故,和鸭子、和酒店都没有必然联系。我的注意力始终在帕德玛身上。
阿里特拉继续翻译:“这是她第二次碰到这种事了。”
经理如同背景中的电台频道,也在继续播送,“到了5点,鸭子就会下来……”
纳哈过来了。他建议我们开车到工人生活区,去看看帕德玛的小卖部被毁成什么样儿了。经理们焦虑地交换了眼神,但已经太晚了。我们带上帕德玛,挤进我们的车,慢慢驶出茶园。
与其说小卖部被洗劫了,还不如说被夷为平地了。一面波纹金属板墙被踩扁在混凝土房架下。上一次,大象也是在帕德玛睡觉时闯入她家的。在这里,“房间里的大象”
绝非比喻,所有关于大象的笑话都不能当作玩笑。大象几点钟坐在你家篱笆上?可能是夜半11点左右。
大象是吃素的,但并不挑食。它们会吃掉植物的大部分内容——谷粒和草,叶、茎、树枝和树皮。2017年,在阿萨姆邦索尼特普县的一个茶园里,3头野象在凌晨2点闯入一家工人区的小卖部,一点儿不客气地大嚼棉花纤维产品——也就是俗称的卢比:它们掀翻钱柜,吃掉了价值26000的大面值卢比。
有一样东西印度大象不会吃,那就是茶叶。虽然这儿的每个人都爱喝茶,但很少有人(无论是人还是动物)喜欢吃茶叶——茶叶太苦了。大象穿越茶园时会践踏植物,造成少量的作物损失,但总体来说,遭罪的是工人,而不是茶园主和管理者。
尽管如此,帕德玛和她的邻居们都说自己并不会迁怒于大象。纳哈和很多人深谈过,75%的人对进入他们村庄的大象没有恶意。考虑到大象在孟加拉北部造成的死伤和破坏数量,报复性的杀戮竟很罕见。纳哈说,每年只有3~5头大象是因此被杀的。
我在阿里特拉的帮助下告诉帕德玛,在美国,伤害人类或闯入民宅的大型哺乳动物会有怎样的下场。我问她,她认识的人有没有流露过想把闯入他们家或店的大象处决?她回答说:“你怎么会想去杀神呢?”她指的是印度象头神。“我们就说一句‘Namaste(有礼了),请离开吧’。”
帕德玛带我们去了茶园,园里正在采茶叶。采茶工散布在茶树间的小径上,在齐腰高的树丛里劳作。只能采摘最鲜嫩的绿叶。这些工人让我想起了钢鼓鼓手,站立不动,双手却在疯狂地移动。手速真的飞快,因为他们必须这样做。如果他们达不到规定的业绩,就会被扣工资。
纳哈弯下腰,让我去看茶树下的地面。采茶工有时会吓到带着小豹子在树荫下休息的母豹。豹子可能会被惊醒,要是觉得自己被逼到角落了,或是感受到了危险,豹子就会扑向采茶工。致死的情况很少,但常会导致受伤。在孟加拉北部,90%的豹子袭击事件都发生在茶园。
我们旁观采茶女工们工作。手里的叶子满了,她们就把手绕到脑后,让茶叶落进挂在额头、垂在背部的布袋里。这时我才明白为什么帕德玛之前对我的背包非常感兴趣。你肯定会觉得经理们应该愿意出资去买更符合人体工程学、更符合这种工作需求的背包吧。我把这想法讲给纳哈听。
他卷起了袖子。“他们每天的工资是150卢比。”这比德里机场一杯卡布奇诺咖啡的价格还要低。“这是一种殖民心态。他们就是英国人从印度中部带来的那些部落劳工。英国人用他们就是因为觉得这些劳工又勤劳又顺从。”
之前纳哈跟我说过,林业部会把大象当作登记在册的员工,还提供养老福利、每天洗澡,我的第一反应是觉得很了不起。在这里,竟有政府来确保参与工作的动物享有一些通常给予人类的福利。可是,现在,当我目睹了采茶工的待遇——也是这个政府的法律所允许的,我又觉得有点表里不一,实际情况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振奋人心。在印度,或许做一个动物比做人更好,因为做人好不好取决于你的宗教、性别和种姓。2019年,德里政府宣布计划改造市内的5个保护区之一,坚持自由放养的保护区是为了圣牛而建的,但它们很容易堵塞交通。这可能是因为之前有过批评的论调,认为市政府更关照牛,对百姓反而没那么体恤,作为回应,德里市畜牧部部长宣布:“我们正在筹备独特的共存方案,可以让老年人和牛生活在一起。”
但最近的事态越发趋向极端了。现任总理纳伦德拉·莫迪(Narendra Modi)是在印度教民族主义高涨的局势中上台的。这位总理是那种把恒河称为母亲、尊崇人格的人。一条河享有人权保护,但像帕德玛这样的劳动妇女每天只挣150卢比,穆斯林因为卖牛肉而被处以私刑。
我们上车准备离开时,副经理怀抱几只塑料袋一路小跑而来,送我们每人一磅茶。阿里特拉谢过他,等车开动了又转向纳哈说道:“CTC(这是一种加工方法的缩写简称)。”然后又向我解释道:“最便宜的那种。”
今晚我入住公办的贾德帕拉旅游者木屋园,这儿的主题亮点就是野生动物。园区里有一些真身大小的当地野生动物石膏模型。有好些模型已被推倒,有些附件支架就暴露在断裂的雕塑基座上,在精心修剪的草坪上显得很不协调。整个木屋区给人一种感觉:好像有一群醉醺醺的高尔夫球手刚在微型高尔夫球场打完球,这些雕像被打偏的球,甚或索性就是高尔夫球杆砸得七歪八斜。
我一向钟爱这类有种超现实衰败感的地方,喜欢那个不知道早餐在哪里供应,甚至根本不确定有没有提供早餐的店员,真的,除了我阳台上的老鼠屎,这儿的一切都让我喜欢。我试着站在老鼠的立场去想象,这么一个没有食物、没地方可以筑巢,甚至没什么风景的阳台能有什么吸引力?好像只能是老鼠们拉屎的地方。贾德帕拉老鼠厕所。
这片供旅行者投宿的木屋区即将被改造,因为西孟加拉邦的森林部长正在与西孟加拉邦旅游发展公司谈合作,打算在邻近的森林里创建一个犀牛保护区。那儿恰好是纳哈、阿里特拉和我接下去要去的森林区域。我们要去追踪一只戴了无线电项圈、一年半前移置过来的“问题豹”——第26279号曾与人类有冲突的豹子。当时,这片土地已被指定为野生动物保护区,而这只豹子还没成年,纳哈想检查一下项圈,以确保没有卡到它的脖子。
到那儿之后,纳哈要和生活在森林边缘的村民广泛交谈。无线电项圈的信号只能标注地图上的某些点,但无法回答很多问题——把肉食动物放归到人类居住区的后院后,理应问清楚这些问题:这只豹子有没有夺走你家的山羊?居民们是否同意它出没于此?纳哈一直在跟进后续情况,俨如一个负责寄养的尽责社工。他一直在远程跟踪这头豹子,但凡发现它向人类家园移动,他就打电话发出预警。
这天早上,我们有了一位新司机:阿肖克。他几乎不参与我们的交谈,宁可把全部注意力放在驾驶上。这和上一位司机有着天壤之别:上一位为了不让自己打瞌睡,把智能手机支架吸在挡风玻璃内侧,竟然看起了情景喜剧。(纳哈丝毫不为所动。“一只眼看手机,一只眼看路。”)
我们从公路转入一条夹在灌木丛中的土路,越来越茂密的枝叶剐蹭两侧车身。阿肖克变得很安静,好像很紧张。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他是在担心车被刮花吗?
刚刚驶过一片住宅区,我们的车就在一个男人身边停下来,他背着杀虫剂的药包,正在给花椰菜地撒药。纳哈下了车,他关了喷头。他有一只眼看起来很浑浊。又有3人闲散地走过来。阿里特拉在一旁听着。没什么可汇报的。他们有一段时间没看到那头豹子了。
我们继续驱车前进,接着,经过了一座反盗猎队用的瞭望塔。纳哈让阿肖克停车,他可以爬到塔上去,以便收到更清晰的无线电信号。阿里特拉让我和他一起留在车里。
纳哈走下塔楼的楼梯,回到车里。他说,我们现在离豹子只有1000英尺。
我们继续前进,车开到一条宽阔的河边,道路戛然而止。纳哈又下了车。他沿着河滩沙地走了一会儿,像举着火炬那样高举天线。河的另一边有一群人在齐腰深的水里,捞起过度生长的水葫芦。
纳哈靠在车窗上,告诉我们现在离豹子只有500英尺了。接收器里发出“哒哒哒”的声响。我们不能再靠近了,因为豹子就在河对岸。他指了指方向。“就在那些人后头。”
附近没有桥,所以我们只能掉头。最后几英里的车程中,阿肖克打破了沉默。他和纳哈用印地语聊了起来。我们下车,阿肖克开走后,我问纳哈他们聊了些什么。
“他父亲是被豹子咬死的。”
他父亲去捡柴火,但没有回家,当时阿肖克12岁,就和朋友们一起去找他。他父亲被找到时已奄奄一息。就是类似今天那些人工作的地方,离豹子只有几十英尺。“他们把他送去医院,”纳哈说,“但没救下来。他受了很多伤。他的眼睛,还有别的很多地方。肯定是被咬得遍体鳞伤了。”
阿肖克不会载我们去下一程,这样也好。我们即将前往包里加尔瓦尔:豹子袭击事件频发的地区。那可不是茶园里发生的那类事——采茶工顶多发现有只豹子躲在茶树下睡觉,而那个地区的豹子会尾随人类。那儿的袭击属于“有意图”的杀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