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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闯空门再偷吃 如何应对饥饿的熊?

斯图尔特·布雷克是个瘦高个儿。他走路的时候双臂不太摆动,也不背任何可能破坏他在空间中占据的那条直线的双肩包或单肩袋。只要你走在他身后,就肯定会注意到这一点;他大步流星地走过城里的数个街区时,我一直跟在他后头走,所以我知道。他挺英俊的,也挺有风度,但举止略显拘谨。我和他共处的这一整天里,他始终不曾提高嗓门,也不曾摆出值得留意的手势,也没用过一个需要“哔哔”消音的字眼儿。这个人沉着体贴,通情达理。我说这些是为了让你们明白,刚才——当斯图尔特·布雷克说出“你是在开我玩笑吗”,还将双臂伸出来,手心向上,停在半空,也就是一种普世通用的表示恼怒的手势时——我是何等惊讶!

因为我又一次拖后腿了,远远地落在布雷克身后,一开始没看到他眼前的那一幕。现在我看到了:2个满满的垃圾袋被撕开了,食物残渣摊洒在人行道上。现在是凌晨3点半,熊出没的时间;坐标:科罗拉多州阿斯彭市中心餐馆密集区域的后巷。布雷克的运动型多用途汽车(SUV)迫近的声音肯定吓跑了一只正在捡垃圾吃的熊。在论及人熊冲突的语境里,有一个术语指代堆肥和垃圾:“引诱物”。阿斯彭市政府有所规定:这两种东西必须保存于“熊罐”——能防止熊偷吃的容器。

“真是没辙儿了。”现在他的声音平静下来了,双手也垂下来,放回了体侧。“我们在这事儿上都砸了几十万了。”这事儿指的是:多年来从多个层面研究怎样才能让处于熊出没地带的乡镇居民正确封存引诱物,以及,封存得好或不好有多大区别。这项工作得到了科罗拉多州公园和野生动物管理局(CPW)的资助,若有熊在扫荡没有安全封存的人类食物,项目组就会接到电话报告;布雷克在科罗拉多州立大学教一门有关人类与野生动物冲突的课程;布雷克的雇主是国家野生动物研究中心(NWRC),其总部设在科罗拉多州的柯林斯堡(Fort Collins)。

国家野生动物研究中心是美国农业部(USDA)下属的野生动物监管服务部附设的研究机构。“监管”对象主要是有损牧场主和农民营生的那些野生动物,“服务”方式通常就是处决它们。NWRC雇佣布雷克就是为了研究出一些不用杀生的替代方式。这份工作为他提供了诸多良机,充分展现他那令人钦佩的沉着秉性。监管服务部里的老派人士讨厌他,因为他破坏了老规矩,还有一些动物权利活动家也讨厌他,嫌他破除陈规的力度不够大。我喜欢他,因为他试图站在中立地带,哪怕那是不可能的。

针对垃圾的研究表明,加强版——可锁定的防熊垃圾桶——可以带来相当大的改变,但前提是人们愿意花点时间把容器正确地锁住。研究期间,某个地区的80%的垃圾桶都按规定使用,共发生了45宗人熊冲突事件。与之相似的另一个地区只有10%的垃圾桶是按规定锁牢的,冲突事件则高达272起。这说明,光有垃圾桶和锁还不够,还需要法规——硬性规定人们正确使用这些设备,并对无视法规的人进行罚款。阿斯彭地区有桶有锁有法规,但当地人始终不情不愿,不肯靠罚款来落实这条政策。尤其是在这儿,在市中心。当地人曾对布雷克说,这几年干预下来,情况已有所好转。

然而,现在看来并非如此。不紧不慢地走进巷子的是一头成年黑熊,内八字走路的样子有几分可爱。布雷克和我都站在他的车旁边,停车地点和满地垃圾约有20英尺远。黑熊慢慢靠近垃圾,在这一刻之前,它眼里只有垃圾,但现在看到我们了。它张嘴吧嗒了几下,这表示它很不安。因为在人迹罕见的夜里,这儿竟有两个人类瞪大眼睛朝它看,其中之一的个头儿不比它矮多少。但另一个事实是:著名的意大利餐厅的厨余就在眼前!对于这种局面,黑熊又思忖了片刻,然后低下头去吃东西。

因为要吃很多才行。现在是初秋,为了储备冬季穴居所需的脂肪 ,正是一整年里黑熊最有目的、最沉湎于进食的时间。闷头大吃的黑熊每天摄入的热量可高达20000卡路里,是平时的2倍乃至3倍。黑熊是杂食动物,什么都爱吃;在食欲暴涨期间,聚集的食物来源最吸引它们。因为它们想吸收大量卡路里,但又不想消耗大量卡路里到处觅食。阿斯彭附近的山区始终不乏这种食源:纷纷落下橡子的橡树林,硕果累累的花楸果树和野樱桃树,果实多到惊人的红果树。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滑雪爱好者开始迁居此地。熊从它们的坚果和浆果中抬起头来,纳闷了:怎么回事?有鸟食挂在树梢?还有狗粮坐雪橇来?我都要,请继续。很快,它们就冒险出发,跟着人类走进城镇,因为那儿有人类提供的食物。阿斯彭市中心众多餐馆的后巷就是厨余涅槃的圣地,食源聚集的天堂。布雷克用胳膊肘推推我。又有一头熊走进了巷子,这只毛皮颜色更深,个头小了一号。颜色较淡、已占据主场地位的那头熊扭头看向后来者,发出一声低沉浑厚的吼叫。你可以吃那些莴苣菜心和菠菜粉团,但别靠近我这份香烤有机斯库纳湾鲑鱼。

布雷克举起手机,拍了张照,这可惊到我了。要知道,这个人为了更换追踪颈环,可以不动声色、“例行公事”地徒手捅进一只冬眠的黑熊的怀里。搞了半天,他并不是在拍熊。他是在拍讽刺的画面。“你瞧那只盖子。”他把手电筒对准了一只倾翻在地、带滚轮的堆肥桶,桶口敞开着。注塑成型的硬塑料盖上印着一张熊脸,离装饰性的熊脸仅仅几英寸 的地方就是一张真正的熊脸,它正在享受这只防熊容器里的美食,容器是经过认证有效的,却最终没能防住熊。

“它们把桶扑倒,”布雷克说,“盖子就弹开了。”

也可能是因为卡口锁止装置毁坏了。那天早些时候,我们在这条巷子的深处看到过另一只相同型号的堆肥桶没扣紧,就是因为锁坏了。布雷克走上前,掀开盖子就看到五十只散发恶臭的烂香蕉。“务必上锁,”桶身上的贴纸苦口婆心地声明,“小小一道锁,决定熊的命。”走进下一条巷子后,布雷克引导我走到一只没盖盖子的大桶前,桶里装着用过的烹饪油。那只桶足有饮水机那么高、那么粗,而熊有时真的就把它们当饮水机用。布雷克曾见过沾着油的熊爪印,一步一步走出小巷。

阿斯彭市有关固态垃圾的法规第12章第8节题为“野生动物保护”,其蓝本是附近的雪堆山上的滑雪和山地自行车度假村里的同类法规。相似之处显而易见。雪堆山动物监管服务及交通管制部门有2位负责人:蒂娜·怀特和劳伦·马丁森,他们办这件事是下狠手的。昨天我们见面时,怀特告诉我:“每一个人都吃过我们开的罚单。”最近,她用西班牙语为各个餐馆的厨房工作人员们做了一份幻灯片演示文稿,很多在厨房干活的人都不曾意识到:假如人们不仔细锁住垃圾箱,熊开始扫荡垃圾,那些熊的下场会怎样?她的努力没白费。这些年来,雪堆山没有发生过熊惹麻烦的事,用怀特的话来说就是“根除隐患”。我去那儿做调查的时候,阿斯彭当年发生了9起熊惹事的案子。不过,阿斯彭的人口是雪堆山的3倍,餐馆数量则是4倍。

负责处理阿斯彭市内垃圾违规行为的动物攻击反应社区小组共有5人。昨天上午,我和布雷克在阿斯彭警察局的一间会议室里见到了小组代表:查理·马丁。查理穿着黑黄相拼的制服,袜子上有交替出现的彩虹和独角兽图案。我对袜子评点了几句,他神秘兮兮地回道:“今天不是星期五,我不用骑车巡逻。”查理及其团队本来就忙得火烧屁股了,不仅要处理与熊有关的垃圾违规行为,还有一大堆事都归他们管——交通违规、狗叫、停在建筑工地空转的车辆、911报警电话、传播狂犬病的蝙蝠、失物招领、人行道积雪、借电启动汽车、车辆熄火、社区野餐以及清除道路上的死鹿。

对于厨房后巷的情况,查理流露出一丝自我辩解的口吻。“我们今年已经开出了将近1万美元的罚单。”针对垃圾桶不上锁、堆肥不加封存的情况,将施以250美元到1000美元不等的罚款。如此说来,我和布雷克一天之内就能把他说的一年的总额罚光。只不过,正如查理指出的那样,靠罚款很难坚持下去。查理说:“你会发现很多用户共用一只垃圾箱,”他指的是公寓楼和餐馆后巷的大型垃圾箱,“你给某人开罚单,他们会说‘是别人干的。我们晚上10点丢完垃圾后是把箱盖锁好的。你要罚我就得向我证明——是我丢完垃圾后没锁好箱子’。”

根据法律规定,阿斯彭市的垃圾废物管理公司必须给每个堆肥和垃圾容器编号,管理数据库,将这些编号与负责保管容器内物品的个人或公司对应起来,只要没有保管好,就会被罚款。阿斯彭市与其中五家公司签了合约,但似乎没有哪家公司建起了这样的监管系统。(雪堆山的管理部门是亲力亲为的。蒂娜·怀特甚至乐于爬进垃圾箱,在垃圾袋里翻找有名字和地址的邮件。她听说,当地人会骂她和劳伦是“熊娘养的”。)

在试图改用防熊垃圾容器的社区里,你会发现这种情况屡见不鲜。一般来说,垃圾管理公司非常介意他们的底线会不会被打破,但不太关心熊的“福祉”。垃圾箱需要匹配卡车后头的升降机,也就是说,公司不仅要负担垃圾箱的费用,还有新卡车或改装卡车的费用,不管是买新车还是改装旧车,能省则省,能赖则赖,谁也不想花这笔钱。而且,接听熊骚扰事件报警电话的人并不是起草条例的人,也不是经营垃圾公司的人。所以就乱成了一锅粥。

今天下午,我们在小巷里闲逛时,布雷克瞅了瞅一只标有“仅限纸板箱”的垃圾箱。箱底有一些炸薯条、一只橄榄和几片捏过的柠檬片。市政法规没有规定可回收垃圾箱必须设有防熊措施或必须上锁,甚至都没说必须有盖子,所以大家经常把垃圾袋扔进去。住宅区呢,房主会把房子出租给度假者,要么是房东没有仔细告知房客,要么是房客听完就忘,或是压根儿没把垃圾规范放在心上,各种问题就会层出不穷。

查理同意布雷克的观点,也认为阿斯彭市需要进行全面整治。要把市中心的堆肥和垃圾箱上坏掉的防熊设备都换新。还要解决多人共享垃圾箱带来的漏洞。最重要的是,阿斯彭市需要雇佣足够多的工作人员来处理这些事情。

其实,布雷克补了一句,这对阿斯彭市来说不算特别沉重的负担。这个县市的亿万富翁和熊的数量一样多。科赫兄弟在此置业、贝佐斯的父母安居此地、劳德家族的兄弟姐妹,这里的财富来自石油、对冲基金、化妆品公司、科技新贵、内衣品牌、锡箔产业、口香糖工厂。布雷克认为,这可能反而造成了阿斯彭地区的执法力度不够,因为市议员们都不得不向这些显赫的居民俯首称臣。

当然,经营这些餐馆的并非这些亿万富翁。餐馆后巷的事恐怕还是查理的错。“我也住在这个城市,”我们聊到一半,他突然说道,“我也想下馆子吃顿好的啊。但我刚刚给了他们一张1000美元的罚单,还怎么去他们的餐厅?”阿斯彭需要几个“熊娘养的”。

颜色较浅的熊正在啃一条蟹腿,它的同伴则用鼻头在卷心菜叶里拱来拱去。“这两只熊刚刚学到了什么?”布雷克自问自答,“就算有人站在旁边看着我,我也能优哉游哉地吃垃圾,什么麻烦都不会有。”布雷克刚加入国家野生动物研究中心时,在优胜美地国家公园 做了一些关于人熊冲突的研究。他说,公园刚开放的早年间,工作人员会在垃圾场周围搭起露天看台,架上灯光,让游客付费观看二十多头黑熊大快朵颐、相互推搡。

此刻,我们就好比是露天看台上的观众。对这两只熊而言,我们稍稍助长了一种心态:不用太担心人类。结果呢,它们下次踱进小巷的时间可能就更早一点,或者在原地逗留的时间更长一点。很可能,它们的下场会和316号牛排馆后门垃圾箱边尽享美食的那只熊一样。不久前的一个晚上,牛排馆的经理罗伊出来赶熊。因为垃圾箱嵌在凹洞里,这只熊三面被围,虽想逃跑,却没出路。堪比第四面“墙”的就是罗伊本人。既然只有一条路可以闯,这只熊就猛地一扑,用查理的话来说是“一口咬住了罗伊的屁股”。根据卡尔加里大学名誉教授、熊类攻击研究者斯蒂芬·赫雷罗的说法,90%伤人的黑熊都属于已经习惯人类的熊,具体来说就是习惯了人类的存在,不再对人类有恐惧,并对人类的食物产生了好感。

依据罗伊对那只熊的大致描述,人们搜寻并诱捕到了它,最后它因伤人而被捕杀。(我实在想不出来,除了“毛色深黑”和“块头大”,你还能怎样描述一只熊?不过,罗伊裤子上的唾液中的DNA确实匹配那只熊的。)

罗伊和他的员工本应该更小心地锁好垃圾箱,那就不至于屁股被咬。那只熊被处决后,一些市民聚集在牛排馆外举行了抗议活动。人们不希望因为别人的疏忽而令熊丧命。就算要惩罚,他们也希望是用温和威慑的手段驱赶它们,或是把它们重新安置在别处——关于如何处置“与人类有冲突的熊”,你最常听到的就是这两种非致命方法。(还有用电网的方式,但那看起来太像监狱式的囚禁,搁在居民区就太扎眼了。)

温和威慑,是指人为制造一种恐惧或痛苦的感受,以使动物将这种不适感和发生地点、或正在进行的行为关联起来,从而避免以后再有这种体验。就拿我们眼前的这两只熊来说,你需要在凌晨时分派个人守在巷子里,带上某种不太会致命、但会带来不适感的工具 ,很可能是发射橡胶子弹的手枪,或是装满豆子的布袋。如果你和我一样是新手,对执法操作一无所知,出现在你头脑中的“布袋”大概是从远处隐蔽的地方扔出来的五颜六色、手工缝制的小玩意儿,或是小丑玩的杂耍把戏。实际上,这些豆袋很小,也就一个核桃那么大。它们不会砸穿皮肤,也不会钻进体内,但可以迅猛有力地砸中动物。

“温和威慑根本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布雷克说道。个头较大的那只熊把垃圾袋撕得更大些,更深地埋头进去吃。“好处太多了。”温和威慑有没有用,取决于风险和利益的博弈。这些熊已经知道来这条巷子可能会收获高热量食物。与这个级别的热量相比,再被豆袋打一次屁股也值得,风险低于利益。“而且,附近还有太多别的好处,”布雷克接着说,“如果你在这里对这些熊进行温和的威慑,它们只需要跑到下一条巷子里去就好了。”

就算温和威慑的方法起效,通常也不能持续很长时间。2004年,内华达州专攻野生动物的生物学家做了一组测试,评估在城镇地区对黑熊进行骚扰和威慑的有效率。用橡皮子弹、胡椒喷雾和嘈杂声威慑第一组黑熊,除此之外再加上一条吠叫不已的卡累利阿熊犬去威慑第二组黑熊。作为对照的第三组没有受到任何恐吓。三组熊都会重返此地,就离开的时间而言,前两组并没有比第三组等更久再回来,差异很不明显。到最后,测试追踪的总共62头熊中只有5头熊没有再来,别的熊都重返此地,其中70%的熊不到40天就回来了。

曾有一段时间,熊常常闯入停泊在优胜美地露营区里的车,布雷克不知道在多少个深夜里对熊实施过温和威慑。2001—2007年期间,共有1100辆车遭过“熊劫”。(小型厢式旅行车的概率最高。当然,这可能是车体构造的缺陷所致,但布雷克坚信更重要的原因在于这种车载送的人群及其物件:孩子,很多的孩子,溢出的果汁,掉落的面包屑,被踩在脚底下的薯片。他猜想,熊瞄准的就是这类“微型垃圾”的气味。)事实证明,再怎么威慑驱赶都是徒劳的。“只要知道车里有什么好东西……它们才不管呢。”而且,熊很快就能认出布雷克卡车的声响了,一听到卡车过来,它们会先撤离,等卡车远去,它们再回来。

结果呢,闯门劫车的主犯还不到5只熊——母熊及其幼崽。这种状况非常典型。从今年年初到我来调查的九月之间,雪堆山发生了60起熊闯空门事件——或从没锁的门、或从窗户溜进民宅。野生动物摄像头只拍到了4只熊。明尼苏达州自然资源部的一位熊专家戴维·伽什里斯跟我讲过一件事:有一次,他接到国民警卫队营地打来的电话,说有好多熊在争抢码放在营地里的MRE军用口粮 ,显然,熊比士兵更爱吃这玩意儿。警卫队告诉他,大约有100只熊在扫荡这些物资。“那个人说:‘我要带你过来看,你可以看到对面的山脊,密密麻麻都是熊窝。’我当时心想,‘听起来也太酷了吧!’”其实呢,那些所谓的熊窝只是自然景观,而所谓的“100只熊”实际上就只有3只。

好极了,如此说来,只要逮住那几个土匪,把它们移送到森林深处,你的麻烦就解决了,不是吗?不好意思,转运大法也很令人失望,你得接受这个现实。成年黑熊很少在它们的放归之处停留。它们会直奔老家,为此可以跋涉142英里——有一个案例中的熊甚至还在大海里游了6英里。这是了不起的壮举,因为,熊毕竟和迁徙的鸟类不同,不能依靠体内自带的磁场小装备帮助它们确定方向。我们至今不得而知,熊是不是靠感官感受为线索——比如说海洋的气息,或是机场的声音——还是仅仅靠锲而不舍的劲头:一次次尝试不同的方向,直到有了某种熟悉感?但我们知道它们动机明确,而且擅长此道。

在2014年的一项研究中,科罗拉多州公园和野生动物组织转运了66只与人类有过冲突的熊,并给它们戴上了无线电颈环。33%的成年熊回到了它们被捕获的地方,但没有一只亚成年熊做到这一点。这些统计数字看上去还挺鼓舞人心的;不过,假如你把“返回”定义为“失败”而非“成功”——毋宁说是在新家过了一年,画面就不那么美好了。被转移到他处的黑熊经常在附近徘徊,转悠到新的城镇,故伎重演,惹出同样的麻烦。超过40%的被转移的黄石国家公园的黑熊、66%的蒙大拿州的黑熊都在两年内再犯:卷入新的“骚扰事件”。优胜美地公园的护林员们也曾把那些硬闯汽车的黑熊转移到公园的另一边。结果呢:公园的另一边发生了同样的熊劫车事件。

还有一个因素会在很大程度上影响这种决策。如果动物被转运到新地点后,有人在新地点受到它的严重伤害,转移它的机构可能要承担部分责任。亚利桑那州渔猎局转移过一头熊,之后,那头熊在露营地袭击了一个年轻女孩,最终以450万美元的赔偿达成庭外和解。

戴维·伽什里斯与人和熊共事将近40载。我在电话里问他对异地安置有何看法。他说:“人们都觉得这是善举,但我不确定从根本上说是不是好事。”通常,惹出麻烦的都是带着幼崽的母熊,因为它们最需要食物。“母熊本来生活在自家领地内,教孩子去哪儿觅食。现在,你突然把它转移到一个它完全陌生的地方。那儿还有很多它不熟悉的熊,为了食物和那些熊竞争。你是把它们空降到了一个它们非常陌生的社会体系里。”华盛顿州研究熊的生物学家对美国48个野生动物机构进行过调查,75%的机构说他们时常转移惹麻烦的熊,但只有15%的人认为这种办法能有效地解决问题。通常是在事件被高调宣扬的情况下——经由媒体渲染,惹麻烦的野生动物和相关机构成为大家关注的焦点——才会采取这种举措。总的来说,异地安置作为一种管理手段,与其说对熊有用,不如说更能有效地安抚公众。

最有希望“改过自新”的对象是在其“犯罪生涯”早期就被移运的幼熊。一部分原因是1岁左右的小熊没那么愿意,或是不太能够找回自己的老家,但主要还是因为——埋头翻垃圾桶实在只能算入门级犯罪。进阶版是破门而入、入户盗窃、连吃带拿。吃垃圾的熊慢慢习惯了人类,当它们开始把人类和“意外收获的美食”联系在一起后,风险和收益的权重就会随之改变。感知到的风险越来越少,可期待的获益越来越多。为什么只满足于餐馆后巷的大铁桶呢?为什么不钻进山上那些飘出诱人食物香味的大铁箱子?4月,冬眠期结束,科罗拉多州公园和野生动物管理局已接到了421通电话,报告的都是皮特金县的熊在追索人类食物时造成的财产破坏。这些电话大多都是野生动物分部经理柯蒂斯·特施接到的,布雷克和我明天将与他见面。

颜色较深的那只熊恐怕是烦透了被另一只气势汹汹的同伙再三骚扰,索性抓起一只袋子,一路小跑,上了几个台阶。我们跟着它,拐了一个弯,来到一家光鲜亮丽的小型购物中心的地面楼层。搁在平日里,我要是看到这种奇观——一头熊站在路易·威登专卖店前——肯定乐不可支。但这可怜的家伙鼻尖挂着乳酪的残渣,天真无邪,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可能遭受怎样的命运安排,这让我想哭。

柯蒂斯·特施有很多关于熊的故事,但也许会超乎你的预料。让他难忘的不是熊展示的蛮力或暴力,而是智慧,以及出人意料的、偶尔展现出的“轻盈感”。有一只熊剥开了好时巧克力外的锡箔纸。还有一只熊直立站起,抓住门的两边,直接把门从门框里移了出来,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它靠在墙上。

“它们会伸手从冰箱里拿东西,比如鸡蛋,然后放在一边,一个鸡蛋都不会被弄破。”当时我们正在路上,要去公路山脊边的一个案发现场,那里出现了熊破门而入的事件。我和布雷克坐在柯蒂斯驾驶的轻型货卡里,车是管理局的,引擎轰隆隆,车里的杂物乱糟糟,车身倾斜着绕过每一个弯道。任何一个鸡蛋在这里都撑不了多久。

今年的黑熊不同往常,把柯蒂斯忙得团团转。照理说不该有这种情况,因为这个春天雨水很足。有一种观点认为,人熊冲突会因干旱而明显加剧,雨水充沛的话就不会。但去年非常干燥,柯蒂斯说他听过一种说法:干旱会刺激一些植物产生过量的繁殖物,也就是果实——水果、种子、浆果、橡子,到了第二年产量就会减少。“植物觉得自己快死了,就拼命传播它们的种子。然后,雨水够多的年份到来时,它们更关心自己的生长。”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该地区的情况,但我很喜欢这种树木的世界观:既有近忧,又有远虑,做事分轻重缓急,为自己的消亡提前做好计划。

坐在后座的布雷克提供了另一种思路,他认为气温普遍变暖缩短了熊的冬眠时间,也是出现这种状况的原因之一。在2017年的一项研究中,他和6名管理局的生物学家对51头成年黑熊进行了跟踪,给它们戴上了无线电颈环,监测了冬眠的起止时间、持续时长和环境因素。气温每上升1.8华氏度 ,冬眠时间就会缩短一周左右。根据目前的气候变化来推断,到了2050年,黑熊冬眠的时间将比现在少15~40天。这意味着它们在户外觅食的时间也将增加15~40天。你可以把“熊闯民宅案件增加”列入气候变化可能带来的后果清单里。

食物供应也会影响冬眠。在食物充足的年份里,熊的冬眠时间会缩短。对一头已然依赖人类提供食物的熊来说,每一年都是丰收年。布雷克发现,主要在城区觅食的熊的冬眠时间比在自然环境中觅食的熊少了整整一个月。食物充足带来的另一个令人担忧的后果是繁殖率上升。雌性黑熊有一种“延迟着床”的繁殖选项。受精卵成为细胞群,称为囊胚,可以在子宫内休眠一个夏天。到了秋天,胚胎是否着床,以及有多少个受精卵着床,都取决于母熊的健康和饮食状况。

我们已到达目的地,行驶在车道上了。从车道看过去,这房子也就正常大小。但事实证明,那只是因为我们看到的大部分是车库。这栋豪宅沿着山坡而下,两层,三层,我根本不知道到底有几层。布雷克下了车,走到柏油路的边缘。我以为他是在观景,等我走过去才听到他在报名字——房子周围的野生灌木和树木的名字——唐棣、野樱、橡木,换言之,都是黑熊会吃的东西。

“没错,”柯蒂斯说,“这里是科罗拉多州最好的熊类栖息地。是我们搬进了它们的栖息地。你懂吗?”和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柯蒂斯全程都戴着橙色的镜面反光墨镜。他的头发颜色很浅,体格健壮,下颌轮廓很好看。

房主出城了。看房子的人叫卡门,是她发现了熊闯入事件并报了警,警察再把电话转给了柯蒂斯。卡门带我们进屋,带我们下楼,到达熊闯入的地方:那间卧室里有一面从地板到天花板的玻璃窗。她说落地窗是锁着的,但熊可以把爪尖楔入窗框上的任何小缝隙,把锁舌撬出来。一扇室内纱窗倒在地毯上。落地窗是白色的,但没有留下任何熊的痕迹。卡门说,它上楼去冰箱偷东西吃的一路都没有撞倒或砸到任何东西。你简直会有一种错觉——假如你往它手里塞一支拖把,它就能把厨房地板清理干净。

这只熊让布雷克想起了他做研究时闯入阿斯彭市某户人家的那只熊。他们给它起了绰号:“肥佬艾伯特”。“它就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轻轻打开小木屋的门,走进去,吃点东西,然后离开。人们会很惊讶,‘哇哦,它完全没有破坏我家。’这就是它很胖、而且还活着的原因。人们更能宽容这样的熊。把民宅毁得乱七八糟、有攻击性的熊,或是以其他方式让房主感到被侵犯,乃至有生命危险的熊,都会很快被人打‘趴下’。”——这是布雷克的原话。好处在于,假如可以用“好处”这样的词,那就是自然选择青睐“肥佬艾伯特”这样的熊。攻击性强的熊很可能还没机会传播自己的基因就被制服了。

“肥佬艾伯特”这样的熊越来越多的话,人熊共存会成为一种终极可能吗?甚至可能变成一项规则吗?我们和出没后院的熊,能像我们和浣熊、臭鼬那样和平共处吗?我向太浩湖地区的加州鱼类和野生动物部(CDFW)的熊专家马里奥·克里普提出了这个问题。他说在他所在的这个地区,许多人已经这样做了。比方说,房主夫妻在屋后的休息平台下发现了一头熊,他们未必会打电话给鱼类和野生动物部,而是致电“熊联盟”,一个当地保护组织。“联盟会派人爬到平台下面,用棍子戳它,让它走开,然后帮你用木板把这个空间封起来。”

克里普一直致力于与熊联盟共事共存。他指出一点,“联盟填补了一个空白地带”。越来越多的人希望对闯入民宅的熊采取非致命的举措。而且不仅在加利福尼亚州。戴维·伽什里斯在明尼苏达州东北部乡村,那里的大多数人都有枪,法律允许——甚至鼓励——他们用开枪的办法解决惹麻烦的熊。“我在这里工作已经36年了,”伽什里斯告诉我,“我能感觉到人们对熊的态度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如果野生动物管理者什么都不做,不再把那些已成惯犯的熊置于死地,又会怎样呢?人们担心的是:那些熊的幼崽学会潜入民宅,再把这种技能一代一代传下去。只要闯民宅事件增多,人们的容忍度就会相应降低。正如伽什里斯所说,“你的厨房里有一只熊时,你很难做到宽容”。

回到楼上,卡门描述了她发现熊时的场景。那只熊显然是直奔冰箱。它拉开门,拿出一桶农舍干酪,风卷残云地吃了几大口,然后打破了一瓶枫树糖浆和一罐蜂蜜,舔了个精光,然后继续,瞄上了冰箱里的一品脱 哈根达斯。(“皮特金县的熊一贯喜欢高级品牌。‘西式家庭 ’牌冰淇淋它们碰都不碰。”这是来自蒂娜·怀特的评点。)

我们背后有一扇通向另一个户外平台的对开法式门。卡门发现门开着,心想入侵的家伙大概就是从这扇门出去的。法式门的把手,无论上锁与否,对黑熊来说都很容易打开,因此被称为“熊把手”,是当地建筑法规禁止使用的。但人们喜欢这种样式,自己动手拼装家具的人要么不知道、要么不在意这类建筑法规的细枝末节,柯蒂斯走到哪儿都能看到这种门。空心门把手也是禁止使用的;熊可以用牙齿咬住它们,再转动,易如反掌。(有些商家的产品甚至会让这件事更容易达成。自动门也会为熊敞开。)

柯蒂斯认为,我们看到的可能是两只熊的杰作。第一只熊进来和出去都是从楼下卧室的窗户,而另一只熊是爬上平台的法式门,闻到或看到了门内第一只熊扫荡冰箱的残局。他的推理基于一个细节:卡门发现状况时,法式门是向内打开的。他说,熊为了出门而把门往内拉开,这种做法是不太寻常的。也有可能是同一只熊两次作案,重返现场。柯蒂斯说它们经常重返,至少回来一次。

像人类窃贼一样,熊通常是在房主不在家时摸进来。阿斯彭市有很大比例的房产会在一年中的部分时间作为度假屋出租,因此,熊很容易找到空房子。有些熊胆子更大,闯空门就会升级为入室盗窃。柯蒂斯说,熊经常在人们睡着的时候进屋,特别是有人因为天热而把窗户打开的时候,或是推拉门没上锁。也有些时候,住户并没有睡着。“我们碰到过这种情况:有人还在餐桌上吃晚饭呢,熊就走了进来,抓起桌上的食物,再跑出去。我们也遇到过熊把门或窗整个儿扯掉的状况,一家人就在屋里,都跑到卧室或浴室里躲起来了。”

柯蒂斯把自己的名片给了卡门,还告诉她,如果房主想设置一个活陷阱,就让他们给他打电话。她没问他如果陷阱捕到了熊,熊会有什么下场?科罗拉多州公园和野生动物管理局采取“双振出局政策”,很多州立野生动物机构也都这样做。如果柯蒂斯接到一个电话,说有熊在某人的垃圾堆里探头探脑,或在后院溜达,假设他试图诱捕它,并且成功了,他就会给它贴上耳标,把它带到树林里,放它走,希望它别再回来。(陷阱留在原地的时间不会超过三天,以降低捕错熊的概率。)十有八九,陷阱里空空如也。“我们不能像以前那样轻易捕到它们了,”柯蒂斯后来坦白了,“我不知道是它们变聪明了,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

闯入这栋大宅的熊暂时不会被判“双振出局”。因为它闯入了上锁的窗户,而且很可能会再犯——如果是母熊,还会教它的小熊这样做——那样的话,机构才会认为它威胁到了公共安全。柯蒂斯说,人们常常不肯报告自家遭遇了熊闯入的事件,因为他们知道他们这一通电话可能会让某只黑熊被判死刑。黑熊是一种特别招人爱的动物,虽然这么说有点荒唐。孩子们有泰迪熊——而不是泰迪山羊,或泰迪鳗鱼——这是有道理的。

“所以,假如你要诱捕这只熊,接下去会怎样?”我们现在钻回车里,准备回城。我注意到车门置物架里有一只棉绒滚筒,好像时不时会有熊坐在副驾座位里。

“你捕到熊、并把它移走之后,”柯蒂斯说,“就会注意到这个地区的闯空门案略有减少。也就那么一小段日子。到最后,总会冒出另一只熊来接班。就这样。”

“这只能算临时解决方案,”布雷克说道,“就好比修剪草地。”我并不想听这些回答。我更想问的是关于“捕杀”的问题。我打算问得更直接一点。“说起来,让一只熊趴下应该不太好玩吧。”捕杀,打趴下,所有这些都是委婉用语 。我们是在杀动物还是在玩游戏?

“不,绝对不,”柯蒂斯言之凿凿,“上周我不得不捕杀一头母熊和它的幼崽。”那对母子熊已多次闯入民宅。“那可真心不好玩。一点都不。”我们陷入了冷峻的沉默,一路行驶,只有对讲机断断续续地发出一点儿声响。

“上周那次,”柯蒂斯补充了一句,“我一直在纠结到底该怎么操作。我不想先把小熊撂倒,让它妈妈在旁边看。我也不想先把母熊撂倒,让小熊在旁边看。到最后,我先用飞镖让小熊昏睡过去。然后杀了母熊,再趁着小熊睡着时动了手。这样一来,它们娘儿俩谁都不用看着谁倒下。就这样。”

柯蒂斯用“就这样”收尾,言外之意是这份工作会带来诸多挫折,一言难尽。冷漠的业主们不屑于遵守法律。有熊越界、进屋捣乱后,他们只会怨声载道,把它赶跑。政府机构宁愿推卸责任,也不肯多花一毛钱。

我试想了一下,假如我住在我们刚刚去过的那栋大房子里,我看到熊那么轻而易举地进屋来,我会有什么感受。我问柯蒂斯人们通常会有哪些反应。“有些人会被吓到,”他答道,“有些人心大,根本不在乎。”到目前为止,这个地区还没有出现熊闯民宅导致人死亡的事件。总体而言,黑熊不算太有攻击性的动物。但我还是很惊讶,要知道,人类窃贼破门而入的案件中时常发生这种情况:房主或房主的狗惊动了小偷,房主和狗、或只有狗去追,小偷惊慌失措之下处决了房主;但在这里,这种事从未发生过。

“哦,迟早会有的。”柯蒂斯说道。黑熊的攻击性未必比浣熊更强,但黑熊比浣熊大多了。

假设我们接受这种风险呢?假设我们主动选择与偶尔出现在厨房的黑熊一起生活,还接受某人某时可能会被某只黑熊害死?飞机时不时坠毁,造成人员死伤,但飞行是被容许的。两者的区别之一在于航空公司的销售额涵盖了诉讼和保险费用。熊类造成人类死伤时,国家野生动物机构可能会被追究责任,但熊和飞机不同,熊没办法带来足以支付费用的收益。最近就有两起诉讼案,一起发生在犹他州,另一起在亚利桑那州,都涉及支付大笔赔偿金给受害者家属。监管机构早已知晓这只熊在该地区出没,但他们没有设置陷阱,而是选择了监测动态。

布雷克摇下车窗。“所以,你考虑这些事时不得不先考虑这些限定条件。”

远离后巷,阿斯彭市就是个风景如画、清新质朴的好地方。有多少扇窗户,几乎就有多少只挂窗花箱,虽然此时已近十月,我却没看到窗花箱的任何花草枯萎,连褐色的疲态都没见过。这俨然是在表态:这个小城如此富庶,权力在握,就连自然法则也只好耸耸肩,俯首臣服。鲜花在秋天盛放,女人越老,头发越有灰金色的光泽。

在我眼里的美好万物,在布雷克看来却都是诱引物。“就在这儿?”布雷克朝我们头顶指了指,人行道旁种着一排小树,当时我们正在找地方吃午餐,得觅一家我们吃得起的馆子。“野苹果。这座城市竟然栽种了野苹果树。”人们特别喜欢这种树,春天开花时,桃粉色的花朵缀满树枝。但花朵随后就会变成小苹果,黑熊喜欢从树枝上把它们一口咬下来,俨如卡通片里的皇帝提着一大串葡萄。黑熊经常在中午时分出现在阿斯彭市中心,以至于市政府通过了一项法令:假如你无视在一旁值勤的管理局执法人员,直接走到黑熊面前自拍,你的行为就属违规,将被开罚单。柯蒂斯的前任官员曾试图说服市议会换掉这些野苹果树,可惜没有成功。我回到家后,刚巧看到名为“阿斯彭乔木”的官网,介绍了居民区有哪些行道树、种植情况如何。推荐种植的树木包括野苹果树、橡树、野樱桃树和花楸树。我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告诉布雷克?我猜他要是知道了,准保气炸。

我们找到了一家价格适中的餐馆,而且不在因垃圾处理不当而被罚款的十八家餐馆之列,也不是在本周《阿斯彭时报》上当众出丑的那一家。我写了一个问题清单,问题基本上可以归结为:这里正在发生什么状况?有没有解决方案?我们开车回城时,我重提柯蒂斯之前对我们说过的一个推断:因为之前用投票方式否决了科罗拉多州的春季猎熊(因为这会使幼熊成为孤儿),结果才导致人熊冲突事件增多。布雷克说他也常听到这种说法。“很多狩猎组织、公园和野生动物管理组织的人都认为,打猎是解决人熊冲突唯一的办法。可是,没有充分的科学依据能说明:降低熊的总数就能减少冲突的次数。”

首先,他说,猎人去的地方并不是这类冲突发生的地方。“狩猎配额是根据狩猎管理单位来设定的。”我没有听清所有细节,因为我们旁边的大餐桌上有人在讲八卦,一堆名人的名字如雷贯耳,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所以我只听到,“狩猎管理单位包括阿斯彭、雪堆山、卡本代尔……”“瑞茜·威瑟斯彭……”“他们会说,‘好吧,在这个单位内,允许捕获多少头——’”“所以呢瑞茜就……”

布雷克认为,狩猎确实会在一定程度上改变猎物的行为方式,会让猎物持续地恐惧、回避人类。但科罗拉多州仍有秋季猎熊活动,所以他不认同减少狩猎是人熊冲突增加的一个原因。

值得一提的是,柯蒂斯的工资——和州立渔业和野生动物机构预算中的大多数项目一样——有一部分来自于购买渔猎许可证的费用和设备税。“我这么说并不是要批评这种模式,”布雷克说,“但你必须意识到,讨论这一切问题都要基于这个现实。”

我懂。但总觉得有点不爽。为了写这本书,在做调研的过程中,我在这些机构里遇到了很多善良又智慧的专业人士,他们都把保护人类和动物视为己任。然而,鉴于财务模式是这样的,我们很难抛开一种纠结感:机构权衡时总有优先考虑的问题。在很大程度上说,运作经费来自于渔猎者,因而,管理机构很难赢得其他人的信任。(还会引申出自相矛盾的广告语,诸如“关爱内华达州的野生动物……请购买渔猎证”。)

布雷克抖开他的餐巾纸。有一项法案正在等待国会通过,将为野生动物机构增加十多亿美元的联邦基金。这些钱将被指定用于以保护为导向的项目。“可以改变这种权重。”

我们浏览了菜单。旁边那桌正在讨论麦莉·赛勒斯。(“她太赞了。”)布雷克始终置若罔闻,好像对这类干扰有免疫力。开车过来的路上,我曾问过阿斯彭有哪些名人。我得到的答案是:“杰克……尼科尔森。尼克劳斯?哪个是打高尔夫的?”他知道凯文·科斯纳住在这儿,因为凯文·科斯纳曾遇到过惹麻烦的熊。

布雷克放下他的菜单。“有件事从没得到过充分的讨论。20世纪初,熊的总数曾被严重削减,但现在数量已在回升。”美国人在20世纪初对野生动物的普遍态度和最早越过大洋来到美洲的拓荒定居者几乎没什么改变。首先向西推进的是牧场主、自给自足的农场主、畜牧主和收集毛皮的猎户。在他们眼里,野生动物要么是商品,要么就是害兽。赏金猎人遍地都是。直到20世纪70年代,熊被毒死依然很常见。“我们把一切都抹去了。”布雷克说。

政府提供了帮助。布雷克供职的单位是国家野生动物研究中心,在过去的150年中,虽有过许多化身和名称,但目标始终只有一个:保证成本效率,有效控制野生动物造成的损害。无论“野生动物”指的是掠食牲畜的野兽,还是擅自偷食庄稼作物的鸟类和啮齿类动物,无论机构大门上的名字是“经济鸟类学和哺乳动物学部门”或“灭除法实验室”,还是“掠食动物和啮齿类动物控制部门”,其目标都是帮助牧场主和农民。而看似更纯粹的野生动物生物学——研究动物的行为、饮食习惯、迁徙模式——是致力于物种繁盛的生物学。

随着20世纪60—70年代环境保护、动物福利运动的兴起,这方面的道德良知渐渐深入人心,普及全国。保护主义者们反对射杀洞穴里的动物、空投带马钱子碱的饵食等行为。1971年,野生动物保护组织、塞拉俱乐部(环境保护组织)和美国人道协会共同提起诉讼,要求禁止在控制掠食动物的操作中使用毒药。次年,环境保护局(EPA)就取缔了马钱子碱和其他两种杀虫剂的注册使用权。这些组织的大力宣传引发了公众态度的转变,假以时日,任何人都不可能忽视这种转变,忽视显然是不明智的。

越来越多的美国人和野生动物有了强烈的情感联系,不赞成出于经济利益而去损害它们。1978年有一项面向3000个美国人的调查,要他们对自己喜欢或不喜欢的26种动物和昆虫进行评分。2016年,俄亥俄州立大学的研究人员重启这个项目,又做了一次调查。与第一轮调查相比,喜欢狼和土狼的受访者比例分别上升了42%和47%。(蟑螂的受欢迎程度也有所上升,从最被鄙视的倒数第一名——这项殊荣现在属于蚊子——上升为倒数第二名。)

现在说“熊回来了”应该是有底气的。已经到了它们在人类世界里显露真身的时候。“对野生动物生物学家来说,这是一个全新的领域。”布雷克边叉沙拉边说道,“而且我们并不精通。我读本科时面对的问题全都是——我们该如何使种群数量恢复如初?如何计算它们的总数量,如何管理它们?现在呢,问题全都是关于人类和野生动物的互动关系。我们该如何管理这种问题呢?我们眼看着野生动物生物学家……”布雷克模仿用头撞桌面的动作,“游戏升级了。”

此时此刻会感觉这是打不赢的仗。未来会有更多的熊,更多的狼和土狼,以及越来越多的人类进入它们的领地。而当这些动物里的某一员洗劫了你家厨房,或咬死了几只羊,或咬了牛排馆老板的屁股时,我们该怎么做?全社会尚未对此达成文化共识。我们有人类与野生动物的冲突,还有人类与人类的冲突。我们有牧场主、农场主和动物爱好者在文化冲突中互相仇视,俨如这个国家的政治现状:每一方都固执己见。把它们都杀光!一只都不许伤害!

布雷克和其他研究人类与野生动物冲突的专家开始将注意力从动物生物学、行为学转移到人类行为学上。用科学术语来说,这被称为“人类层面”的研究。用不科学的话来说,研究目的是找到相互妥协的解决途径。开启这类研究时,通常会让立场不同的人聚在一个房间里,让他们互相倾听,甚至与对方达成共情。最近,布雷克和同行们共同创立了“人类与食肉动物共存中心”。2020年初,他们组织了为期两天的聚会,打猎的人、捕猎的人、牧场主以及环境保护和动物福利团体的代表济济一堂,共同讨论要不要把狼引入科罗拉多州。

布雷克满怀希望。第二天讨论结束时,他听到人们谈话时完全不带敌意了,这种交流方式让他觉得活动很有成效。“现在的问题是,每个人都回到自己所属的那块小地方后,又会发生什么?”布雷克希望无论这个州采取什么措施,都是由类似这样的团体共同达成的决定,而不是几个闭门造车的立法者说了算。

这阵子,布雷克一直在与自然资源保护委员会(NRDC)食肉动物保护部主任扎克·斯特朗打交道。NRDC和野生动物监管服务部过招的标准流程就是前者起诉后者。在布雷克的鼓励下,斯特朗与蒙大拿州立野生动物监管服务部的部长建立了联系。这种联手简直像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但确实有成果,其中之一就是在监管服务部内设立了三个新职位,由避免野生动物死亡或称为“预防野生动物问题”的专家担任——两位专家在蒙大拿州,还有一位在俄勒冈州。将新职务的有效职能公布于众,NRDC和监管服务部就有资格获得联邦基金,其他十个州就能把这笔钱用于招聘和评估同类专家。布雷克希望监管服务部的新发展能够标志这一领域的文化正在发生转变。与此同时,爱达荷州的渔猎部仍在资助一个对猎人和牧场主友好的非营利组织,为捕杀狼只者提供赏金。

至于导致人类死亡的野生动物的命运如何,所有政府机构都在这一点上达成了共识。有朝一日,这也能改变吗?在这个世界上,有哪里的人们一致赞同饶恕动物一命,尤其是在动物防御性攻击的情况下?研究熊的生物学家戴维·伽什里斯曾在青藏高原住过一阵子,那里的牧民夏天会离家放牧,棕熊常会闯入他们家里。“他们回来时,家里一片狼藉,整个儿被熊拆光了。但这些藏民是虔诚的佛教徒,不想遭报应。”伽什里斯告诉我,他与当地负责处理动物袭击的官员谈过一次。“我问他,‘假如你接到电话,去了现场,看到一头熊压在一个人身上,正在咬他,你会怎么做?你会射杀它吗?’他说,‘我没有权利决定哪一条命更重要,是人的还是熊的?’”

在印度,每年约有500人在遭遇野象的过程中死亡。政府的标准做法是赔偿家属,不会捕杀大象,只有极少数例外。在过去五年中,西孟加拉邦因野象致死的人数最多:403人。也许,那里也会给我一些答案。 YS7xFsZEKq3we/zZJpu0I62YYjoOOnlrJHexlcFfaL43emil1CBAg1dSApFu0vs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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