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动驾驶汽车有一点特别糟糕:虽然各州的法律有所不同,但在当年的马萨诸塞州,警方可以从总部发送信号,阻止某一区域内的所有自动驾驶汽车启动。在那位路过的女士报案之后,警方随即就使出了这招。她说她看到车库门升起,米奇·奥尔德肖特的尸体从车库里倒向外边,而我手里拿着血淋淋的园艺剪站在那里。
我想用来逃跑的汽车就跟米奇·奥尔德肖特一样,一动不动了。当然,我试图夺路而逃,但波士顿警方能毫不费力地用街头监控摄像头追踪到我。于是我在离犯罪现场大约三个街区处就中了电击枪,被逮捕了。
在最终审判中,谋杀罪行的事实非常明了——那位女士用手机拍摄了奥尔德肖特死后所发生的一切。让陪审团犹豫不决的关键问题在于,我有没有预谋杀害他。我没有携带武器出现在他的住所,这与认为我有所预谋的观点是相悖的。我追查他的身份,前往波士顿,专门去和他见面,并至少对他抱有攻击意图,这些都支持有预谋的观点。至于谋杀凶器只是那把随手抓到的园艺剪,这点无关紧要——那个混蛋检察官如此断言。
最后,陪审团站在了州政府一边。我被判一级谋杀罪,刑期50年,35年内不得假释。
35年 。在我受审期间,我的女儿度过了8岁生日。等我出狱时,她已经43岁了,多半有了自己的孩子——我的外孙、外孙女。
我的律师帕德玛·乔普拉说她会申请上诉,但不管人们是怎么说的,你并不会自动获得另一次机会。除非你的律师证明法官犯了严重错误,也许是对他们应该支持的异议做出了否定裁决,也许是给了陪审团错误的法律建议,否则你是得不到申诉机会的——我就没有。
我原本以为自己会被押送到州监狱,但之后发生了一些 古怪的 事情。我没被送到监狱,倒是跟帕德玛一起被带到了马萨诸塞州惩教署署长斯特拉·罗森的办公室。“50年艰难岁月啊。”罗森说道,当时我正坐在椅子上,就在她整洁的橡木桌对面。
“也可能是35年,”我反驳道,“如果我获得假释的话。”
她在自己的转椅上往后一靠,十指交叉放到她花白的短发后面:“对,对。为了方便讨论,我们姑且假设你会的。”
“我非常有把握。”我说。
“你听说过那些要前往半人马座比邻星的航天员吧?”罗森问道。这是个“不合逻辑的推论”——这个术语是我从《星际迷航》中学到的——非常不合逻辑。
“嗯,当然。”
“他们准备将自己冷冻起来,让身体在500年的旅程中处于冬眠状态。他们会将意识上传到一台留在地球上的量子计算机里,没错吧?”
“我想是的。”
“嗯,”她继续说道,“我们参与了一个类似的国际试点项目,虽然在我们这个项目中,没人会去别的什么地方。我们可以不把囚犯关进监狱,而是给他们另一个机会:把身体冷冻起来,同时上传意识,直到刑期结束。现在我向你和乔普拉女士提供这个机会。”
我可以肯定自己当时目瞪口呆:“我为什么要参加这么荒唐的计划?”
“嗯,首先,虚拟现实的设施比真的牢房要好得多。其次,你会待在你自己的‘地宫’中,那些人是这么称呼那地方的。那是一个属于你自己的独立环境。和你互动的每个人都是模拟程序,而不是真正的人。不需要担心狱内欺凌、强奸或者其他类似的问题。”
“看看我,”我说,“我看起来像是需要担心欺凌的人吗?”
“你曾经是,不是吗?那也正是你被送到这里的原因。有很多人进监狱时以为他们会成为‘老大’,最后却变得身心残破——多得你难以置信。是的,你是个杀人犯,但你不是职业罪犯。你根本不知道那些混蛋能有多歹毒。”
“没兴趣。”我说。
“等等,让我说完。如果你同意参与,你的刑期将减少到20年——对你而言,这比获得假释 更好 。我们希望这次先导性研究的全体研究对象一起进入他们各自的虚拟监狱,也一起离开。这样我们就可以将他们作为一个群体来研究。
“真正的好处在于,我们会让保存你意识的量子计算机以正常速度的24倍运行。是的,你会感觉到20年过去了——有足够的时间反省你所犯下的罪行,我们会确保你作出反省——但外面的世界,只过去了10个月。”
“10个月。”我轻声重复。
“没错,在这段时间里,你被冷冻的身体一天也不会变老。你出狱时不会是个老头,而依旧是个三十多岁的健壮汉子。”
我想到了我的女儿安娜贝尔。我可以赶在她10岁之前服完我的刑期出狱。与其让她在几十年里不得不听别人说她的父亲是个恶棍,而我却没法给她个解释,我更乐意在她的成长过程中陪在她的身旁。她在童子军的第一天、初中的第一天、她的第一次约会……到时候,那个男孩最好按时把她送回家!
我的律师帕德玛开了口。让我吃惊的是,她居然对这个专业领域有所了解:“我不觉得你们可以让虚拟现实加速那么多倍,同时还能保持高分辨率的渲染。”
“啊,是的,”罗森说,“你说得对,沉浸式计算机虚拟现实程序运行的时钟速度通常比正常速度更慢,而不是更快。那是因为用户可能会突然决定改换地点,比如说换到马达加斯加的森林,然后所有一切都必须从头开始渲染,这需要大量的时间和资源处理。我们项目针对的人是被剥夺了行动自由的。我们只需要虚拟一个不变的牢房和其他几个地方,而这些我们都已经做好了高清晰度的渲染。在我们需求有限的情况下,加速系统时钟完全没问题。”
“别扯那些了,”我说,“我不明白你们 为什么 要这样做。这对州政府有什么好处?”
罗森向前倾身:“简单的经济学问题。比起监禁一个人几十年,这样做的成本就是一丁点儿。不需要食物,不需要监狱警卫,而且我手下的犯罪学家相信,通过这一过程更有可能得到一个改过自新的刑满释放人员。”
“有什么风险?”帕德玛问道。
“一位专家会带你和你的客户走一遍详尽的知情同意程序。然后,是的,总会有可能出问题。话虽如此,在这个过程中死亡的概率要比在35年监禁期间死于暴力事件的概率低25%,并且,在被冷冻10个月后死于衰老的概率为零。”
“我得考虑一下。”我说。
那女人笑了,但那是个毫无欢欣之情的假笑。“当然。我们可以让你搬到锡达章克申监狱
里,直到你做出决定为止。”
这就是我面临的两个选择:直奔一所州立监狱,或者试试这个疯狂的计划。没有能让我回家、再多拥抱一次安娜贝尔、在自家床上多睡一晚的第三方案。
我看了看帕德玛,她举起双手,示意“由你决定”。于是我转身面对罗森,“好吧,算我一个。”我说道。
我们上次说到哪儿了?哦,对了。你问我什么时候意识到事情大大不妙了。嗯,就像我说的:我们站在尼亚加拉河岸边,我那精彩绝伦的冲浪表演让我闪闪发光,利蒂希娅则嫌恶地望着我。
她让我多穿几件衣服——她不怎么懂风趣——所以我用想象让自己穿上了我上传意识前惯常的着装:网球鞋、深褐色牛仔裤和印有花卉图案的橙色夏威夷衬衫。
那正是表明有什么出了问题的第一个迹象,明白吗?不知怎么回事,我面前这个一板一眼的女人是 真正的 利蒂希娅,而不是我用想象构建出的化身。“你到底是怎么进来的?”我质问道。
“你是说你的私人地宫?尤尔根,我可不仅仅是个花瓶,虽然你似乎不这么认为。我是负责这项太空任务的飞船船长,记起来了没?我有其他人没有的访问权限。幸亏如此,因为现在出了大问题。”
“什么问题?”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我觉得我有1/7的机会猜对:“周二。”
“不,不。我是说日期——外面世界的实际日期。”
“呃,我猜现在……是2540年左右,对吧?”
她摇了摇头,为我丝毫没留意日历而感到震惊:“是2548年2月14日。”
“哦!原来你想在情人节和我见面!”
她眉头大皱:“不,蠢货。按照任务日程表,在这一天,我们将开始最后一段接近半人马座比邻星b的旅程,而我应该去检查外部摄像头,确保我们可以安全地向下发射我们的着陆舱,对吧?”
“对。然后呢?”
“然后,你知道摄像头显示出了什么吗?又圆又大,跟你那肥屁股似的。”
我摇了摇头。
她朝着上方某处指去:“那个。”
我转头看去,只见一捧美丽而圆满的银光。“一颗卫星?”我问。
“不是一颗普通的卫星,”她答道,“是 月球 。我们的月球——月亮。”
“我们的月球怎么会跑到了半人马座比邻星?”
她看着我的样子就像是在看着一个白痴:“它没有。我们压根没到比邻星。有趣的是,月球比地球更容易辨认,有云层让地球的地貌特征模糊不清。当我第一眼看到地球时,我还以为我看到的是比邻星b——等待着我们的美丽的理想家园——但月球不会被搞混。那不是像你这里虚造的月亮一样的满月。我观察了一小时,可以看到它明显变得越来越圆。静海和澄海清晰可辨,更不用说第谷环形山和它周围的辐射纹了。毫无疑问,我们的星际飞船仍然在环绕地球的轨道上。”
“那不可能。”我说。
“但事实如此!事实就是如此。我们 非但没有 即将抵达另一个星球,甚至还没有开始我们的旅程。我们虚度了五个世纪,哪儿都没去。”
“天哪!”我说。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我的意思是,如果问题仅仅是这样,我可以点燃‘欢乐之星号’
的引擎,然后启程出发。没错,那就还得再过四年的主观时间,我们才能到达半人马座比邻星,但那又如何?我们的身体又不会衰老。”
我觉得这听起来很不错,我一直玩得很开心。“很好。”
“不,情况很 不 好,因为我又连上了飞船内部的摄像头,然后检查了冬眠舱。你猜怎么着?那里头是空的。我们的冬眠棺压根没被装上飞船。”
“那它们在哪儿?我们的身体在哪儿?”
“谁知道?有一个办法可以搞清楚。如果我不干预的话,原定的任务流程将会安排你和我在大约两小时后重新灵肉合一——身体复苏,意识重新下载到其中。”
作为“欢乐之星号”上的首席医疗官,我确实是应该和船长一起复苏,以防其他人的自动复苏过程出现问题。“你试过联系任务控制中心吗?”我问。
“当然。没有回应。事实上,我无法检测到 任何 无线电信号。”
“那么是‘欢乐之星号’的通信系统坏掉了。”我说。我更愿意提出这种可能性,而不愿提起在我心中翻腾的那些更黑暗的可能性。
“显然,”利蒂希娅说,“所以,你愿意冒这个险吗?就像我刚才说的,我可以阻止你的意识下载,但 得 有一名医生陪同。”
我肯定是皱起了眉头。五个世纪里可以发生很多事情。如果我们被下载到一个糟糕的环境里,完全有可能不存在可以再次将我们的意识上传的设备。我 喜欢 我的私人地宫,我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我想,这就是为什么我没有时刻注意日期——我并不期待抵达目的地。是的,我曾经全力奋斗,只为能入选前往半人马座比邻星的任务——成为地球第一艘星际飞船联合国太空飞船“欢乐之星号”的首席医疗官——但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我们船上的24个人都有个共同点。我们在现实世界已经没有亲朋好友,这也是我们愿意前往半人马座比邻星建立殖民地的原因之一。我们压根没打算再度踏足地球。如今,在被冷冻了五百年后,如果我们再度踏上地表,多半会被人当作过时的怪胎——就像那些跟冷启动公司签约的可怜虫,他们如果被复苏,也会是一样的下场。
我站在原地看着利蒂希娅,对咆哮的尼亚加拉河和夜色渐渐感到了厌倦,于是轻弹虚拟的手指,把我们转移到了一片宁静的秋林中,脚下是一片厚厚的枫叶毯,红、黄、橙三色交织。我可以随意召唤出无数真实的或虚构的场所,这里只是其中之一——只要我还身处此地就可以。如果我的意识下载了,我所有的超能力都会消失无踪。
“你知道吗?”我说,“我想选择放弃。”利蒂希娅张口欲言,我抬起一只手示意她稍候。“听着,”我继续说道,“无论我们在哪里,我们眼下都没有危险。如果是休眠设备或量子计算机出了问题,那问题早就爆发了。眼下,我觉得我们的其他船员都很开心,就像几分钟前的我一样。假如半人马座任务出于某种原因被中止了,那把我们当中的任何人从我们各自的天堂当中扯出来又有什么意义?”
“好吧, 我还是 会下载的,”利蒂希娅坚定地说道,“天堂当然很好——我的地宫里有很多马可以骑,还有等待开垦的新土地,更不用说许许多多的亲朋好友了——但我有责任搞清楚问题出在哪里。不过,行,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我会找张医生,换他跟我一起。”
我有点儿喜欢这个想法:张,那个混蛋,被剥夺了他的天堂,也不知道 那地方 会有多么堕落。利蒂希娅正看着我,脸上的失望显而易见。她没从任何出口走出去,也没有在身后砰的一声带上门。她只是噗的一下就消失了。
我站在枯枝交错的树冠下,四周满是燃烧般的落叶。我虚拟的心脏在激烈跳动,虚拟的肚子里沉甸甸的。倒不是因为我胆小,我知道,我 确实 签下了要完成工作的合同,但是……
突然,噗的一声,她又回来了,仍是双臂环抱在胸前。“你到了半人马座比邻星也打算这样做事吗?”她质问道,“一旦遇到问题就爬回你的地宫里?我心目中的尤尔根可不是这种人。”
这话戳痛了我,但她 确实 没说错, 我 心目中的那个尤尔根也不是这样的。天堂,似乎会改变一个人……把他变成某个或许比以前要差劲一点儿的家伙。我考虑了一段时间,然后说出了那句我从未想过会说出的话语:“计算机,结束程序。”原始森林消失了,只剩下我的化身和利蒂希娅的化身,飘浮在广袤无垠的灰色虚空中。周围空无一物,我猜一个瞎子给自己想象出来的生活环境就会是这样。
“好吧,”我最后说道,“好吧,让那些都见鬼去吧。让我们去搞清我们到底在哪儿。”
是的,确实,我明白。这个时间的问题可能令人困惑。让我解释一下。你看,在我们的旅途中压根就不用考虑相对论时间膨胀效应,“欢乐之星号”星际飞船的最大速度只有光速的1%左右。我们在量子计算机内体验到的时间流逝与外界之间的差异完全源自计算机时钟,它的运行速度只有正常速度的1/120。“外面1年,此地3天”,明白了吗?好让我们的星际旅程感觉上像是只过去了4年,可堪承受,而不是5个世纪。
是的,我们的意识按计划就该始终留在地球上,与在充满辐射的长途太空旅行中相比,在这里发生退相干的可能性要小得多。即使粒子间相隔无限远的距离,量子纠缠也会瞬间发生作用,所以一旦飞船抵达半人马座比邻星,我们的意识没理由不能与我们的身体在船上重聚。
现在所有这些可能都已毫无意义了:既然我们的身体没有被装载到“欢乐之星号”上,那么它们多半仍然在原地,在我们
坚实的大地
上。显然,出现了严重的差错。我暗自为最坏的情况做好心理准备,无论我和尤尔根将遇到什么情况,我都做好了准备。
前提是,身体复苏和意识下载成功的话。尤尔根那套在尼亚加拉大瀑布上冲浪的把戏与此相比不值一提。即将来临的才是真正的难关。
加热冰冻的躯壳,重新注入血液,再进行除颤,这些大约需要20分钟——但那是现实世界的时长。对我们而言,这20分钟只是一晃而过的10秒。
然后自动下载开始了。虽然我们的虚拟形象呈现出了全身,但那只是对被完整保存在这台量子计算机内的意识的装饰而已。尽管我们的意识从这里回到我们现在复苏的身体中时所出现的视觉效果都只是某些早已逝去的程序员玩的花活儿,但尤尔根从脚部开始向上消失的样子看起来还挺酷的,我估计同样的事情也正发生在我自己身上。很快,他的腿全都消失了,然后是他的下半身——我觉得,没了那部分倒会让他的智力有所增益——接下来是他的上半身,再然后……
就这样,我又回到了一副真实的有血有肉的身体中,仰望着一个真实的天花板,上面有真实的LED灯具。我感到身上痒痒的,头痛,背也痛,嗓子干,光线刺痛了我的眼睛。哦,天哪,这感觉太 美妙 了。
利蒂希娅跟我本该同时被下载到各自复苏的身体当中,但我猜我的意识转移开始得比她要早那么几分之一秒的主观时间——由于量子计算机的时钟走得慢,这就意味着我在现实世界醒来的时间比她早了几分钟。
我的冬眠棺已经打开了,这是件好事——如果意识被转移过来后,发现周围漆黑一片,身处一个封闭容器之中,那感觉肯定会可怕得要命。我身体上有四个外科手术连接口:每条股动脉和颈动脉上分别有一个。抗凝剂已经通过这些接口被抽走,先前存放在冬眠棺底部储液器中的我自己的血液已经被泵回了体内。我拔掉了插在这些接口中的软管,心里纳闷为什么没有医护人员来给我做这事。
我在那躺了一段时间,心里有种强烈的失落感——仿佛我刚刚被骗走了我所珍视的一切。我几乎有些怕坐起来,害怕那样会看到更多的……这个 平庸乏味 的所谓现实。最后我还是坐起身来。
我觉得头晕,眼前好像蒙上了一层白雾,就像太快站起来时一样,尽管我还坐着。我已经很久没有头痛了,也没有其他 任何 疼痛——我在地宫的时候从没有任何痛感。
我很快就辨认出了周围的环境——量子人体冬眠研究所里的冬眠间。利蒂希娅是对的,我们的身体哪儿都没去,它们仍然在地球上。房间里没有窗户,但灯是亮着的。我有些好奇,它们在过去的五个世纪一直亮着吗?还是对我的复苏流程作出响应,刚刚才亮起来?
五个世纪 。
过去的真是五个世纪吗?当然,按照计划应该是,但……
“你好,哈斯医生。”一个男声响起。我的心咯噔一跳——一颗真实的、搏动着的、在推动血液循环的心脏。我转头看去,在我冬眠棺的一边,有一台矮胖的机器人,它有着黑色的履带、蒸汽朋克风的四方躯体和砖块状的脑袋。我过了一会儿才记起它的名字:“佩诺隆?”
“是的,正是。”机器人用正面那对玻璃眼睛盯着我答道。“我知道看医生可能需要很长时间,”它继续说道,“但你不觉得让我等了五百年实在有点过分吗?”
时间可以确定了。为保万无一失,我还是问了下佩诺隆现在的日期。它的回答和利蒂希娅之前说过的一样:“2548年2月14日。”然后还加了一句:“情人节快乐。”虽然现在这话听起来没之前我说同一句话时那么有趣。
佩诺隆曾经是监督我们生命功能暂停和冷冻身体的医护团队的助手。我本想要问问团队负责人梅甘怎么样了,但转念一想,她肯定早已去世了。尽管如此,我还是脱口问道:“大家都在哪儿?”
“我不知道,”佩诺隆答道,“你们被全部冷冻之后,我就让自己停止了运行,直到现在可能再次需要我的时候才启动。”
“哈,”我说,“一个机器人版的瑞普·凡·温克尔
。”墙上的时钟显示着8∶42,但我不知道是上午还是下午。
“来,”佩诺隆边说边转动履带,绕到了我冬眠棺的另一边,“让我帮你起来。”它比我矮得多,但它的机械臂很强壮,我用它们作支撑,爬到了冬眠棺外边,站了起来。我有些头晕目眩,靠着它站了一会儿。
当然了,我身上还是一丝不挂,但与在地宫不穿衣服时不同,我感到虚弱,无遮无掩——还有寒冷。我指了指冬眠棺末端的气密型私人物品锁柜。“我的衣服还在里面吗?”我问。
“我去看看。”佩诺隆说。我松开了它,用手扶着冬眠棺边缘。它走到锁柜旁——这玩意儿名不符实,因为实际上连个锁都没有——打开柜子,给我拿来了航天员连体服、内衣、袜子和鞋子。
我一面挣扎着应对现实世界才会有的穿衣窘境,比如我一个大脚趾指甲上的尖角勾住了袜子,一面说:“加维船长应该很快就会苏醒。她在哪儿?”
冬眠棺摆成了四排,每套设备之间相距约两米。佩诺隆转动履带跑到了第一排,停在利蒂希娅的冬眠棺旁。“在这儿。”它说。
我依然站不稳身子,不得不一路扶着其他的冬眠棺朝它走去。就在我走到那边的时候,利蒂希娅的冬眠棺的金属盖子沿纵向左右分开,喷出一团寒冷的氮气,两半舱盖向下收入舱体两侧,露出了她被加热毯裹着的身体。
我想着要不要俯身到她头上,这样,当她睁开眼睛时,看到的第一个景象就会是我微笑的脸庞,但我决定还是算了。她应该和我一样有自己的私人时间来重新适应现实世界。我示意佩诺隆跟着我,一同走向她冬眠棺的末端,在那里我可以看到详细显示她复苏状况的状态面板。为了支撑身体,我屈起右肘,倚靠在佩诺隆的脑壳上。
很快,利蒂希娅开始动了。我往前走了一步,以备她需要帮助。她的状况比我好多了,很快就坐了起来。她向我挥了挥手,而佩诺隆则说:“欢迎回来,加维船长。”
加热毯滑落下去,露出她赤裸的胴体——作为一个年已528岁的人,她看起来还真 挺棒的 ——但她很快跟我一样,要求佩诺隆把她的衣服拿来。佩诺隆打开了她的私人物品锁柜,拿出了衣物。我得承认,看着她穿衣服时屈伸躯体的样子,我感觉挺享受的。她穿好衣物之后,环顾四周点了点头,多半是自觉事情不出意料;她肯定也认出了我们所在的地方。她随即睁大眼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问道。
我转过身去,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但一时看不出她所指的是什么。于是我问:“什么?”
她的嗓音沙哑而干涩,但吐字清晰无误:“为什么有 两个 冬眠棺开着?”
她说得没错。有一个是我的,还有一个第四排的冬眠棺也敞开着。按理来说没有人会在我们之前复苏。“天哪!”佩诺隆喊了一声,驶向那边查看情况。我也摇摇晃晃地走向那个冬眠棺。等走过去之后,我也轻声说了一句:“我的天哪。”
这引起了利蒂希娅的注意。她跟我一样,尚且站立不稳,但只过了几秒钟,她就走到了佩诺隆和我身边。我们都盯着面前的东西呆住了。
那个冬眠棺并没有被打开。它是被 砸坏的 ,它的盖子破了,里面有一具干瘪的尸体,头骨被砸碎了,大部分肉都被啃掉了,残余的面部已经不足以让我们认出这人是谁。
利蒂希娅看了看状态显示器上的名字:“米哈伊尔·西多罗夫。”她的声音沙哑,是因为她的声带还在升温,还是因为情绪?我说不准。米哈伊尔是我们船上的机器人专家,负责管理事先装进“欢乐之星号”货舱中的几十台机器人。如果我们成功抵达半人马座比邻星,这些机器人将帮助我们耕种农田,完成其他体力劳动或者危险的任务。
我抬起头,想看看是不是有东西从天花板上掉下来砸到了他的冬眠棺,但没有这种迹象。然后我低下脑袋,看到了一样东西——一根撬棍。很可能是有人用这玩意儿弄开了舱室,然后砸碎了他的头骨。
利蒂希娅显然和我一样震惊。“不算 彻底的 谋杀,对吧?”她说,“我的意思是,按理来说,米哈伊尔的意识仍然完整地保存在他自己的地宫中,但是……”
“他再也无法被下载到现实世界了。”我补充道。
“我们应该瞧瞧还有没有其他人遭到了破坏。”利蒂希娅说。佩诺隆陪着我检查了近处的两排,而利蒂希娅则去检查了更远的两排。其他的冬眠棺看起来都没问题。
“可怜的米哈伊尔已经死了好些年,”我说,“也许有几个世纪了。工作人员都死哪儿去了?”
“你知道吗?”利蒂希娅问佩诺隆。
“不知道。我刚刚还跟尤尔根说过,我也才醒。”
“我们去找出真相吧。”利蒂希娅说完就迈步向前——以猛将的气势稳住了些许趔趄的身子——大步走向通往冬眠间外的大门。我跟在她身后,佩诺隆则跟着我。我们来到一条空荡荡的芹菜色走廊。距离我们上次来到这里,主观上已经过去了四年。我猜我俩现在都搞不清方向了。“电梯在哪儿?”她问。
“这边走。”佩诺隆说,它在我们前面滚动着履带引路。我记得我们是在二楼,但佩诺隆不能使用楼梯。所以我们三个等电梯到达后,一并挤了进去。
我们在一楼出了电梯,但还必须通过一道类似气闸的设施才能进入大厅。整栋建筑是一系列相互连接的法拉第笼,墙壁中埋有导电材料做的网格,以防止外界的电磁干扰导致量子计算机中发生退相干。
宽敞的大厅空无一人——但有像佩诺隆这样的机器人。我看到了另外两台同型机器人,尽管它们似乎对我们的存在漠不关心。
大楼入口是玻璃的,但照进来的阳光太耀眼,我们一时看不清外面的情况。直到我们靠近主推拉门旁边的落地窗时,才终于看到了真实的世界。
“我的天哪。”佩诺隆再次说道。我的脉搏狂跳起来,胃部肌肉痉挛。
外面全是被植物覆盖的废墟。混凝土板乱七八糟地斜堆着,被粗大的树根刺穿出一堆窟窿。有一些生锈的废铁堆,可能曾经是汽车吧,边上有几段残缺不全的沥青路面;还有建筑物的残骸,有些已完全崩坏,有些屋顶坍塌,大多数窗户已被打碎。视野中一个人都没有。
有一阵子我们谁都没出声,然后利蒂希娅轻声说道:“我想,我们都会对米哈伊尔·西多罗夫有些羡慕。至少他再也不必回到 这样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