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开始更多自问“这是否让我快乐”,而非“这是否让他人快乐”之际,便是文明崩溃肇始之时。
——詹姆斯·科尔温
你就是……想要跟我们每个人交谈的 那个人 ?我知道外头天气很热,但你应该穿上外套,不是吗?披件厚呢子大衣?就像是机械降神戏码里的演员?谢谢,谢谢,我现在来到了这地方——嗯,至少在接下来的七年里都还得待在这里。尝尝这五百年陈的小牛肉,别忘了给你的机器人小费。
无动于衷?一点儿都没笑?你可真难逗乐!不管怎样,是的,我很乐意跟你谈谈。我敢打赌其他人中会有拒绝的。不,不——不是我们这一批人,但 另外那批人 会,你明白的。我呢,当然可以,尽管问吧。
哦,别费事叫我哈斯医生。尤尔根就好,谢谢。什么?抱歉,你的口音我听得有些吃力。我什么时候意识到出问题了?让我想想。那是在夜晚。为什么?因为我 喜欢 夜晚。见鬼,有时候我会让夜晚一直延续——嗯,延续似乎好几天,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那是个满月夜。在电影当中,夜里 总是 满月,不是吗?以前这让我烦得要死。即使展现了黑夜的天空,上面也只有些随机散布的星星。从来没有任何让人认得出来的星座。
我确保 我的 星空设定精准:大熊在北,猎户于南。不过我在行星上玩了点儿手法,就跟天文馆里头的手法一样。
它们不是些闪动的小亮点,而是每一颗都显示为一个小小的圆盘。我可以看到木星上的云带、围绕土星的光环,火星上的地貌特征也隐约可见。
是的,我想,我对满月的喜爱也不亚于他人,所以我这里通常都是满月。我知道,耀眼的月光本该会淹没大部分的星辰,但在尤尔根宇宙中,天穹全然听从我的意志。
妄自尊大?说 我 ?除非那些都不过是 虚妄的 幻象才能这么说。月亮确实圆满无缺,星光也真在闪耀,甚至挨在月盘旁边的星星也清晰可见,还有银河拱桥横跨于地平线上,灿烂辉煌。以及,没错,“万里无云”。至于云,我从上下两面都看过了——这个职业的好处之一,明白吧——除非它们看起来像条龙,或是其他酷炫的玩意儿,否则我要它们有何用呢?
是的,一个 完美 的夜空。只差几道北极光了,就像育空地区旅游广告里的那样,然后—— 请看 ——它们来了:绿色和金色的条带,如涟漪一般美不胜收,但并不寒冷。滚蛋吧,寒冷!天气就跟从前多伦多8月的夜晚一样温暖,但完全没那种见鬼的湿度。
接下来,在这样的夜晚,你得做点儿特别的事,对吧?比如说,在尼亚加拉大瀑布上来个人体冲浪。小时候,我曾见过那里日落后很久的样子,当时人们用不同颜色的灯光照亮了瀑布。我的版本就是那个样子:大片的水花色彩缤纷,桃粉品赤,翠绿青蓝。
我让尼亚加拉河朝着悬崖汹涌奔去,一股狂野的洪流,激起层层浪花,将月光散射成道道彩虹。岸边是白延龄草的花海——这见鬼的什么省花
,我在野外只见过那么
一回
。它们
的确
很美,所以管他的呢,反正亿万株和一株做起来同样简单。
啊,确实,在黑暗中玩人体冲浪是 疯狂得可以 ,但正因此才格外值得去做。接下来,这样的绝技需要有观众,于是——哈,她这就来了——利蒂希娅,脑后披着脏辫,修长的双腿迈动着,迅速缩短了我们之间的距离,她那美丽的脸上挂着一个灿烂而温暖的笑容。
别那样看着我。她 真的是很美 ,我也真的 不是 在物化她。我只是在告诉你我是如何看待她的,好吗?别刁难我。
当然,那不是真正的利蒂希娅。她待在外头自己的地宫中,就像我待在自己的地宫里一样。我没见到她的真人已经有——天哪,现在真的已经过去四年了吗?当你心情愉悦的时候,时间可真是飞逝如闪电啊。或许,我想,当你所在的系统时钟运转飞快之时也同样。
实际上,这里的时钟运转 缓慢 。是的,从我的角度来看,这个虚拟现实只过去了四年,所以就我而言,现在是2063年。但外部宇宙已经过去了五个 世纪 。那么现在大约是26世纪中叶,也就意味着我们应该快要到达目的地了。
我上次见到真正的利蒂希娅时,她38岁。我比她大一岁——我说的还是主观时间——但我比她要晚一年获得航天员的翼徽,因为在医学院读书花的时间要长些。
不管怎么说,我都没必要穿衣服。在这儿没什么能伤到我,而且温度舒适宜人。不过我还是变出了一条蓝金色的国际航天局联盟泳裤。利蒂希娅那边,她穿着——欸,有些古怪,她穿着她那套航天员连体衣,衣服的浅棕色调让她在黑暗中显而易见。
我回头看去,确认利蒂希娅正朝这边注目,然后在长满白延龄草的北岸——加拿大的领地——弓腰下蹲,向上跳起,高高跃入空中。在跃到最高点,运动轨迹开始向下倾斜之际,我将手臂在头顶合拢,准备钻入汹涌的水流。我撞进水中,水是温暖的——既然水温随我所欲,就没必要受那份罪——在水下潜了整整一分钟,然后浮上河面,任由身体随着波涛翻腾的河水“一泻千米”,朝着尼亚加拉瀑布陡峭的悬崖滚滚(虽然并没在桶里!)而去。
在即将抵达岩石边缘的时候,我意识到如果加上“雾中少女号”观光船,还有上面那些穿着黄色雨披的游客,我就可以拥有更多的观众,然后—— 哇 ——船来了,就在前下方远处,我从绝壁上空飞出,屁股上好似绑着助推火箭。我每下降一米,就肯定往前飞了有十米远。电光石火之间,我意识到,等我坠入尼亚加拉河时,利蒂希娅会在我身后很远的位置。
我对超级英雄电影有种愚蠢的热爱
,所以我把右臂贴回到身侧,就像超人要转弯时那样,开始向她迂回而去。空气吹动着我的头发,将我身上的水汽剥离。我觉得就利蒂希娅的视角而言,我会是个夜空中的黑色轮廓,月光从我背后照过来。为了修正这个问题,我一边继续对着她俯冲,一边让南岸出现了三个架在旋转底座上的聚光灯,让它们的光束聚焦在我身上。
利蒂希娅此刻本该在使劲鼓掌,笑得合不拢嘴,但两样她都没做。相反,她只是站在那里,双臂交叉在胸前,大摇着头。系统通常都知道我会期待看到什么,但我一直都可以覆盖它的选择,只要念头一转就行。我当时就心头转念,告诉利蒂希娅的虚拟形象要发出欢呼,然后跑向我即将落地的位置。
什么都没有发生。她就站在那里,看起来很生气。我将双臂像制动器那样向两侧展开,轻轻地落在离她约3米远的地方。我朝她走近时,注意到了一件令我吃惊的事情。她的辫子比我见过的任何时候都长,但这并不会让我感到不快,我觉得越长越好。从她头顶到她的臀部中央,她的辫子里一路都夹杂着些红色的珠子,就像是挂在藤蔓上的蔓越莓。我不介意珠子,但我讨厌红色——是的,我知道,一个医生讨厌红色,这很奇怪——所以我绝不会创造一个这样子的她。
我飞快地眨了三次眼——我修正小故障时的常用手法——但什么都没有改变。“天哪,利蒂希娅,”我开口说道,这是我多年来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声音,“那完完全全是一次金牌级的运动表演,你为什么板着个臭脸?”
她向来迷人的牙买加口音中有怒火隐隐闪耀:“我都忘了你有多孩子气了,尤尔根。也许我该掉头去找张医生。”
张 ,那个杂种。进入自己的地宫的好处之一就是可以远离其他人——至少是远离某些人。“虚拟覆写,口令ΦΧΨΩ,”我说,“重置利蒂希娅。”
利蒂希娅纹丝未变,依旧站在白延龄草中间,怒视着我。
“多弄几件衣服穿上,蠢货,”她说,“我们需要谈谈。”
是的,没错,那 正是 尤尔根说得出来的话。我在尼亚加拉河边等他,脸上挂着个——他是怎么说的来着——“灿烂而温暖的笑容”。我不想说男性常常会把女性描绘成被动的旁观者,但像尤尔根这样的男航天员往往还死抱着那种大男子主义不放。据说那是从当初的“水星七杰”传下来,流淌在他们血脉中的“先锋本色”。当然了,现在尤尔根的血脉中是抗凝剂,就跟我的血脉一样,我的意思你应该懂的。
又或者你其实 没懂 。我想我最好解释一下。对我来说,这一切都始于我外公。他出生在牙买加,1989年,他只有29岁,就被确诊患有一种罕见的非霍奇金淋巴瘤,叫作套细胞淋巴瘤。有多罕见?北美每年只有几百例确诊。有多严重?无法治愈,绝症晚期。医生说他大概还能活四年。
嗯,四年,对一个在联合国维和部队服役过的人来说是不够的。对一个还拥有他所谓的“梦想手册”而非“梦想清单”的人来说也不够;一张清单太短了,写不下他所有的梦想。外公和我,我们有个共同点: 排除万难 的决心。我俩都无法忍受任何东西阻碍我们实现目标。
当然了,我从未见过他,但外婆和妈妈给我讲过他所有的故事。一个黑人,在当年那个属于白人的世界中,他每前行一步都不得不苦战一番,所以我也必须战斗不息,对吧?延续家族传统。
人们那会儿总说“癌症的治疗方法会在未来20年间出现”,然后一直这样说了50年。那时他们对套细胞淋巴瘤的治疗方法 确实 在磕磕绊绊地取得进展。虽然4年内不会有治愈的方法,也许20年内也不会有,但 最终 肯定会有办法的。外公外婆共同决定,当癌症最终要夺走外公的生命时,对他的身体进行冷冻保存。他是个绝不会让像癌症四期这样的小事挡住自己脚步的人——至少不能是永远停步。
他的工作提供的寿险加上他另外购买的保险,总共有300万美元可以领取。那时候,这笔钱已经足够照顾他的妻子和三个儿女,还能余下一大部分用于进行超低温深冻。他与位于内华达州的冷启动公司签订了合同,那是全世界评价最高的人体冷冻保存机构。
这点其实挺有讽刺性的。受到极高评价的……是公司的场地、员工和用于存放人体的设施,而他们有大约170具人体处于超低温深冻中。没人对他们复苏无生命体征的人体的能力进行评价,因为完全没人知道那要如何做到。正如那个笑话:“人体冷冻专家需要多少人才能换灯泡?”“一个也不需要——他们只是坐在黑暗中等待技术的改进。”
总之,1994年,我外公34岁。那年他被冻了个结结实实。在被冷冻之前他还说,反正他这人也一直冷静得很。
在21世纪的第一个10年,出现了套细胞淋巴瘤的化疗手段,但那算不上治愈良方。哪怕已成功地击退了疾病,浑身已经完全病去无踪,套细胞淋巴瘤的复发率仍然是百分之百。这该死的玩意儿 铁定 会回来,而且第二次几乎不可能再被击退。
很快,人们将化疗、放疗与自体干细胞移植结合起来,开发出了更强有力的疗法。这种技术一度成为业界典范,通常能让患者在早期确诊后再活大约10年。
20世纪20年代,出现了一种叫作嵌合抗原受体T细胞免疫疗法的东西。肿瘤学家终于开始在与这种癌症相关的情况下使用“治愈”这个词,尽管前面通常还是要加个限定词“有可能”。
外婆想念外公,但并不急于让他复苏。部分原因是她担心身体仍是三十来岁状态的业余运动员丈夫会如何看待年事已高的妻子。
到了2032年,更先进的基因技术取代了嵌合抗原受体T细胞免疫疗法,提供了全面而永久的治愈方案。所以我的外婆决定,是时候了。她、我的父母、我的舅舅德文和勒罗伊,还有12岁的我,全家人齐聚内华达州,要求冷启动公司让外公复苏。这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当初外公签下合同时对此肯定始料未及:到头来,他成了全世界所有人体冬眠设施中尝试复苏的 第一人 。
他们必须快速移除替代他的血液的抗凝剂,以防他的细胞爆炸,然后给他灌注6升O型阳性血,重新启动他的心脏。
外公的身体从被保存了38年的钢制容器中取出,用可快速升温的热毯裹了起来。墙上的显示屏足够大,我们可以从楼上的观察台看到他的生命体征,或者说是生命体征的缺乏:他的体温为17°C,而且在迅速上升;但他的心电图和脑电图几乎都是一条直线,呼吸监测器也是如此。如果当时在我身上放置一个类似的传感器,应该也会显示出同样的情况,因为我屏住了呼吸。
还有两个数字显示屏,每个都发着红光,一个在另一个上面。上面的屏幕标着“实际年龄”,显示的是“72岁/3个月/22天”。下面的屏幕标着“生理年龄”,显示的是将近40年前外公被冷冻时证明上写着的时间——“34岁/10个月/5天”。
最后,该是进行除颤的时候了。房间里有9名医生,其中一位拉开了毯子,还有一位使用了除颤器——
外公的胸膛起伏,心电图开始活跃起来。片刻之后,脑电图也开始活跃,紧接着,呼吸监测器显示他开始大口喘息。我们看着他的胸膛起伏。
我瞥了一眼生理年龄的显示屏,发现“天”值现在是6,这无疑是种制造戏剧效果的手法:将该时间值设置于一天将要完结之际,最后一位数字的变化便会成为他新生活开始的标志。
在楼上的观察台,我们互相拥抱,发出兴奋的欢呼。外婆的眼眶里积聚着喜悦的泪水。在下面,那些没有立即忙碌起来的医生互相击掌或者互相握着戴手套的手。
我们等待着外公的眼睛睁开……
我们等待着。
一直等待。
最后,妈妈再也忍不住了。在观察台上,有3名冷启动公司的高管,妈妈和我转身面对他们,“怎么回事?他怎么还没醒来?”
身材高大、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中村先生试图露出一个安慰的微笑,但我能感觉到他笑得很勉强。“他可能和我一样:无论睡了多久,当闹钟响起时都还想再多睡5分钟。”
妈妈皱起了眉头,我们转身看向复苏室的倾斜窗户。欢庆成功的气氛已经不再,9名医生全都在忙上忙下。其中一位用手指轻轻弹了一下外公的额头,就像是试图让一台接触不良的机器恢复正常。
几分钟后,中村先生终于也忍不住了。他俯身按下了窗台上的对讲按钮:“希瑟,怎么回事?”
一名肤色比我还要深的医生抬起头来,尽管她脸的下半部分被口罩遮住,但她眼中的恐慌是无法掩饰的。“之前的流程一切正常,”她说,“ 现在 也一切正常,但是……”
“那他为什么还没醒来?”中村先生追问道。
她耸了耸肩,肩头一起一伏,一如呼吸监测器上的迹线。“我不知道。”
外公那天没有醒来……接下来的那天没有……再接下来的那天也没有。最后,中村先生把我们都召集到他的办公室。“非常抱歉,”他说,“亨德森先生陷入了昏迷。他对外部刺激完全没有反应。一切都运转正常,只是他没有意识。”
“你承诺过可以让他复苏的!”外婆说。
“呃, 我 可没有做出过这种承诺,”中村先生说,他在外公被冷冻时还在上学,“但他 已经 复苏了。他已经‘重获新生’。还没人曾被复苏过,而且……”
“见鬼!”外婆说道,这是我第一次听她说这种话,“那算不上活着。”
中村先生不情愿地点点头:“我们正在邀请神经科学方面的专家来会诊——他们都是业内最顶尖的。与此同时,我们应该讨论下……”
“什么?”外婆说,“你想要更多的钱?天哪!”
中村先生向上举起双手:“不,不,不,当然不是。只是……嗯,他仍然患有套细胞淋巴瘤,而基因重测序疗法并不需要他有意识。我建议我们先消灭他的癌症,这样等他 真的 醒来时,就会拥有健康的身体。”
外公一直没有醒来。我们把他搬到了蒙特哥湾
外婆家附近的一家长期护理机构。外婆每天都去看他,直到她去世。
本来我们已经为她在去世时进行冷冻预留了资金,但看着她心爱的人年复一年地躺在那里,她选择不跟随丈夫的脚步。说真的,谁能为此责怪她呢?在冷启动公司试图让外公完全复苏之后,他们又试着让另外7个人复苏,因为治疗他们所患绝症的方法也找到了……但没有一个人恢复意识。
冷启动公司的竞争对手也试图复苏那些“冰尸”——媒体是如此称呼的。除一人的身体没有完全复苏以外,那些曾经“死去”的人 确实 恢复了生理活动,但他们也都从未苏醒。
最终,外公复苏的身体单纯由于衰老而停止了生理活动,那具躯壳里似乎根本没有可以放弃生存的灵魂。他在2056年去世,享年95岁。在过去的四分之一个世纪里,他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对外界毫无反应,那样子简直比死亡更糟糕。
最终,科学家们弄清楚了为什么那些人体冷冻公司无法唤醒任何被冷冻的人。冷启动公司和他们的同行假设身体和思维都可以被冷冻,并在解冻后焕然一新。可当他们还在对自己的技术精益求精,企图逃避死神之际,其他机构逐渐证实了一件从20世纪80年代以来就有人
怀疑的事情:尽管中枢神经系统的自主部分完全遵循经典物理学的规律,但意识——能反思自我的内在精神——是量子力学下微观粒子相互作用的产物,而它也和典型的量子效应一样有个天敌——退相干。几天后量子态就会崩溃,曾经存在的意识随之摧毁,人们尝试过的任何方法都无法使之再生。所有那些被冷冻的人到头来还不如干脆给自己买块墓地下葬,后者花的钱还更少,因为他们已经死了,消失了,永远离开这个世界了。
又要问问题?天哪,我以为我已经摆脱了这一切。至少你不是一个敌对的检察官,只想着要把人关起来的那种。或者也许你 是 ?说真的,为什么我应该相信你说你不会对我们进行评判? 每个人 都会评判他人。那是人的本性——嗯,我猜 你们的 天性也不会有什么不同,对吧?
不回应?好吧,就这样吧。你难道不打算问问我为什么入狱吗?当人们听说你曾经坐过牢时,这是每个人都想知道的事。“真的吗?”他们会说,向后退一步,四处寻找最近的逃生路线,“你是因为什么入狱的?”
嗯,我会告诉你的。我杀了人。一个在社交媒体上折磨我、藏在化名之后的卑鄙的混蛋。这混蛋以为我永远不会知道他到底是谁。这种把戏太容易破解了。我只需要等待他的评论中出现某个独特的表述。最终,他在Facebook上说我是“智人的耻辱”,但他拼错了代表“智”的词
,甚至自动拼写检查器也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不是什么“字母I总会在字母C之前”的常见错误
,甚至他就没写字母I。不,他写成了S-A-Y-P-E-U-N-S。于是我跑到城市广场网
,把这个拼写放进搜索框,看看有没有人用过,天哪,我的下巴差点儿没掉下来。
他的大名赫然入目,这回不是化名了——米奇·奥尔德肖特,我童年时欺凌我的主犯,当年他住在西拉斐特的隔壁街。这家伙成年后找到了我,决定继续通过折磨我来获得快感,我猜。他是个懦夫,藏在一个假名之后。我可以把他拉黑,但他会用另一个名字注册再回来,一个接一个地换。
无论如何,现在我终于知道他是谁,要找到他住的地方很容易。他不再住在印第安纳州,我也不住在那里了。这个混蛋住在波士顿,而我在布法罗,但不久我的生意就带我去了波士顿。
我在机场租了辆车——一辆完全自驾驶的车——我一路上看着新闻。我不记得具体的日期,但那是2057年5月还是6月的一个周六下午。你可以通过我当时看到的新闻报道来确定,我想。我记得报道了有关佛罗里达州政变的一些事情,还有火星殖民地关于隐私公投的结果
。
车完美地停在了奥尔德肖特家外面的街道上。我的计划——虽然不完善——是走上去按他家的门铃。我真的不知道他会不会为我打开门,他可以通过门口的摄像头看到是谁。可当我到达时,他显然刚刚割完草,正在把割草机放回车库,车库的门已经打开了。我几乎有点儿佩服他,居然自己干这种家务活,而不是让机器人来。
我尾随他进入车库,割草机的轮子在地板上的声音掩盖了我的脚步声。我按下了墙上的按钮,我猜那是车库门开关。果然,可折叠门开始下降。
奥尔德肖特转身,吓了一跳。“什么东西?”他说。然后他看到了和他在一起的人。“库杜利安?”他结结巴巴地说。他知道我的样子,他看过我所有放到网上的照片——我和我两只边境牧羊犬的合影、我和女儿一起度周末的照片、我给女儿的棒球队当教练的照片。
“奥尔德肖特。”我的回应只是为了确保他明白我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时间无疑已经让强弱易势:现在我比他高5英寸
,体重比他多30磅
,而且全都是肌肉。
我们相互看着。此刻他脸上满是恐惧,而我脸上,我想应该是愤怒和决心。在我左边有一扇门,我猜是通向主屋的。我迅速移动,挡在他和门之间。
“你……你想要干什么?”奥尔德肖特结结巴巴地说。
我想说,我想要做 最美妙的事 。我想说,这件事 就像好酒 , 陈年后味道更佳 。我还想说,我要 跟你结清恩怨 ,但我说出口的只是:“把你打个屁滚尿流。”
他举起手做了一个“冷静,伙计”的手势,丢开割草机,开始向后退去。我很高兴他的车现在不在车库里。这给了我们一片比拳击台还大的竞技场,有足够的空间给他应得的一顿好打。
“听着,嗯,罗斯科,”他说,“我从来没有——”
“从来没有什么?从来没有想要让我的生活成为地狱?从我4岁开始,老天!每天都打我,为了什么?因为我有时穿着件《星际迷航》电影的T恤?因为我有一只眼睛弱视?因为我是左撇子?”
我向他迈出一步,然后又一步。“我曾经想知道是什么让一个人变成你这样,其他一些孩子说是因为你父亲打你。每个人都知道他是个酒鬼,所以也许他打过你。当 你自己 还是个孩子的时候,那还能拿它当个理由——如果它能算是理由的话。30年后,你又找上了我。为什么?该死的。”
他沉默了,但仍在慢慢朝后方的车库后墙退去。后墙部分被电动充电桩和一块挂着园艺工具的洞洞板
所覆盖。
“ 为什么 ?”我再次追问。
“你真是个懦夫,库杜利安。”他又拿出了童年时代他最喜欢的侮辱用语。
这就是导火索。我冲了过去。他向一边闪开,但我抓住了他的手臂,把他扭过身,猛地撞到了后墙上。“别用那个词叫我,”我咬牙切齿地说,“你胆敢再用那个词叫我。”
我把他往前一拉,又猛地推到后墙上。然后我再度把他拉起,这时我看到他后脑撞到墙上的位置留下了一片血迹。
“ 为什么 ?”我低声吼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为什么又要找上我?”
他把头转向左边,盯着房门,却不说话。
我再次把他撞到墙上,那片血渍犹如罗夏测试的墨迹,变得更大了。他抬起膝盖攻击我的下体——他以前殴打我时就经常这么干。我扭动身体躲开,他利用这个机会逃走,但我成功地将他绊倒在地,让他面部朝下摔在了车库地板上。几秒钟之内,我就站到了他的上方,踢了他一脚。我再次追问:“ 为什么 ?”
他蜷缩成胎儿般的姿势,只发出几声咕哝。我又踢了他一脚。“为什么?”
“因为……”他在喘息间说道,“因为当我在网上找到你时——本来只是出于好奇,想看看你变成了什么样子,仅此而已——你正在网上发布各式各样的左翼言论,所以——”
“你因为 政见问题 折磨我?”
“像你这样的滥好人几十年来一直在渐渐毁掉美国。我不能让你毒害你女儿的思想。”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像他们总是说的那样,一片模糊。我记得自己转身,走了几步,从洞洞板上拿了一把园艺剪。当我拿到它时,奥尔德肖特已经站了起来。他冲向车库门的开关,猛地用手掌拍了上去。
我用身体撞向他,门开始向上升起,我把他转过来,让他面对着我——
是的,下面那部分我记不清楚,但我猜法医团队是对的。当时发生的事情可能确实是这样——
我打开园艺剪,用其中一半刀片横向插入了他胸膛正中间。然后我把刀片拔了出来,他站在那里不动了,只靠慢慢上升的车库门支撑着身体。他的嘴张成了一个惊讶的圆,鲜血涌了出来。
然后,仿佛过了很久很久,门的折叠面经过他头顶,他朝后摔倒在车道上……就在此时,一个正在遛贵宾犬的女人从外面的街边走过。我呆呆地站在那里,而她拿出了手机。她肯定是打911了,因为很快我听到了尖锐刺耳的警笛声。
是的,冷启动公司及其竞争对手可以冷冻一具身体,但他们无法保存意识。在我外公被冷冻的那么多年里,他连梦都做不了,他曾经的一切都永远消失了。
这并不妨碍我梦见他,在我的地宫里,他经常和我在一起。当然,那只是一个模拟,也许并不完全像本人。嗯,从外表上看倒是很像。我看过足够多的照片和家庭录像,因此可以准确地表现出这类细节。我想外公肯定也像我们其他人一样有缺点和怪癖,但在我的虚拟现实中,他是 完美的 。他是我一直想成为的那种人:坚强不屈、足智多谋、大胆无畏。在我的地宫里,我们一起冒险。我可以重温他当年的维和经历,躲避导弹和地雷。我还能和他一起在1990年前往开普敦,与曼德拉并肩游行。虽然在现实生活中,当时癌症已经让外公的行动变得迟缓,他似乎只是勉强从一个白人暴力团伙的袭击中幸存下来;但在我的版本中,我和他一起在那里——他、曼德拉,还有其他所有人——打败敌人,流芳百世。
当然,我的外公并不是唯一想要欺骗死神的人。虽然对他来说为时已晚,但其他和人体冬眠相互竞争的永生之路逐渐开始有所进展。最终,将意识扫描并上传到计算机的概念从科幻小说——也就是基于我们实际所知的合理推断——变成了科学事实。直接对思维进行数字扫描的尝试仍然一无所获,但利用 量子纠缠 在量子计算机内生成一个精确副本的做法取得了成功。
最初创造出的大多数量子副本都疯了。为什么?因为在量子计算机内,这些副本什么都看不到,也什么都做不了。它们存在,但没有感官输入,没有它们可以生活的世界,没有它们可以移动的空间。
尝试的第一个解决方案是将量子计算机的时钟速度减慢到零。其背后的理念是存储思想的快照,让它们不经历任何时间流逝。结果与冷冻大脑一样,没有任何一个自我意识能重新启动。事实证明,你必须让意识持续运行——这意味着你必须让它保持理智,而 这 意味着你必须在量子计算机内建立一个虚拟现实环境,让它可以感觉、思考和互动。
将身体存储在冰点温度以下,将思想存储在量子计算机中,并在未来的某个时刻将它们重新结合。这不仅对于那些设法战胜死亡的人,比如我的外公,而且对像尤尔根和我一样计划进行为期几个世纪的星际旅行的航天员来说,都是一个完美的解决方案。
然而,该死的,我们遇到了大问题,大得可怕的问题。